第39章

翌日,寅時剛過,紫月便將蘇嫣雪喚了起來,說是御繡坊的司妝秀女已在外等候,準備爲其沐浴更衣。

一聽要外人伺候自己洗澡,蘇嫣雪很是不習慣,但昨日禮典上卻明文規定,今日她這雙手除了能拿冊封詔、玉如意與貴妃印璽之外,其餘皆物一概不能主動觸碰,以示尊榮與吉利。

蘇嫣雪抿了抿脣,忍了。

紫月拿來一件白貂斗篷,蘇嫣雪起身讓紫月將自己裹了個嚴實。二人走出門外,門外呼啦一下跪了一片宮女太監,爲首的幾個秀女磕頭後站了起來,分左右輕扶着蘇嫣雪往不遠處的淨蓮池而去。

開春之晨,寒露猶滯。幾絲微薄的天光透過天幕淡淡淌入。宮城籠罩在溼冷的薄霧之中,亭臺樓閣,高敞巍峨,極遠處的宮殿卻只能瞧見遠山般的輪廓。無窮無盡的宮闕,在破曉前的一刻盡歸曠寂,無言地訴說着這至高無上的帝王所居,到底有着怎樣至高的威嚴與至深的漩渦。

一行人穿廊度橋,到得一處由白玉石所砌的宮殿外,墨柱素牆,碧瓦玉欄,瞧着委實雅樸端方。宮殿臨水而建,四周水霧環繞,此時天光尚未大明,樓臺間燈火熹微明滅,如若不是刻着“淨蓮池”三個大字的牌匾高高懸掛,蘇嫣雪一定會誤以爲到了蓬萊仙境。

入了淨蓮池,穿過臨水的遊廊,四周除了流水的潺潺聲,極是寂靜。遠處水岸上一排早開的梨花,在水霧中若隱若現,花如清雪,暗香浮動。

遊廊盡頭,穿過一道垂花門,霧氣飄渺中,一泓蘭湯暖水赫然呈現在眼前,池作蓮花狀,五片花瓣分別由五尊鎏金獸頭進水,池水據稱引自不遠處的鳳山溫泉,先經室外的銅爐恆調水溫,輔以各色花瓣薰香後,方纔放入池中,溫香氤氳,水潤宜人,瀲灩清透。

“請娘娘寬衣!”

幾個秀女福了福身,將蘇嫣雪脫了個精光。

蘇嫣雪極力忍下雙手環胸的衝動,鎮定地下了臺階,步入浴池。將身子全部埋入水中,蘇嫣雪不由地長舒了一口氣,雖說讓陌生人伺候沐浴有些彆扭,但這溫泉泡着還是舒服透頂,她幾乎能感覺到自己全身的皮膚都在痛快地呼吸。

四周的冰綃絲幔緩緩垂了下來,將蓮池隔成一個朦朧的世界,蘇嫣雪笑了笑,摸索到池邊隱在水底的石凳坐了上去,放鬆身體靠在池壁,慢慢閉上眼,香藹之氣飄入鼻端,促使人昏昏欲睡。

不知過了多久,兩名秀女穿過絲幔跪在池邊,輕聲道,“時辰到了,請娘娘更衣!”

蘇嫣雪睜開眼,自水中擡起手瞧了瞧,心下不得不佩服這些人時間拿捏之準確,白嫩柔潤的雙手,竟無一絲泡出的褶皺!

蘇嫣雪站起身,小心地走上石階,兩名秀女起身扶着蘇嫣雪站在一方繡紋席上,一人輕輕爲蘇嫣雪擦拭着頭髮,一人又跪下爲蘇嫣雪着衣——素綃漩紋單衣,外罩一件廣袖淡紅紗裙,後裾長曳於地。

更衣完畢,兩個秀女又跪於地,輕聲道,“娘娘請隨奴婢前往內室,小心腳下地滑!”

二人起身領路,穿過道道珠簾垂掩的門廊,步入浴池後面的一間雅緻小居,室內燈火通明,照得一室的首飾銅鏡熠熠生輝。

蘇嫣雪坐到一面雙鴛銜花的銅鏡前,銅鏡裡映出一張面暈薄紅的俏臉,雖仍帶着絲絲沐浴過後的慵懶之態,卻更顯神韻天然。

“娘娘真是姿容天成,即便不施妝,也是明豔照人!”

專司上妝的秀女笑着看了看銅鏡中的那張芙蓉面,忽然發現手中的各色胭脂水粉好像全都無了用武之地。

蘇嫣雪笑了笑,沒有吭聲。畢竟不是自己的皮囊,她無權對其加以評價,不過按照她現代人的審美來看,這副容貌即使放在現代,也足以顛覆娛樂圈。

可惜,自古紅顏皆薄命,這副禍水之貌怕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司妝秀女凝思片刻後,終是棄了手中一盒子的胭脂水粉,僅輕點朱脣,淡掃蛾眉。妝畢後,有宮女託着那一身豔紅的禮服走了進來,蘇嫣雪站起身,平臺雙手,由四個宮女伺候着穿了,一層兩層、一件兩件,先不論穿着好看與否,只這一身重量便讓蘇嫣雪暗暗蹙了眉頭。

好沉重的禮服!裡面封了鉛塊不成?

