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月!你不是去舅舅家麼?爲何會在這個地方?”
那女子的相貌一如她腳上的繡花鞋, 淡雅中帶着點質樸,正是林姨生前的貼身丫鬟,曾經的將軍府的大丫頭侍月。我剛進將軍府寄人籬下的時候, 沒誰真拿我當準少夫人看, 不僅昭雪捉弄我, 連有頭臉的下人見到我也只是疏離地喊聲“韋小姐”而已, 卻常常在背地裡取笑。侍月卻不同, 也許是受了林姨的影響,爲人和善,時常過來問寒問暖。剛纔要不是三少先一步發話, 我差一點叫出了她的名字,那就很難解釋得清楚了。
“就要端午了, 我隨舅舅來南邊走親戚, 沒想半路遇到劫匪, 錢財和身上值錢物什被搶了個空,舅舅便將我賣到這兒當雜役。方纔要不是少爺及時出來治了那惡棍, 只怕……”侍月說着低下頭,無聲地抽泣起來。
見到曾經對我百般照顧的侍月落得這般處境,我怒極,衝口而出道:“這算是什麼舅舅,要賣也賣到有錢人家去啊, 賣到青樓還能有什麼盼頭!幸好只是雜役……”
侍月聞言一愣, 三少乾咳了一聲, 手伸到背後扯了扯我的衣袖, 我這才意識道自己失言, 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說……他好歹是你舅舅,怎麼能賣你呢!”
侍月忍不住哭出聲來。我想起當日抄家時曾跟她說過, 保住性命將來總能相見,如今卻這般物是人非,心裡難過,也陪她掉了幾滴眼淚。
一直沉默在旁的三少此時突然問:“侍月,你幾時到的怡香院?”
我暗暗白了他一眼,纔來杭州多久,連青樓的名字都這麼熟悉了。
侍月拭了拭淚答道:“差不多半個月前。”
三少點了點頭:“那麼你舅舅尚在回京途中。”又問,“可知這屋子有何古怪?”
“少爺怎知這屋子的古怪?”侍月擡起頭,神色茫然疑惑。
我和三少的目光頓時齊刷刷向侍月望去,難道她竟知道這屋子裡的地道?
侍月似乎被我們的嚴肅神情嚇到,低下頭小聲道:“聽說這間屋子鬧過鬼,沒人願意住這兒,平常也沒什麼人來。”
她指了指躺在地上沉睡不醒的男子:“這人是春花的相好,從不付賬,每次都是春花自己墊錢。時間長了便被老鴇發現了,一見到就趕人,兩人只能偷偷摸摸的。”說到這兒頭更低臉更紅,“剛纔便是,否則姑娘們的房間都在樓上,怎會在這兒……”
這時門外的譁笑聲一浪高過一浪,似乎是一班青樓女子正陪着那位“知府公子”調笑。
三少皺了皺眉,一臉鄙夷與厭惡:“朝廷禁止官員嫖妓,竟然知法犯法。侍月,找套乾淨衣裳給這位寶姑娘換上。你也不必待在這兒,等我安排好了跟我們一起回德興堂。”說完直接扒了“野牛”的外衣套到自己身上。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是問見錢眼開的老鴇買一個人。當三少將幾張銀票在老鴇面前晃了晃之後,老鴇看似怒不可遏的臉,變魔術似的綻開了發自內心的笑容,那些原本停留在眉間、脣角的皺紋全都舒展開來,那神情就象三伏天飲了碗紅豆冰般舒暢。
只是一盞茶的功夫,我、三少和侍月便已坐在怡香院自備的馬車上。原來埋葬追風的地方和城裡只隔了一座荒山,地道自山另一面直穿到城裡,大大縮短了回城的距離。我心裡奇怪,一家妓院爲什麼要動這麼大的陣仗挖這樣一條地道,而且似乎裡面的人並不知道。還有那間通往地下的門,下次有機會一定得回去看看。
