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
不忍一時小忿,三思百步良方,寬心和氣二陳湯,吃些虧兒爲上。
世上虛名薄利,何須計較短長,聖賢盜跖盡無常,樂得尋歡自賞。
話說蔡攸接信,卻是門生朱樑寄來的。要問這朱樑是誰,列位看官想必有些印象,正是當年徐和、唐猛、範成龍等人在高平山擒神豹、捉參仙時提到的濟州鉅野縣知縣。此人原是登州府人氏,機密出身,因能言善辯,長於逢迎,在蔡攸知登州府時,攀附上的。後來蔡攸升直閣學士,保舉他做了鉅野縣知縣。朱樑感恩戴德,常與蔡攸有書信往來,傳送地方消息及孝敬之物,頗受蔡攸信賴。
當日蔡攸接過朱樑的信,拆開看時,只見上面寫道:
“門生朱樑,久思報效恩相,今聞一奇事,鉅野縣境高平山內,有一奇物曰參仙,若能捉得,如法服食,可成地仙。病人垂死,飲其血一杯,立能起死回生。然捕捉之法尚無門徑,特先報知,伏乞明鑑。”
蔡攸看罷,心中甚喜,暗忖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若能捉得參仙,獻與天子,封侯拜相豈是難事?若能成功,大權在握,何懼張、雲、陳之輩!”當時定下主意,次日入宮去見天子,奏明此事。
看官,蔡攸入宮之事暫且慢表,那朱樑是如何得知參仙之事的?此中有個原委。且說重和元年二月,蔡攸由登州府升直閣學士,保舉朱樑做了鉅野縣知縣。朱樑新官上任,春風得意,滿擬做些成績,面上也好添光彩。不料到任伊始,治下就出了一件老大煩心事。原來鉅野縣高平山內,不知何時出了一隻錦紋獨角金錢豹。那畜生兇猛異常,非但人畜豬羊,就連山內原有的幾隻大蟲,也都吃那豹子吞食了。朱樑初時聞知,不以爲意,只道是尋常虎豹,便拘集獵戶,委了杖限文書,前去捉捕。怎料那豹子不但兇猛,且通靈性,一切窩弓藥箭,地銃坑阱,他全不上當。更兼額上生出一角,堅利無比。那些獵戶想盡巧法,用臂膊粗的毛竹做了個雙閘籠誘他,那豹子雖落了阱,卻用利角破籠逃走。從此一發警惕,饒你衆獵戶絞盡腦汁,費盡心力,如何近得他?不知吃過多少限棒,枉是去送性命,竟捉不得。那高平山左近百姓聞知,越發人心惶惶,再無人敢入山。
朱樑一發着惱,催徵更多獵戶去捉。也是冤家路窄,那唐猛本名唐大力,後自改了名字,卻未上報。鉅野縣公人查了簿冊,雖知唐天柱曾做過龍馬營知寨的事,卻只道唐天柱的兒子是唐大力,把唐猛做一般獵戶看承,將知縣信牌行落,要取唐猛出去充役。那唐猛年輕氣盛,當時大怒,高聲叱罵,喝令莊客們將公人捆了,一頓鞭打,若非唐母喝住,那些公人險些兒吃打死。唐猛怒氣未平,發誓賭咒不去捉豹,將公人盡數趕走。朱樑聞知,心頭火起,本要拿唐猛問罪,一來虧些道理,二者初來乍到,上官着眼,不好輕生事端,只得強嚥下那口氣,差體己人拿名帖陪話,唐猛方纔罷休。經此一事,朱樑、唐猛兩個貌合神離,心中各憋着一口氣,此事前志已敘。
轉眼到了重和元年六月,那唐猛經徐和指點,得範成龍相助,擒殺了獨角神豹。朱樑聞知,心中一喜一怒,便差一名都頭,帶了幾個士兵,前去取豹。又差一個體己親隨同行,將着一封書信,請唐猛到縣衙,置酒申謝。怎料那唐猛不識擡舉,竟推故不去,又私自取了豹子頭上那支水晶角。那親隨那敢多說,只好回縣稟報,朱樑火冒三丈。怎奈接了東京消息,得知蔡京倒臺,蔡攸自首方逃過一劫,朝中嚴治蔡黨一百五十餘人,正當風聲鶴唳之時。續後又探知唐猛隨了雲天彪征討梁山,那雲天彪、陳希真等正受上寵,因此只得強壓下心頭那股怒火,只把那隻死豹解上都省,少不得把自己也敘些功在裡面。
