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身在秦都書樓,二先生騎馬前來,眼神有些疲憊,又有些深深的擔憂。
“老五……”二先生聲音有些顫然,緊緊握着繮繩的右手關節有些發白。
大先是背對着二先生,他身材不算高大,背影也並不寬闊,他的聲音沉穩平靜:“他既然想去就讓他去。
大燭王、大公孫以及韓辛臺俱都未曾阻攔,想來也是他再歸大伏的好機會。”
二先生輕輕頷首。
大先生又道:“九先生要帶着斬青山去一趟真武山,與桃山上那修佛的道人以及太玄宮中兩位老人一同看一看真武山下的魔頭。
桃夭要去海上妖國去尋漿果,可他們終究不放心陸景,老五前去大伏,他們也可安心做自己的事。”
二先生皺起眉頭,道:“只是不知那陸景能否逃出太玄京,能否與老五會合?”
“這幾日,我也學那老鬼谷多次卜算,結果卻俱都是大凶險,我實在想不到陸景陸景要如何脫困。
那隻龍屍上誕生神性,又得了天龍血,甚至得了那燭龍脈的第二條蒼龍隨着……隨着觀棋先生之死,必將得以出太玄宮。
不知此刻太玄京中,又是怎樣一番境地。”
二先生話語至此,突然間咬了咬牙:“觀棋先生本有望成爲人間第二位夫子,卻因爲崇天帝的棋局而亡命於太玄宮。
這對人間並不公道,有望救世者並非只有崇天帝與大燭王。”
二先生似乎對觀棋先生極爲崇敬,說起此事來難掩心中的悲痛。
大先生沉默一番,語氣依然平靜:“觀棋先生不得不死。”
二先生無言,良久之後策馬歸返,卻仍然有些擔憂:“觀棋先生贈陸景持心筆,陸景也如老四一般性情溫和、凡事都要講一個理字。
偏偏老五隻看結果,驚鴻指動則起殺伐,陸景不知能否與他合得來。”
二先生心中這般想着,繼而又看了配在腰間的兵器。
“陸景能否脫困尚不得知,此時擔憂還爲時尚早。”
“不知第六子……眼見觀棋先生身死,又是怎樣一番心情?”
二先生騎馬走遠。
大先生轉過身來,夕陽的餘暉照在他臉上,他眼中竟有些晶瑩。
他聲音沉穩平靜,可卻並不代表他並不悲痛。
十餘年前,四先生持心而死。
今日,白觀棋不得不死。
大先生靜立良久,突然從虛空中抽出一杆長槍。
“太玄宮中二蒼龍,皆爲棋局之重……神蒼龍尚不得全形,鬼蒼龍被束縛在深宮中四甲子。
兩條蒼龍死,崇天帝的棋盤纔會露出全貌。”
“觀棋……”
……
西域。
面容有些消瘦的六先生正收拾行囊。
那隻青色的小鳥落在枝頭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六先生似乎是覺得這隻青鳥有些煩人,便伸出兩根手指輕輕一彈。
“呀!”
青鳥頓時落下枝頭,地上的污泥沾染了他鮮豔明亮的羽毛。
“你這粗人!”
青鳥大聲喝罵,又看到六先生背起行囊,看都不看他一眼便朝着這小院以外走去。
青鳥頓時慌了,連忙從污泥中撲騰起來,飛在六先生身後:“你要走了?”
六先生仍然不理會她。
青鳥連忙道:“你一走,我只怕活不過今夜,那樓蘭城中的瘋婆子一定會將我煮了吃掉。
伱擄我出來,又怎能不管我?”
她清脆的聲音中帶着些哭腔,又見六先生仍然揹着行囊前行,不曾理會她。
青鳥眼珠一轉,一振翅膀,猛然飛向六先生。
砰!
一聲沉悶響聲傳來,六先生灰色的衣衫上忽然揚起陣陣塵埃,當塵埃散去,六先生原本單調樸素的灰袍上突然間多了一道青鳥圖案。
那青鳥刺繡烙印在其上,令六先生的灰衣不再那般沉悶。
六先生頓步,他停在原地想了想,終究不曾撣出身上的青鳥,而是看了一眼自己未曾放入乾坤袋中的行囊,繼而打開小院門庭。
門庭以外,空曠的山野中,有三萬樓蘭鐵郎君結成戰陣,好像正等待着六先生。
有一位身着異域長衣的男子越衆而出,道:“國師,陸景強則強矣,可那裡是太玄宮,蒼龍騰飛,陸景已無生機。
你何需離開樓蘭?
先生可知你一旦入了樓蘭,只怕便再也無法生還了?”