馬車行不多會兒便到了德興堂。德興堂燈火通明,遠遠就看到門廳中有人影晃動。馬車還沒停穩,塵香君醉便迎了上來。也許被三少又開始變得恍惚的目光傳染,我竟有一種錯覺,似乎歷史重演,眼前這一切就象是那次被三少救了之後回到同福客棧的場景。
剛邁進門廳,我便被攔進一個溫暖馨香的懷抱。
“小寶姑娘!可擔心死王大姐了!你若有什麼事,將來你家親戚找來時讓我怎麼交代!”奶孃將我緊緊摟住,絮絮叨叨地說着,竟然流下淚來。
我嘆了口氣,伸手回抱住她。在這裡能被我當成親戚的不就是她麼。她緊握在手裡顫抖着的小手絹,還有她熱忱的眼神,一切都是這麼熟悉。
另有兩道熟悉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我越過奶孃肩頭望去,三少站在不遠處,視線似乎一直都沒離開過我。門廳裡跳動的燭火在他臉上留下漂浮不定的陰影,令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那兩道目光被一個溫柔如水的身影擋住。那身影輕的好像一隻翩翩的蝴蝶,飄然攔在我和三少之間。
文怡的聲音柔軟的似月下流雲:“回來了?可有受傷?”她截下塵香遞來的茶水,朝三少微微一笑,一舉一動象極了等待丈夫歸來的賢惠妻子。
三少並不接茶,連看都沒看文怡一眼。文怡臉上滑過一絲尷尬,立刻被滿面柔情化開,繼續微笑專注地看着三少。
“小寶。”
我猛然回頭,楚玄正站在燭火邊,微紅中泛着金色的燭光映在他的臉龐,令那雙眼睛看起來更爲溫暖。
不知爲什麼,被那兩道溫暖的視線一撩,我不由自主地順着他的視線伸出手去。他欣然握住了我的手,那隻手上纏了一層又一層的赫然是雪白的紗布,寬大的袖口內隱約可見那紗布一直纏到小臂上,還有些血印滲出來。
我吃了一驚:“怎麼受的傷?要緊嗎?”怕觸及他的傷口,我輕輕抽回手,卻猛的被他捏緊。
“無妨,只是在馬車上的時候被劍氣劃了一下。”他滿足地笑了,似乎一點都不覺得傷口疼痛。
想起那柄帶着鋸齒的怪劍,我心有餘悸地打了個冷戰:“虧你還是大夫,血都沒止住。”
他似乎更加開心,不發一言,只是拉着我的手靜靜地看着我。一向孤傲的楚玄,衆目睽睽之下居然作出這麼曖昧的舉動,讓一向厚臉皮的我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我偷偷瞥了三少一眼,那兩道時不時在我身上徘徊的目光突然間變得灼熱煩躁。不僅是目光,他整個人都變得焦躁不安,搶過了文怡手中的茶碗一飲而盡,扔到塵香手上:“閉關三日!不見任何人!”說完幾步邁入後院。只門廳與後院這麼近的距離,竟然用上了輕功,留下塵香和君醉兩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出了什麼狀況
一名看起來在沐雨軒職位頗高的中年人,似乎有緊要的事情,趕過去想攔住三少,無奈兩人輕功相去太遠,哪裡還趕得上。那人回頭向君醉求助,眼色頗爲焦急。君醉卻攤了攤手,一副無能爲力的樣子,只是接過他手中的一支竹管,微微頷首,拍了拍那人的肩。
一直低頭躲在角落的侍月,此時從陰影裡緩緩走了出來,盯着那竹筒,好奇的神色中似乎還帶着些緊張。忽然人影一閃,文怡不知什麼時候到了侍月的面前,雖然背對燭火,我仍能感覺到她臉上的陰沉。
“侍月?”
侍月吃了一驚,重又低下頭,謹慎地福了一福道:“侍月見過諸葛小姐。”
文怡似乎想問什麼,張了張嘴卻沒問出來,只點了點頭淡淡地說了句:“好久不見。”
我心下大奇,照理她倆從小便在將軍府相識,大難後再見面時應該激動不已纔對,怎麼是這副情形?