着裝完畢,紫月託着一把嵌玉象牙梳走了進來,一眼瞧見蘇嫣雪,竟有些呆愣,委實不知該用什麼詞語去如何形容眼前的女人。一身的紅,濃得化不開,卻也只有她才能穿得住,不媚不妖,高華尊貴,似瑤池牡丹,天上人間,風華無雙。

“請紫月姑娘爲娘娘篦發!”

紫月聞言,忙走到蘇嫣雪身後,拿起盤中的嵌玉象牙梳,輕輕挽起青絲,秀髮柔滑,絲絲縷縷遊弋於篦齒間,宛如女子無盡的愁緒情思。

蘇嫣雪坐在銅鏡前,沉默地看着紫月做着本應是生母所做的事情,心下不由地想起那首出嫁前的梳頭歌: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

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

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

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雙飛;

三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

有頭有尾,富富貴貴。

原本一首歡悅的歌謠,如今想來,卻是愁絲滿腹,清寂如霜。

篦過發,有秀女上前爲蘇嫣雪綰髮,玉櫛珠釵穿梭其間,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高華繁複的貴妃髻初妝而成,一隻金鳳綴入額前,喙銜瓔珞,臨風搖曳。

蘇嫣雪對鏡瞧了瞧,疑道,“鳳不是皇后專屬嗎?戴在此處可合適?”她明明記得典籍上所書,鳳乃帝后之物,妃位皆飾孔雀,不得擅越。

“奴婢不知,只是陛下吩咐,奴婢照做而已!”

煜翔?蘇嫣雪的身子微微一顫,但終未失儀。他爲何以鳳換雀?他到底想做什麼?

綰髮秀女退開,紫月又走上前,將一枝極致精美的羊脂玉釵簪入蘇嫣雪鬢邊,輕道,“這是侯爺給小姐的禮物!”

蘇嫣雪一愣,忙轉頭道,“爹也來了?”

紫月點點頭,“皇上親自相邀,侯爺丑時進得城,那時小姐還在睡着!”

煜翔邀請了蘇侯觀禮?爲何沒有提前知會她?蘇嫣雪慢慢垂下眸,繼而又擡眼看了看鏡中正反射着奪目光芒的金鳳,越想越覺得事情有些古怪,可究竟是哪裡不對,她卻一時又說不清楚。

“娘娘,寶輦已在外頭等候,請娘娘移玉步至殿外。”

有宮女進門通報,打斷了蘇嫣雪的思緒,蘇嫣雪站起身,暫且將心中疑慮放下,穩步走出淨蓮池。

出了門,已是天光大亮。門外已有陣容華麗的車馬儀仗相候,蘇嫣雪緩步走下臺階,一擡頭,卻見寶輦旁所站之人竟是修語!

蘇嫣雪腳步一頓,不由地停了下來。怎麼會是他?爲何偏偏是他?她進宮,他迎輦;她冊封,他護輦。以前不知道他的心也就罷了,可如今......總是讓他眼睜睜地看着她走向別的男人,老天對他是不是太殘忍了些?

修語擡頭看了蘇嫣雪一眼,復又低下頭,輕道,“請娘娘上輦!”

清潤的嗓音,略帶一絲暗啞,一眼瞧去雖然並無異樣,但蘇嫣雪卻沒有忽略他此時半隱在袖中緊握的雙拳。

蘇嫣雪垂下眸,輕步走了過去,臨近他身邊,還是忍不住以極低的聲音輕問了一句,“傷好了嗎?”

修語微微點了下頭,卻依舊沒有擡頭。蘇嫣雪輕嘆了一聲,步上漆金寶輦,唱禮太監一聲“起”,儀仗車馬便緩緩往宣吉殿駛去。

一路上,蘇嫣雪目不斜視,眼觀鼻鼻觀心地坐着,不去看這華麗的牢籠。她害怕,一旦她看了,她的心就死了。給自己留一點幻想與希望,怕是她目前唯一能留給自己的祝福了吧!

更何況,她身邊還有一個他。他此時的心情,她雖沒有辦法完全體會,但她知道,那番痛苦與掙扎,一定很不好受。

煜翔啊煜翔,你是故意的吧?故意將此當成一種懲罰?如果是,那麼恭喜你,你做到了。這種懲罰,比皮肉之傷,更狠,更痛!