六先生左右四顧:“是長公主要攔我?”
“三萬鐵郎君,攔不住我。”
那男子氣息一滯卻未曾反駁。
恰在此時,那男子身後有人躬身來報。
他忽然一笑,對六先生道:“天上太歲高懸,蒼龍騰飛太玄宮,自那星光而看,大伏玄都立起一座蒼龍之闕。”
“有風雨稱臣、奔走蒼龍之闕之勢,先生……事已成定局,你是長公主的國師……”
“陸景是觀棋先生、紀先生選中之人。”六先生突兀開口,打斷那異域男子的話。
那男子有些怔然:“六先生何意?”
六先生道:“映照人間元星、承四先生劍骨、悟四先生人間劍氣,又是觀棋先生欽點的書樓執劍,他不在第一時間出玄都,便自有他的打算。”
“而我……也並非去迎他。”
“那六先生何必親自趕赴太玄京?”男子愕然。
六先生道:“柿子要撿軟的捏,我準備去一遭河東道。”
統領三萬鐵郎君的男子正要說話,又有人躬身來報,在他耳畔竊竊私語。
那男子神色頓變:“什麼?太玄宮外三星照天、斬龍臺屹立東城!”
“這陸景,是想斬了崇天帝養出的蒼龍?”
……
蒼龍身上閃着熠熠的神光。
兩隻大辰蒼龍之角上雲霧若隱若現,與太沖龍君天龍角極爲相像。
大司徒心中仍覺得有些羞恥。
他在此間喋喋不休,甚至讓陸景棄劍投降,無非是想要保全一些大伏重臣的性命,等待觀棋先生殘魄消散,等待那條蒼龍就此飛出太玄宮中。
當蒼龍照天,青色的輝光綿延百里,如同一片極地極光,大司徒嘆了一口氣。
他修爲自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經大減,平常只做一個觀花之人,閒看花飛花落。
一直以來,他就像太玄京乃至整座人間的過客,默默注視着那些長盛不衰又或者曇花一現的豪傑。
而眼前的陸景,細數古往今來他也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只可惜人間事無常,英雄折戟、少年被滔滔大勢淹沒之事,古已有之。
大司徒嘆了口氣,他默默轉身。
褚國公已經收起知山錘,方纔厲聲大喝的強者眼神中的虎視眈眈早已消失不見。
甚至有人已經轉身,唯恐被自太玄宮中飛出的真龍神通波及。
陸景持劍站在虛空中。
他目送大司徒離去,又見蒼龍攜着滔天的力量、磅礴的元氣直衝天空。
自太玄宮中,有劍光閃爍、又有綠光驟顯。
卻都被深宮中的暗流吞噬,不曾出宮而來。
沒有第一時間離開太玄京,反而去了橫山府、去了養鹿街,甚至殺了七皇子禹玄樓的陸景,不得不直面蒼龍之威。
那蒼龍身上,神妙的光輝蔓延,好像照亮了整座天空,甚至奪去了太陽的光輝。
這等光輝於剎那間收束成一條線。
這條線先於數百丈蒼龍飛臨陸景之前,狂暴的力量讓虛空中的元氣沸騰。
諸多前來圍殺陸景的強者下意識退後。
就連少柱國李觀龍麾下十六萬大伏舞龍軍都得了軍令,大軍向後,將要退出百步距離。
東城上方一時之間竟然變得十分空曠。
偌大虛空,就只剩下陸景一人。
陸景周遭一切方位都已然被封鎖,東城以外,大伏舞龍陣就如若一顆燃燒的恆星,將要燃燒一切。
蒼龍的威嚴遍佈四方。
隱約間,那無比淡漠的龍目中倒映着點點星光。
這蒼龍眼中甚至不曾有陸景的身影。
南老國公站在南國公府中搖了搖頭,心中又有幾分可惜。
柳大家府上,柳大家與禹星島明月大宗師站在這座百花府邸。
南禾雨不得而出,眼中泛起滿眼淚光。
洛明月撫摸着腰間的蟾魄名劍,對背對着她的南禾雨道:“事已成定局,要殺陸景的是大伏聖君,這條蒼龍裹挾而來的乃是聖君之勢,便是有劍甲、神通魁首相助,便是崇天帝不曾出手,陸景也已難免一死。
你孤身前去,死的並非是你一人。
南國公府必將被波及,南海上只怕也再無一座禹星島。”
洛明月話語至此,南禾雨微微搖頭。
“說到底,是禾雨修行不足、修爲太弱,平常行事一大堆優柔寡斷。