荏苒光陰,倏忽三載。按故宋官制,朱樑將及任滿。那時節,蔡攸雖在朝中重得了勢,然並無好缺給朱樑。朱樑本已煩悶,又聞得唐猛隨雲天彪收復泰安、萊蕪,立功獲職,心中愈發不安,便召幾個心腹商議,數內一個正是當年被唐猛捆住鞭打的,恨其入骨,便對朱樑道:“唐猛先前便與相公有仇,如今得了勢,難保不與我們作對。自古‘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與其他來撩撥我,倒不如先尋他的過失,除了後患。”另一個道:“如今相公即將任滿,若能趁此機會立些功勳,以爲進身之階,則蔡少保處也好說話。”朱樑點頭,便派人暗地裡去孤雲汛唐猛家左近探訪。
也是天道循環,報應不爽。那高平山中的參仙苦修千年,原是道種,受山靈地抵守護,那隻獨角神豹,正是他的護衛。當初唐猛、範成龍等逆天而行,將獨角神豹硬結果了,又兩捉參仙,割臂取血,犯了神怒,本應當時就死。怎奈彼時雷部勢大,又是天上神將,因此高平山神抵一時亦拗他不過。然自龍沙會後,雷部聲勢已臻頂峰,所謂物極必反。況且唐猛、範成龍等遠在外地,離家又遠,故而那高平山神祗便思量報舊日之仇。昔日陳念義因取參仙一節事,鬨動了村坊,恐有那不曉事的希圖長生,去刨掘胡弄,觸犯鬼神,性命不保,因此教徐和告誡村坊。但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那些有心的雖不曉得門徑,不敢擅自動手,卻暗記於心。鉅野縣公差密訪孤雲汛時,雖不曾尋着唐家過失,卻從鄰近高平山鄉徐和家鄰舍一獵戶處得知參仙之事。公差大喜過望,忙回稟朱樑。朱樑便將此事密奏蔡攸,此乃前事。
回說蔡攸接得朱梁書信,次日早早入宮。不料當日徽宗卻罷了早朝,蔡攸問內侍時,方曉得天子到艮嶽去了。便轉道去尋,太監引着入內。彼時艮嶽尚未建成,但奇花美木、珍禽異獸已有不少,飛樓傑觀,極盡奢華。力役人夫,往來搬運,一派忙碌景象。徽宗帶着林靈素、譚稹、李邦彥幾個近臣,信步閒行,指指點點。原來那艮嶽以南北二山爲主,貫通東西,北山曰萬歲山,高九十步,爲艮嶽之最,峰巔有一亭名介亭,以分東西二嶺。當時衆人登上萬歲山,徽宗見那東嶺高峰雖然峭立,但空無一物,心中不悅道:“此山怎如此單調?”那都監使者忙下跪道:“稟官家,此處本要立一巨石,名飛來峰,只因那年童貫引兵征討方臘,出師之時,陛下曾將東南事相付,並言有不得已者,可以御筆書之。童貫到了江南,便命幕僚董耘作手詔罷應奉局,致江南奇石斷絕供應,因此尚無好石可用。”
譚稹聽了,上前對徽宗道:“此事臣卻知曉,那年臣與童貫分兵討賊,因蘇、杭造作局及御前綱運並木石采色等物皆由朱勔負責,睦寇假以誅朱勔爲名作亂,童貫爲了滅賊口實,便聽了部將韋揚隱之言,以陛下之名下詔,罷了蘇杭造作局,停運花石綱。本來一路奏凱,誰料那韋揚隱輕視諸將,貪功冒進,救援不及,以致睦州敗績。究方臘之起,實由茶鹽法,而童貫入奸言,歸過陛下。此等奸臣,矯詔欺君,罪該萬死,幸陛下聖明,除了此賊。如今方臘、宋江均滅,雖有廣南、河北幾處跳梁,不過潢池弄兵,不久天下自當太平。自古‘率土之濱,莫非王土’,以臣愚意,陛下可下詔恢復應奉局,此後不僅江南奇石,便是四百軍州,但有奇石,都要運來,如此調度,方顯皇家氣派,官家威儀。”徽宗聽罷道:“童貫固然可惡,然已死勿論。至於那韋揚隱,當年已定罪削職,如今隨張叔夜討賊,亦既往不咎。譚愛卿之言甚合朕意,着即日恢復應奉局,交譚、李兩位愛卿管領,選天下奇石速運到東京,以備使用。”二人領旨。
