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白初見齊昊的時候尚且年幼, 對他的模樣記得不甚清楚,但臉上的那個刀疤卻是記得的。
記得當年齊昊抱過他,他還用手摸過, 問他說:“舅舅, 這是什麼?”齊昊抓着他的手親了一下, 笑而不語。
現在坐在正堂的男人, 可不就是齊昊, 他當年認的那個舅舅嗎?
“這位是孟參軍旗下的副將許白。”馬都頭介紹道。
那人聽着,脊背明顯地僵了一下,擡起頭朝許白看過來。也正是這個對視, 使得許白幾乎可以確認,這個齊將軍應該就是當年曾在魏文書家裡住過的那個齊昊。
“奉楊將軍所託, 請齊將軍派兵增援。周頤湘驅十五萬大軍南下, 我軍以少敵多, 恐難完勝。”馬都頭說明情況,“我們蜀軍與閣下的鎮北軍同樣意圖恢復清瑞帝之正統, 更應當摒棄前嫌,同仇敵愾。望將軍看在楊將軍和許副將的面子上,調撥兵馬,與我們同去隨州。”語畢,低頭, 做了個抱拳的手勢, 以示真誠。
許白聽馬都頭把話都說完了, 便同樣做了個手勢, 低着頭。
“你先下去。”齊將軍開口, 聲音低沉。許白隱約覺得這應該就是齊昊的聲音。
“送馬都頭下去,請許副將留一下。”
許白擡眼的時候, 正對上齊昊的目光。那目光裡隱藏了太多的故事,許白讀不懂。
馬都頭帶着其餘幾個一同前來的楊正卿的人下去了,下人也退下,正堂了只留了許白和齊昊。
“年年……”齊昊開口喚他。
好久沒有人這麼叫過他了……許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年年”這兩個字如同一個分水嶺,當別人這麼叫他的時候,他便還是孩子,當別人不這麼叫他的時候,他便長大了。
現在齊昊又叫回了這個名字,他恍恍惚惚地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那些如噩夢般的黑暗的日子。
“沒想到你居然在呂益軍中。”齊昊朝許白走過來,語氣從方纔喚他小名的踟躕,變成了一絲嘲諷,將許白從回憶中拉扯出來,當即想到了此行的目的。
“請齊將軍派兵,助我們共同迎擊周頤湘的軍隊。”許白又做了個抱拳的姿勢。既然他是奉呂益的軍令而來,自然應當以外交之禮節。
“呂益是怕我不答應,所以便派你過來了麼?”齊昊嗤之以鼻。
什麼意思?許白不明白,他以爲自己只是單純過來請兵而已,答應不答應的,難道不是之前都商量好了麼?
“不說這個了,你要不要見見你母親?”齊昊顯然是不想爽快答應,繼而轉移了話題。
“母親?”許白瞪大了眼睛,是……許圓圓嗎?
當年自從被錕金和張玉帶着從魏文書家出來之後,他便再也沒見過許圓圓。說來也是慚愧,他應該回去看望她的,但因爲懼怕與逃避,他試圖將幼時的記憶抹殺掉,而連同那段一起抹殺掉的,還有許圓圓。
應當算作是他的自私了。
許白低下了頭,“我不孝,竟從未回去看過她,她還好嗎?”
“你隨我前來吧。”齊昊引許白進了內堂,又走了一段之後,到了一間雅緻的屋子前。推門準備進去的一瞬間,許白有些膽怯了。
他怕許圓圓過得不好,他怕看到許圓圓蒼老的樣子,若是那樣的話,他便會更愧疚了。
“我……”許白抓住了齊昊即將推開門的手,知道了什麼叫做近鄉情怯。
齊昊停頓了一下,像對待小孩子一般摸了摸他的頭,卻沒有收回手,只是輕敲了兩下門。
屋裡有腳步聲傳來,輕輕的,靜靜的,不疾不徐,顯然是平素的姿態。
許白覺得自己的心跳得更厲害了,像是怯懦的心思被人戳穿了一般,卻又有是抑制不住地欣喜。分別了那麼久,終於相見,終於相認。
開門的婦人年紀大了,但風韻猶存。高高盤起的髮髻夾雜着些許白髮,但紅石榴的簪子和玳瑁的步搖卻別得工工整整。一身藕荷色的羅裙,外批着淡綠雲錦煙紗,端莊而體面。
“娘……”許白端詳着婦人的面龐,一句話哽咽在了喉嚨裡,再也發不出聲來。許圓圓老了,不復年輕時的青蔥水靈,皺紋依稀爬上了眼角,但眉眼依然嫵媚,隱約還有當年的影子。
許圓圓見他也是一驚,愣了片刻又打量了一番才彷彿確認一般地問:“年年?”