穿過重重宮闕殿宇,又經過數個風亭月榭,儀仗車馬緩緩走進一條筆直的青磚大道,道路正前方,一座富麗宏偉的宮殿肅穆矗立,硃紅壁柱,飛檐高格,金色的琉璃瓦在陽光的照耀下,璀璨奪目。

車馬在殿前一道寬闊的石橋前慢慢停了下來,擡眼已能瞧見殿內兩側的文武百官,正中一點黃,不必猜也知是誰。

蘇嫣雪由宮女扶下了輦,恭立在橋上,修語走到蘇嫣雪身邊,身子微頓,卻終究沒有停留,只深吸了一口氣,大步走向宣吉殿。蘇嫣雪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亦默默地垂下頭,即便他對她有情意,即便她對他有歉意,即便他們之間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可是,又能說什麼呢?

此時,大殿之內奏起了鼓樂,蘇嫣雪擡了擡頭,耳邊只聽殿外的唱禮太監高喊了一聲:貴妃娘娘進殿受封!不由地心頭一縮,袖中交握的雙手禁不住緊了又緊,連正邁步前行的身子都有些僵。

“小姐,鎮定些,侯爺也在裡面呢!”

紫月的低語由身後傳來,蘇嫣雪深吸了一口氣,又將頭擡了擡。紫月說的對,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在自己的家人面前丟臉,更何況,她是貴妃,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享尊貴受禮拜的人是她,她爲何要怕?爲何要緊張?

邁過高高的門檻,蘇嫣雪挺直身子徐步走向大殿中央,即使略垂着眼眸,她卻仍能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然而似乎是心有靈犀一般,從這些複雜目光之中,她還是感受到了有一注目光的不同,略略擡眼望去,果然是她的父親——定遠侯蘇蒙。

不過幾個月的光景,父親似乎又顯得蒼老了許多。何必呢?爲了那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權勢?

走至殿中央,蘇嫣雪停下腳步,穩穩地跪了下去,張公公收到煜翔的示意,宣冊妃詔,詔畢,蘇嫣雪起身上前,跪着接過煜翔親授的玉如意與印璽,又起身面對羣臣,接受朝臣叩拜,幾番山呼“千歲”過後,終是禮成。

煜翔自御座上站起身,卻沒有率先走下玉階,而是忽然笑着牽起蘇嫣雪的手,蘇嫣雪一愣,隨即鎮定地笑了笑,與煜翔一同步下玉階,前往太廟祭天祭祖。

一路上,蘇嫣雪暗暗打量着羣臣的表情,果然,衆人的神情皆是驚詫多於好奇。他這是要做什麼?他給她安排的這一身行頭,已經有了僭越之嫌,如今按典制,他也只能牽皇后之手,可是,現下爲何要牽她的手?他這是要將她推向衆矢之的嗎?

蘇嫣雪微蹙了眉頭,略動了一下想偷偷將手抽離,卻沒想煜翔神色未變,手卻又暗暗握緊了一些,而且只要她動,他就緊,似乎與她槓上了!

蘇嫣雪輕輕睨了他一眼,暗自輕嘆,識相地沒有再動。

手心逐漸傳來陣陣溼熱的溫度,蘇嫣雪下意思地瞄了一眼二人交握的手,一黑一白,本應刺目的色差,如今瞧去竟不覺有一絲諧宜之感。

吼!她是不是瘋了?怎麼會有這麼莫名其妙的感覺?難道是腦神經錯搭上視神經導致一切都短路了嗎?

蘇嫣雪撇了撇嘴,努力揮去腦中雜亂的思緒,卻發覺煜翔的手似乎又緊了緊。說實話,他的手掌感覺很寬厚,卻不粗糙,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手,但卻不顯得柔弱,細細察覺,有些地方好像還有一層薄繭,似是長期練劍握筆所致。

“朕喜歡愛妃的手,細緻滑潤,柔若無骨,朕都有些捨不得鬆開了,真想就這麼握一輩子!”

太廟近在眼前,蘇嫣雪剛要祈禱解脫,煜翔卻忽然開了口,聲音極輕,但恰好可以讓她聽得清楚。

一輩子?!

三個沉重如三座大山般的字砸在蘇嫣雪心裡,頓時將蘇嫣雪砸得有些蒙。蘇嫣雪慢慢側過頭看向煜翔,滿目驚疑。他說什麼?握一輩子?他到底明不明白這句話是何涵義?怎可以如此輕易地說出口?

“愛妃沒聽清楚?”煜翔挑了挑眉,將太監送上來的素服搭在仍有些木然的蘇嫣雪身上,拉着蘇嫣雪一同走上太廟的高臺,焚香叩拜。

三叩過後,二人站起身,蘇嫣雪將手中的香插入鼎爐,退回煜翔身邊,輕道,“臣妾聽得清楚,但是聽不明白!”

煜翔笑了笑,接過贊禮官遞過的福紙焚於香爐,又有數十名太監於桌案擺好祭祀用品,禮樂又起,煜翔與蘇嫣雪面朝香案一同跪下,隨後百官叩首。

如此幾番獻禮過後,贊禮官宣稱禮畢。蘇嫣雪聞言,不由地鬆了一口氣,然而緊繃的神經還未放鬆,耳邊卻又聽煜翔一道別有深意卻又頗爲曖昧之音,“總有一天,愛妃會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