彼時蔡攸已到,拜罷起居,徽宗道:“今日早朝已罷,卿來何事?”蔡攸堆下笑臉道:“臣特來向官家道喜!”徽宗道:“何喜之有?”蔡攸便把鉅野縣探知捉參仙,若能服食,可長生不老之事說了,徽宗聽罷,喜上眉梢道:“此言當真?”蔡攸道:“臣豈敢誆騙官家,只是那參仙極爲難捉,須得遣得力人手前去,方可成功。”徽宗聽了,轉頭問林靈素道:“國師以爲如何?”那林靈素是個專會揣摩聖意,溜鬚拍馬的人,當下笑道:“臣往日曾說官家乃長生帝君降生,如今天賜此參仙,正是教官家長生之意,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此事不宜遲,可速速派人前去,捕捉參仙。”徽宗道:“適才蔡愛卿說那參仙捕捉不易,國師道法高深,可願替朕走一遭?”林靈素道:“官家差遣,臣萬死不辭!”徽宗大喜。
蔡攸又道:“國師此行,須得幫手,臣薦一勇將相隨,以作助臂。”徽宗問是何人,蔡攸道:“此人姓程,名子明,綽號金毛鐵獅子。使一枝五指開鋒渾鐵槍,重五十斤,有萬夫不當之勇。原是東城兵馬司總管,曾隨高俅征討蒙陰,刺傷賊人上將花榮。後來高俅身死,此人受了牽連,削職爲民。臣查此人,乃一武夫,往日在高俅手下,不過受其統屬,私下並無深交,故臣薦他隨國師同行。”徽宗道:“甚好。捉參仙一事,不宜聲張,可暗中行事。”當日商議定了,君臣就在介亭上飲酒取樂,不在話下。
次日一早,林靈素奉聖旨,選了七名錦衣衛隨行。蔡攸引程子明來見,林靈素看那程子明,生得豹頭環眼,黃髮虎鬚,果然是個猛將。雖明知是蔡攸心腹,不願帶他,但天子答允,那敢違拗。當時假客套一番,蔡攸引人直送到郊外,衆人登程,取路往鉅野縣來。
於路行了五七日,早到鉅野縣。朱樑先已得信,親自出迎,林靈素等輕裝簡從,同入縣衙。朱樑將那名獵戶叫來,說起捉參仙的事道:“當初徐溶夫等捉參仙時,曾到小人家中借兔網,小人雖未隨行,想那徐家人當曉得何法可捉。”林靈素問道:“徐和可在家麼?”朱樑道:“不在,聽人說隨其師入山修道去了。僅其妻與二子,並一個侄女喚作徐青孃的在家。”林靈素道:“女流之輩,曉得甚麼,可將那徐家二子暗地裡捉來,一問便知。”朱樑唯唯。當日大衆都改換行頭,扮作百姓。林靈素、程子明、朱樑並錦衣衛幾個伴當,帶着那名獵戶,都到高平山南李家村李太公莊上——那李太公一家乃朱樑心腹。由莊客引路,錦衣衛前去捉人。約莫掌燈時分,早將徐偉生捉來。
彼時天晚,李太公清退了奴僕,在草堂點起燈燭,請朱樑等上座。林靈素教提徐偉生上來,勘訊如何捉參仙之法。徐偉生供稱此事獨徐和知曉,然其業已入山,無從尋覓。林靈素罵道:“那徐老兒助唐猛、範成龍等捉參仙,滿縣皆知,你是他兒子,豈有不曉得之理?這等賤骨頭,不打如何肯招!”程子明便喝左右動手。徐偉生見了,嚇得磕頭求饒。廳下轉過兩名錦衣衛,不由分說,拖下去一頓拷打,徐偉生竟登時斃命。林靈素怒氣未消,罵道:“這廝不識擡舉,兀自抵賴,再將那徐長生捉來,不信他不招!”當時夜已深,錦衣衛奉命去捉徐長生。衆人商議,就在莊上過夜,一宿無話。