時至如今想要果決一回,卻發現我出不得這百花府了。
如今轉念一想,仍然是我思慮不周。
我今日又去了那東城,無論是親屬還是師長都要受我連累。”
南禾雨的身軀還在微微顫抖。
洛明月眼中閃過幾分疼惜,她朝前走了一步,輕輕彈指,一道劍光閃過,落在南禾雨元神上。
“師父……”南禾雨如遭重擊,身軀搖搖晃晃卻不曾傾倒下來。
洛明月有些詫異。
南禾雨直視着那東城璀璨神光:“師父不必爲我着想,我就站在這裡送陸景先生……”
柳大家坐在古琴前,想起許多昔日之事,又想起她借出隱龍枝一事。
匆匆兩年,那給了傳天下太多震撼的少年終究與太玄宮碰撞,終究難逃一死陸景……
太玄京中無數人思緒紛紛。
有人感慨一代少年天驕就此隕落。
有人心中覺得快意。
有人覺得可惜。
也有人沉默閉眼。
唯獨那條蒼龍帶着神光照亮天地。
而此刻的陸景……卻在注視着太玄宮。
他看到宮中端坐在太先宮廢墟中的崇天帝正注視着他,眼神一如他第一次看到崇天帝時那般平常。
也許在崇天帝眼中,他若不爲刀劍,只可爲枯骨。
不爲所用之輩,走出太玄京,無非是多了一位劍甲商旻這般的悖逆之徒。
陸景隔着極遠的距離,與崇天帝對視。
崇天帝眼神中那一股掌控一切的平靜意味,令他好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天神!
“高坐帝位三百年,馭使仙人三百萬……”
蒼龍已至,陸景眼神中忽然多出一絲快意。
那快意太過出奇,就連崇天帝也多了些意外。
“便是仙帝也無法掌控一切。”
陸景拔劍!
霎時間,除卻始終照在他身上的星光之外,上前有三道星光破開虛無,甚至破開天闕籠罩,進而破開雲霧,直落在陸景身上。
陸景咀嚼着【趨吉避凶】命格給出的大吉之象。
刺眼的劍光從他手中的殺西樓迸發開來。
“想要讓我照三兇星,我就如你所願,元神照元星計都、元星羅喉……照帝星熒惑!”
帶着血色的星光驟然間落在陸景身上。
陸景原本便狂暴的劍氣一瞬間夾雜了難言的兇戮星光。
自陸景爲原點,周遭瘋狂的瀰漫出一縷縷血腥氣魄。
原本已經轉身離去的大司徒突然間停住步伐,他猛然轉身,眼神忽有變化。
太玄宮中,商旻輕點虛空,神術、白鹿俱都落在他身前,這兩柄享譽天下的名劍俱都發出輕鳴聲,就好像是在可惜於陸景照兇星。
楚狂人壓下那鬼蒼龍,又壓下宮中數尊強者,明月、瀑布、長河俱都落於他身後。
“瞬息之間照耀三星……”
他心中本有些可惜,可是隔着蒼龍的神光,隔着天邊的雲霧,隔着天上的星光,他看到陸景堅韌的眼神,心中忽然間釋然。
他哈哈大笑,對一旁的商旻道:“陸景不曾直接離去,反而大費周章引蒼龍出來,反而照這三顆天闕守星,必然有他的把握!”
商旻玄衣飄蕩,也同樣注視着遠空。
而且正在此時,他似乎又感覺到一道目光自天而降,落在他們身上,落在這太玄宮,也落在這廣大的太玄京。
那目光中充斥着桀驁、充斥着霸烈,充斥着橫掃天下的意志,令人驚歎。
商旻擡頭,陳霸先正蹲坐在若隱若現的斬龍臺上,斬龍臺光輝也落在陸景那一柄殺西樓。
而陸景映照三星……
【計都】、【羅睺】……【熒惑】!
霎時間,太子巡狩劍氣沖天而起。
陸景元神越發壯碩,直至突破照星七重、照星八重、照星九重。
乃至凝聚一座星宮,那星宮便如若一方邢臺。
邢臺籠罩天地,也同樣籠罩那瞬息而至的蒼龍。
斬龍臺上陳霸先拍手叫好,道:“你願祭祀於我,莫說是這條乾坤真龍。
此次便是來一條真君天龍,我也助你斬去!”
他神念剛落。
陸景邁步朝前,踏入照星九重凝聚的星宮。
提劍、斬下。
那飛出太玄宮中的蒼龍頭顱斷去。
始終端坐在廢墟中的崇天帝驟然起身。
他費盡周折養出的神蒼龍,尚且不曾飛上棋盤……竟折在了玄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