“娘……是我。”許白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哭着撲到了許圓圓的懷裡,許圓圓抱着他,也是淚眼婆娑。
“沒想到還有重逢的一天。”許圓圓既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對許白說。
當年許白被錕金和張玉拐跑了之後,魏文書性情大變。之前還是知書達理,溫文爾雅,對她溫柔體貼,後來竟終日飲酒,喝醉了之後不去衙門述職,反而對她拳腳相向。她不堪忍受便帶了些金銀細軟逃走了。
逃走了之後,她想往都城去找齊昊。她記得齊昊跟他說了個地址,於是便去了。但到了之後才知道齊昊剛剛離職。
許圓圓傻眼了。天地那麼大,她何來何往,又該何去何從?
萬般無奈之下,她只得回雋春館,雖然老鴇不喜她,但好歹還有幾個姐妹,總能有個照應。
回到了雋春館之後,由於她不能接客,便只在客人等待之時彈彈詞,唱唱曲,賺些小錢,生活過得並不如意。
但總算天無絕人之路,齊昊竟來到了雋春館找她,問她許白的下落。她不知情,但央求齊昊帶她走。齊昊便帶她來到了南郡之內。
二人相處了這麼多年,齊昊也漸漸明白了許圓圓的心思,卻始終與她以兄妹相稱。她隱約覺得齊昊心中有所顧慮,但這份顧慮是什麼,她卻不清楚。
她猜測會不會是齊昊嫌棄她不是清白身子,又曾嫁做人婦。她私自逃出來,魏文書不曾休她,所以名義上她還是魏文書的妻子。
她又猜測會不會是齊昊曾經成過親,後來妻子死了,齊昊心中有愧,於是發誓不再娶妻。
她甚至還猜測是不是齊昊有斷袖之癖,對女人完全不動心思?但齊昊隔三岔五又來見一見她,別說男倌,連青樓都不曾去過。
猜來猜去也只好作罷。她知道自己不能生育,即使與齊昊有了夫妻之實,也不能爲她誕下子嗣,既然齊昊對她克己以禮,她也只好這麼糊里糊塗地過着。
一晃多年就這麼過去了,她吃穿不愁,又有齊昊這麼個念想,比在雋春館與魏文書那裡過得好多了。所以她雖上了年紀,姿色卻並未衰多少,打扮一番走在街上,比普通女子看着還是精緻漂亮了許多。
方纔她聽見有人敲門,知道是齊昊來看她,稍稍打扮了一下便來開門,誰知開門竟見到了個俊俏的少年。當年被她收養的孩子,竟長得這麼高了。
“娘,孩兒不孝,你過得可好?”許白握着許圓圓的手,滿心愧疚。
許圓圓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齊昊,笑道:“好着呢,多虧你舅舅照顧。”她見了許白,並不埋怨,只是覺得時間倏然而逝,自己怎能不老。
齊昊撓頭笑了笑,嚴肅的臉上第一次浮現了笑色。
“話說你怎麼能找到你舅舅這裡來的?”許圓圓問,“當年你是不是走丟了?孃親找不到你,你舅舅也曾找過你,說找不到。”
“當年……”許白不想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也不想讓二人知道他被呂益收養了的事。
“娘,不說這個了,我這次來有軍令在身,是來找舅舅借兵的。”許白看了一眼齊昊。
齊昊顯然不想提這個事,“難得你們母子重逢,你們先慢慢聊,我去吩咐廚房燒幾個好菜,今夜我們不醉不歸。”
許白眼見齊昊要走,心裡着急了,急忙跟了上去。在這裡停留一日就會晚一日,晚一日的話,呂益那邊還不知道是怎樣一個變化,他哪裡有心思喝酒?再說,喝酒誤事,萬一喝醉了怎麼辦?
“舅舅,你爲何不借兵與我?”許白跟在後面問:“隨州戰事緊急,馬都頭也說了是同仇敵愾,你爲何總是岔開話題?”
齊昊回過頭來是怒氣衝衝,臉上的刀疤都因爲怒火而虯結了起來,“你這個傻小子被呂益招致麾下,被呂益利用了都不知道,他是誰你不知道?大奸臣呂敬之子!呂敬是誰?你的殺父仇人!”
什麼?許白徹底呆住了。
方纔見了許圓圓雀躍的心情還沒平復下來,這句猶如當頭一棒喝。
他什麼時候有父親了?莫非是呂敬殺了魏文書?
“殺父仇人……莫非是說姓魏的?”許白不解。
“你是當年名震西北的白沐白將軍的兒子。”齊昊氣許白不懂事,決心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對他詳細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