次日晌午,林靈素等得焦急,便要出莊,衆人攔擋不住,只得隨行,將近莊門,正迎見兩個錦衣衛解着徐長生,推門進來。林靈素見了,佯喝道:“我教爾等去相請徐公子,誰教你們綁縛他來!”兩名錦衣衛喏喏而退。那徐長生不明就裡,早嚇破了膽。林靈素見了,堆下笑臉,親與徐長生解了繩索,引到堂上坐了,林靈素道:“吾乃國師通真達靈真人,今奉天子敕令,來訪參仙。聽聞令尊曾助人捉過參仙,故而請公子前來,請教見參仙之法。”徐長生聽了,方曉得緣故,忙答道:“不敢瞞國師,家父一心修行成仙,慕那參仙神效,確曾苦守多年,兀自算計不到手。後來受唐猛、範成龍之請,曾一度捉得,卻吃參仙走脫,後幸得陳通一夫子前來,方設法捕捉。然兩次均未帶小人前去,故實不知參仙藏處。”
林靈素聽了,沉下臉來,一言不發。程子明見狀,上前道:“既是父子同一屋檐,怎會毫無知曉?便是捉了參仙后,也斷不會一字不吐,你卻是糊弄誰?”便喝左右將徐長生架起,打了三十訊棍,早已皮開肉綻,血流滿地。徐長生熬刑不過,哭訴道:“小人實不知情,家中尚有老母在堂,請大人饒……饒命……”程子明聽了,愈發着惱,喝令再打。朱樑見了,忙叫住手,附耳對林靈素道:“國師,此人敢怕真不知情,打死了也是枉然,待下官問他一問。”
當時朱樑上前,問徐長生道:“令尊曾二捉參仙,你既未去,卻有誰隨行?”徐長生道:“頭一遭去,是範成龍、唐猛、家父並幾個伴當相隨。第二次去,是陳通一夫子、家父、範成龍、唐猛四人。”朱樑聽了,又問道:“第一次隨行的伴當是何人?”徐長生道:“是三個本村人,與家父極相知的。兩個去年已急症亡故了,只剩一個白時,尚在村中。”朱樑大喜,轉身對林靈素道:“國師,捉得這個白時,此事可成!”林靈素亦喜,便問了白時家所在。派錦衣衛去拿人。又命將徐長生扶起,抹了藥,等候消息。
看看天晚,早將白時捉到。朱樑訊問了一番,那白時見徐長生也在,情知賴不過,只得說出參仙最喜撲燈光,最愛木香,最怕五靈脂等習性。又把那年如何隨徐和到高平山中峰左側灑木香屑,範成龍、唐猛如何點紅燈、灑五靈脂,如何誘參仙入秦王洞並活捉的事都一五一十說了。林靈素等大喜過望,道:“此番可捉參仙了!”徐長生聽了,忙道:“當年陳通一夫子曾說過,那參仙非比尋常,不可刨掘胡弄,否則觸犯鬼神,當受天譴。”林靈素笑道:“當今官家是天子,豈有天子受天譴的?那話不過是嚇唬那些呆鳥的,豈能騙過本國師。”便叫李太公預備藥布袋、紅燈、繩索等物,前去捉捕。
且說衆人既得玄機,眼巴巴盼到日落西山,白時引路,林靈素、程子明、朱樑及數名錦衣衛,帶了獵戶並徐長生,緩步入山。行到山中,已是星斗滿天,月明如晝。程子明令錦衣衛按白時所指,去中峰左側灑木香屑直至秦王洞,又點了紅燈,都藏在林內準備五靈脂捉參仙。因不知參仙每當瑤光朝天門之時出來朝元的事,衆人只好死等。彼時已是九月天氣,半夜山中,清寒徹骨,衆人都道不盡那苦楚,只得忍着。
看看捱到三更天氣,只見一名錦衣衛手指中峰。衆人循着看去,果見參仙出來。衆人心中歡喜,卻都不敢高則聲,只躲在深樹內,目不轉睛瞅那參仙。只見那參仙似一個孩童,從峰後跳舞出來,光赤着身子,望去約有四五歲大小。參仙出離了地面,朝禮了星斗,參拜了四方,跳舞一回。見了木香屑,倒吃了一驚,停了一會兒,格格的笑,一路尋來。到了秦王洞口,看那繡球紅燈,程子明等暗地將繡球滾入洞中,只等他進洞便好下手。誰知那參仙只是遠遠望着,只不進洞。看官聽說,那參仙本是草木精靈,那年初成氣候,那裡料得人心機詐,因此着了徐和等人的道。