“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是不是?”楚玄帶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一直被他握着,什麼想法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這回不管他握得如何緊,我硬是抽出了手,滿臉窘迫。他卻仍是那副微笑不語的樣子,見我別轉頭羞紅了臉,那微笑便凝固在臉上,似是看得癡了。
“我……我該回去休息了。”我提起裙裾,有些慌不擇路地向後院逃去。轉身的時候,眼角餘光似乎瞟見楚玄臉上逐漸泛起的陰霾,他整個人突然間變了,站在他身邊的感覺就象面對着一道刀鋒。
我搓了搓眼睛回頭瞧了瞧,楚玄依然是楚玄,靜靜地站在燭火邊,臉上依然帶着溫暖的微笑。我搖了搖頭,嘀咕了一句:“我真該休息了,都有幻覺了。”
這句話反倒把楚玄嚇了一跳,忙不迭趕過來,擔心問道:“是太累了麼?讓我看看。”
我退了幾步,深怕他這一伸手又拽着我不放,笑道:“睡一覺就好,不必勞煩神醫。”
沒想到三少還真的閉關不出。
從清晨直至黃昏,除了早上君醉遞進去那支竹管和塵香送去一日三餐外,他住的那間屋子一直大門緊閉。我只不過是無意中經過那道門時,不小心離那道門稍稍近了些,兩名沐雨軒的暗衛帥哥便神不知鬼不覺地蹦達了出來。
兩人衝我拱了拱手,其中一位恭敬卻帶着令人不可抗拒的語氣道:“公子閉關期間,任何人不得靠近。寶姑娘還是請回吧。”
好好走着路突然間被人攔下,換了誰都會心中有氣。我瞧了瞧他兩一副職業警察般軟硬不吃的神氣,料想無論是用美人計還是耍賴潑皮都討不了好去,況且美女在帥哥面前多少也得保持些形象不是,於是矜持地點了點頭,向後退去。
才退了幾步,兩人嗖的一下躍起便不見了。
我楞在原地,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把自己隱藏好,大白天的兩人看起來也不象是妖怪,難到是傳說中的忍者?我好奇心大起,向前邁回了兩步東張西望地尋找他倆的蹤跡。眼一花,帥哥倆兄弟變戲法似的又蹦達到了我面前。
“我知道,不就是不能靠近麼。我這就走了,看着哈,走了,走了。”我訕訕地道,重又向後退去。
倆帥哥拱手點了點頭,看我退了兩步,又是嗖的一聲躍起不見。
這次我是真的有備而來,人雖然在向後退,眼睛可是一直盯在帥哥們身上的,卻仍然神奇地讓他倆從我視線中逃脫。
於是,基於打破沙鍋問到底的鑽研精神,我又向前邁了幾步,帥哥們毫無懸念地蹦達了出來,然後我退,他倆消失……歷史反覆了十幾遍,我也沒能找出他倆藏身的地方。直到他倆累得滿頭大汗,我終於森森地爲自己的邪惡舉動愧疚了。
“你們爲啥不看着我離開後再消失?”
“暗衛守則第一條,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不得現身!”一直沒開口的那名暗衛高聲道。雖然已接近力竭,言語中仍掩飾不住驕傲。
他指了指腳下石板間的縫隙,那縫隙正好在我的腳後跟處:“公子的指令是任何閒雜人等不得出現在門外一丈之內。寶姑娘只要退出這條線,我等便會消失。”
看來兩名暗衛不僅僅是帥哥,還是兩個愚忠的死腦筋。
正當我目瞪口呆之際,奶孃提着茶壺三步並作兩步急匆匆走來:“我的姑娘啊,可讓我好找。來大人物了!我要去幫大夫們沒得空,你快去側廳招呼下諸葛先生。”
我接過茶壺問道:“諸葛冉?”
奶孃剛跑出去幾步,聞言詫異站住:“你也知道了?諸葛先生如今是武林盟主了呢,可得好生招待。哦,文怡公主也在。你還不知道吧,諸葛先生是文怡的爹爹呢。”狐疑地瞥了帥哥們兩眼,“看兩位大汗淋漓面色蒼白,是哪兒不舒服麼?看病請往前廳。”
我有些懷念起以前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來,不象現在,還得去伺候最不願意見到的兩個人。
不情不願地來到側廳門口,門內卻沒有想象中父女相見的熱鬧溫馨,倒是隱隱有些陰沉緊張的氣氛,象一道無形地牆,將我攔在門外。
我遲疑地看了看廳內相對而坐、目無表情的兩人,如今他們一個是公主一個是武林盟主,掌握着兩股不同的勢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沒了先前父女間的天倫之樂。看來這世間的事,總是有得有失的。
“寶姑娘,我來吧,你忙你的。”
身後傳來侍月溫婉的聲音。我嚇了一跳,這侍月從身後走來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轉身離開的時候,聽到裡邊文怡說:“孃親身體可好,怎不見她來?”
諸葛冉的聲音低沉好聽:“你娘怎會不好。只是這一路從京城趕來勞苦奔波,我讓她在客棧歇着。你也該去看看她了。”
這聽來只是普通父女間的家常話,但兩人的語氣卻讓我覺得很是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