如今吃過兩次虧,續後修行三年,豈能再輕易上當?當時聽得林內有響動,轉身便望中峰跑去。衆人見行藏敗露,都衝出樹林去捉。那參仙腳步如飛,當年饒那唐猛步健,兀自趕不上,何況這些人?眨眼間,早已無影無蹤。把個林靈素等氣得捶胸頓足,衆人大眼瞪小眼,毫無辦法。同到中峰前後轉了幾圈,再沒半點蹤跡。看衆人時,卻不見了徐長生。原來徐長生隨衆人藏於林中時,看見參仙,便故意弄出響動,趁衆人搶捉參仙之際,從林中逃走。程子明要派錦衣衛去捉,林靈素道:“罷了,這人已是無用,由他去吧。”當時尋參仙不着,只好先回去。
到得莊上,衆人早已飢腸轆轆,李太公急叫莊客鋪下果品案酒,菜蔬槃饌,又叫將白日裡捉得獐兔烤來吃。不多時,已是烤好,切好端上,林靈素那有心思吃,程子明勸道:“這兔肉十分香,國師嚐嚐,吃得飽了方好想辦法。”朱樑驟聞此言,拍腿道:“有了!”衆人都吃了一驚,忙問緣故。朱樑道:“那參仙躲藏起來,我們尋不着。但狗鼻子甚靈,若有物件讓它聞,便可找到參仙。”林靈素等聽了,跳將起來,急問獵戶,獵戶道:“卻不是巧麼,那年徐和借了小人那張兔網,歸還後本不以爲意,不想卻見那網上有處夜裡生光。小人後來打聽,知是徐和等捉了參仙后,曾隔網放血,想是沾了一些,因此不敢清洗,就用布袋罩了,用箱子藏起,懸在自家房樑上,一向未動。”程子明急派錦衣衛取來,果然漿痕猶在。就在莊上牽了一條大黃狗,準備尋那參仙。
準備停當,已是次日天晚。衆人飽食,便帶了兔網與黃狗,同到高平山中峰左近。將兔網與黃狗嗅了,那條黃狗左聞右嗅,尋到左峰,只見參仙跳將出來,向北飛奔。那隻黃狗趕着吠,衆人隨後追去。當時滿山鬧動,那參仙不知何故,卻跑跑停停,一路只是在前戲耍,衆人只見得影兒,卻趕不上。行到山腳,林靈素逮個機會,忙捏起一個金鐘訣,將拂塵丟去,待要罩住那參仙。那知參仙卻將拂塵接了,擲了回來,反將林靈素門牙打落。衆人雖有些懼怯,卻依舊緊追不捨。不知不覺又追出四五十里,已是孤雲汛地界。
那時節,將近晌午,卻還有些暑氣。衆人沿着山路,追到一片樹林,失了參仙蹤影。林靈素懊恨欲死,那裡顧得上傷痛,急引衆人入林搜尋。不上半里之遙,只見一道溪水,溪內一個孩童正赤着身子玩水。林靈素怒極,指與衆人道:“那不是參仙麼?今番不論死活,只要捉到便是首功。”衆人聽了,不再多想,一擁而上。程子明右手將鐵槍擎起,盡平生氣力望那孩童後心擲去,透胸而過,當時死在溪裡。
看官,事到如今,你道那孩童是誰?原來卻是唐猛的兒子唐衙內,年方三歲,已會說話走路,正與那參仙彷彿。今日之禍,也算是唐猛報應使然。緣他當初除了神豹,那參仙失了護衛,又遭擒取血,因此記仇。那日也是合當有事,因唐猛之母病故,其母貼身丫鬟便每日陪小衙內莊內莊外閒耍。當日小丫鬟領小衙內到莊前溪邊耍玩,因要登東,便入林中,留下小衙內一個,卻被林靈素等誤認作參仙。可憐那小衙內,竟稀裡糊塗丟了性命。
當時那丫鬟起身見小衙內身死,唬得連衣衫都未穿齊整,連滾帶爬,大叫奔入莊內。程子明近溪看時,曉得殺錯了人,正沒擺佈處,忽聽得喊聲,卻見那丫鬟衝入一座半大不小的莊院。朱樑手下有認得的,忙道:“不好了,這是唐猛家,殺死的怕不是他的兒子!”衆人聽了,都吃一驚,朱樑對林靈素道:“國師,今日之事若被那唐猛知曉,定然不肯干休。事到如今,索性將錯就錯,都除滅了他,日後他便尋也沒着處。”林靈素點頭。
衆人衝進莊內,早見一二十個精壯莊客,各執器械打來,可想那些村夫蠢漢豈是程子明和錦衣衛的對手?當時被殺得七滾八翻,屍橫滿院。程子明殺的手滑,獨自當先,直奔中堂,冷不防堂內衝出一個大腳婦人,正是唐猛之妻,手持鑌鐵三眼槍,槍聲響處,程子明躲閃不及,竟被三枝鐵標穿胸而過,登時喪命。錦衣衛一擁而上,將婦人砍死。朱樑見死了程子明,更添恨意,命人搜尋各處,逢人即殺,遇着便砍,直把全莊男女斬盡殺絕。當時叫把程子明屍首用布裹了,放在門板上。又教放起一把火,把莊內數十椽瓦屋、園林樓閣一併燒做白地。當時靈機一動,命人在斷壁上寫道:“殺人者,梁山好漢也!”方纔心滿意足。彼時日已西沉,錦衣衛擡了程子明,林靈素、朱樑等退出莊外,恐吃人發覺,連夜沿舊路奔李家村來。
行至半夜,衆人已到高平山中。因失了參仙,又折了程子明,一路垂頭喪氣,倉皇趕路。行到中峰腳下,只見天上降下一道光,遠遠地見那參仙在山頂參拜星斗,竟隨那光直飛上天去了。原來那年唐猛、範成龍等鳥亂時,這參仙已修行一千二百年,能吐人言,馬上成全大道,因不曉得人心險惡,故而被陳念義、徐和、唐猛、範成龍等捉住,取了參血,因此遲了路程。經三年修煉,終得證果,今日正是本命星君下界接引。從此繳銷公案,遊行十洲三島,得道飛昇去了。當時林靈素等都看得呆了,心中惶恐,直望那瑤光與參仙不見了,方敢繼續趕路。
衆人要到山南李家莊,只好翻山而過。彼時殘月在天,約莫三更時分,過了秦王洞,衆人從碎石坡下去,只見道路狹窄,兩邊都是深草。林靈素此時已是頭昏眼花,只見坡邊忽地現出一位巨靈神,執斧劈來,嚇得腳下一滑,跌坐於地道:“天神留我性命!”衆人看時,卻是坡邊立着一塊二丈餘高的巨石,月光下好似個巨靈神撲來一般,正是當年唐猛擒豹時躲藏之處。朱樑忙上前扶起,林靈素滿面羞慚道:“天子命我來捉參仙,如今參仙走了,又折了程將軍。草木皆兵,竟弄得如此狼狽。”朱樑看那巨石,驀地起了一個念頭,便道:“國師來時曾說天子要造飛來峰,正缺好石料。今番雖不曾捉得參仙,若能將這塊奇石運回,也算大功一件了。”林靈素見說,又細細看了那塊巨石一遭,道:“如此甚好,我如今頭疼,不能理事,此事便由你辦罷。”朱樑稱是。是夜衆人返回李家莊,一宿無話。
不說林靈素等人,只說那日徐長生趁機逃脫,不敢回家。在山中躲了三五日,飢寒交迫,更兼身子弱,實在耐不住,只得悄悄潛回到家中。徐娘子、徐青娘見他回來,大喜過望。徐長生說了連日遭際,又問道:“偉弟仍未歸麼?”二人搖首。當晚徐青娘私對徐長生道:“據你所說,偉弟想是也被捉去,如今音訊毫無,怕是凶多吉少。日間我恐嬸孃擔憂,因此未敢說。”徐長生道:“如此怎好?”徐青娘道:“這般大事,如今只好你親去天台山走一遭,請叔叔回來。”徐長生點頭。誰料當晚,徐娘子卻病了,徐長生去自家藥圃摘了些藥,喂娘吃了,病未見好,反重起來。徐長生醫術不及徐和,慌了手腳,只得拖了病軀,連夜跋涉,到鄰近鎮上請名醫來看。
翌日晌午,徐長生方請得名醫到村,卻見村中房舍盡皆損毀,滿目斷壁殘垣。急趕回家中,見自家五椽矮屋及左側荊籬均已毀壞。院內隙地牀上,躺着徐娘子,徐青娘正在收拾東西。原來朱樑招了力役人夫,要將碎石坡那塊奇石運到縣城。那徐和及村上人家,都居於高平山麓,門前一條平坦路,對面一條清溪。要出山去,高平山鄉只得這一條路。誰知那塊奇石巨大,路不夠寬,因此朱樑便叫把兩邊房舍盡皆拆毀。林靈素一路見那些百姓號哭連天,罵道:“便是東京城門,礙了花石綱的路,也照樣拆得,豈但爾等這些破磚爛瓦!”
當時徐長生與徐青娘商量,正沒計較,只見村東一遠房親戚,名喚姚千的過來,說道:“前年借了汝家十貫錢,如今房屋被毀,無以度日,可否相還。”徐長生甚爲狼狽,賠禮道:“實在抱歉,如今瓶無儲粟,家無四壁,更兼家母病重,實在無錢。”姚千道:“汝家拮据,往日諸親友恩錢義債,無不慨挪,我素知的。這十貫錢,本也無盼還期,因此一直未要。如今遭了這等禍事,事情緊急。將心比心,你須曉得我的苦處,這錢須得今日還我。”徐長生無所措,躊躇久之道:“今日家中無他,僅有家父著的《醫學辨症》一書,屬稿而未鐫。爾可將去書坊質戤之,或可抵些錢。”姚千怒道:“此言欺我太甚,這本書所值幾何?就是上號白紙未曾累字者,亦不過千文而已,何能當我十貫之用耶?況遠水難解近渴,家中妻小正等吃飯,叫我何處去質?”徐長生語塞。徐青娘見了,只得將簪珥除了。徐長生急止之道:“那是顏釐姐夫與姐姐的,怎可與人?”徐青娘嘆道:“人已故去多年,不過一件物事,值甚麼。”遂將金釵給了姚千。姚千道:“還是青娘知禮數。”笑吟吟地去了。
當下那名醫見徐長生無錢,變了麪皮道:“汝家如此窘迫,怎付得起醫金?誆我到此,教我白辛苦一場麼?”怫然而去。徐長生要追,那名醫早已去遠。此時徐長生身心俱疲,欲哭無淚,嘆口氣道:“‘貧窮只覺負人多’,此語不差。端的有這般的苦處。我空知勾股之法,卻無生財之道。如今被人這般羞辱,有何面目活於世間!”說罷,竟跳入井中。徐青娘、徐娘子相救已是不及,待央求左右鄰舍打撈上來時,已是溺死。任你徐青娘、徐娘子號哭搶地,已是無力迴天。
鬧到天晚,徐青娘只得先將徐長生停在院內,卻無錢買棺材。原來那年徐槐雖厚贈了徐和金銀,但其家欠親友錢及往日賒賬甚多,縱把金銀使盡,尚有餘債。徐青娘思忖再三,只好修書二封,一封託人赴天台山予徐和,一封託鄰人去鄆城縣汪恭人處借錢。又草草搭了草棚,讓徐娘子歇息。徐青娘本就體弱,更兼連日擔驚操勞,也覺有些恍惚。怎料深秋天氣,是夜竟下起大雨,那草棚怎擋得住,正是“牀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冰寒徹骨。徐娘子見了這般景象,愈發心酸,大哭道:“那年他們掘參仙,適逢康中侯來,我只道得罪了山神發作,不料果有此報。”徐青娘無言可對,只得再三勸慰,徐娘子那裡聽得進去,只是哭泣。未至午夜,竟哀毀而歿。徐青娘見了,悲慟交加,雨淋衣溼,只覺身體愈發沉重。到了午夜,竟手足僵冷。心中自知時至,乃掙扎起身,盤膝而坐,西向唸佛,自稱“蓮花滿室,佛來迎我”,於瓢潑大雨內,淒厲朔風中,嗚呼哀哉,就此泊然而遊了。後人有詩嘆道:
柔順節婦拯英雄,應變禦寇弭禍兇。
戚累難修淨土義,香魂吹散北風中。
且說那鄰人受徐青娘所託,心知情事緊急,當日便動身。趕了數日路程,方到鄆城縣。問東問西,好不容易尋到汪府。看門前時,卻驚的目瞪口呆。正是:枯禾久盼及時雨,忽來散雲羊角風。不知汪府發生甚麼事,且聽下回分解。
都頭按:錦衣衛乃明代機構,非北宋所有,《蕩寇志》《水滸後傳》等書中寫錦衣衛均乃移花接木,與史實不符。今後志爲銜接前志,兼圖省力,仍照舊用之,望讀者知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