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之音

27.孕育

人類有一種經常被忽略的特性,比使用勞動工具和直立行走更顯著地把人從動物界中區別了出來,這就是人的兩面性。

我們都有這樣的經驗:一個被我們認爲彬彬有禮,和鄰居和同事相處得很好,溫順得簡直如同綿羊,與世無爭,助人爲樂的人,突然在某一天清晨殺了人,被殺的人既可能是他的妻子或者兒子、父親,也有可能是他的同事,更有可能是他的上級領導,還有可能是與他毫不相關的人。這個人殺人的結果和我們日常的經驗發生了尖銳的對立和衝突,於是,我們唏噓,我們感嘆,我們表示難於理解……其實完全沒有必要這樣。這就是人。

你難道沒有看到嗎?江洋大盜在不是江洋大盜的時候,很有可能是一個慈祥的父親、孝敬的兒子;籠罩神秘光環的政治家在非公開場合有可能是低級猥瑣的戀童癖小人;從來不談論庸俗話題、氣質高雅的女人也許是一個暗中過齷齪生活的人;把你作爲親兄弟敬愛的人或許正在施展置你於死地的陰謀;讓任何女人着迷的壯漢,渾身上下都顯示男性魅力,卻極有可能是一個性無能的人;冠冕堂皇地宣講真理的人,暗中正在從事褻瀆上帝的勾當;像模像樣的學者其實是一個進行政治鑽營的蠅營狗苟之徒;在同一個案件當中,勝利了的原告眼看着被告被押運到刑場槍斃,生者未必比死者的靈魂高尚;連續發生瓦斯爆炸事故的煤礦礦主,實際上是當地一位經常在大會上宣揚整頓煤礦生產秩序的政府官員;一個兢兢業業、跟任何人都笑眯眯的單位一把手,正在非常辛苦地把大量國家資財轉移到個人手中;工程項目招標大會完全是一場掩人耳目的滑稽表演,真正的中標人此刻正在一家高級酒店對負責這項工程的國家工作人員說:“那筆錢已經劃到你指定的賬戶上了。”一向與你漠然處之的人,在你遭受不白之冤的時候卻拍案而起,爲你伸張正義;最富有的人反而更加吝嗇,只有一個窩頭的乞丐倒有可能把窩頭送給一個比他更需要的人;一個從來不批評指正你,甚至於總是很欣賞你的才能的領導者,在既合法又合乎程序的政治運作中把你從現有位置上拿掉,當你被作爲犧牲品獻到這位領導者祭壇上的時候,你才幡然醒悟你像獵物一樣身陷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之中……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相反相成。

有一個朋友曾經跟我說過這樣一件事情——

爲了寫一部電視劇,他曾經和主人公原形人物在一個遠離現代文明的窮鄉僻壤生活過一段時間,這個人當時正在作爲優秀鄉村教師在全國範圍內被大肆宣揚,我的那位朋友是懷着真正的敬意接觸他和了解他的,但是,在他和那位令人尊敬的教師——他們已經成爲無話不說的朋友——告別的那天晚上,教師竟然對他說出了這樣一番令人振聾發聵的話:“其實不是我要當這個典型,是縣教育局、市教育局以至於省教育廳那些主要負責人需要我這個典型,是他們不擇手段把我樹立成爲了典型。就我個人來說,我既不喜歡教育,也不喜歡孩子……不過我覺得這樣也不錯,政治上不說,就說這經濟上吧,真的不錯呢——榮譽有時候直接就是財富,我要是幹別的未必能掙這麼多錢……”後來我那位朋友沒有完成那部電視劇的創作任務,儘管他比以往更爲尊重那位不得不當典型的教師。另外的人寫作了那部電視劇,電視劇仍然被拍了出來,在全國大小電視臺放映,由此還紅了扮演那位感人至深的鄉村教師的男演員,電視劇獲得了很多國家級獎項。

沒辦法,人就是這樣。

所以,當我對讀者說,作爲大地主、土匪兼政客的井雲飛回到靖州城的深宅大院以後,馬上就會變成一個脆弱的、渴望女人呵護的人——就像我們已經在前面描寫的那樣——讀者當不會懷疑它的真實性,應當不會認爲我在美化一個不該被美化的人。

這是真的,井雲飛就是這個樣子的,這方面,石玉蘭可以作證,假如這個處事謹慎的女人肯向我們開口的話。讀者一定要嘲笑我狡猾了:你明明知道石玉蘭不可能做這樣的證明,哪怕她還活着。是啊!她不可能做這樣的證明,她不會爲一個罪大惡極的人做這樣的證明。我們都知道,她的整個後半生用全部生命向人們掩飾的,正是這種能夠讓人聯想到井雲飛也是一個人的東西。讀者前面已經看到,這對於她,對於她的兒子紹平至關重要。

我們後面還有時間敘述這些東西,現在,我們仍然講述她剛到井雲飛家裡時的情形。

既然人都具有兩面性,既然井雲飛在石玉蘭面前是這樣一個沒有什麼不正常的男人,那麼,毫無人生經驗的少女石玉蘭就無法在內心否認這個心事很重的男人喚起了她本性中一種極爲崇高的東西:一個女人的母性。她用這種母性關心他,呵護他,與此同時,她也把自己看成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人都有在某個時候不能說出真話的情形,爲什麼會這樣?原因很簡單——虛榮心,面子,小小的利益算計,爲了掩蓋某種意圖或者某件事情的真相,爲了友誼和愛情不被傷害……當然,也有人是因爲身處絕境,而這個人又對家人或者朋友承擔着保護的責任;有人爲了團體或者個人的利益,在赤裸裸的事實面前保持緘默……等等。但是,上面說到的所有這些算計都不在石玉蘭的心中,她從裡到外都認爲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玉蘭懷孕了。

儘管玉蘭知道井雲飛盼望着兒子,在某種意義上,他之所以娶她就是想讓她爲自己生一個能夠傳宗接代的兒子,但是她仍然爲井雲飛表現出來的那種巨大驚喜感到吃驚——他把她抱起來,在寬大的院子裡來回旋轉,發出高亢的歡笑和吶喊,就好像玉蘭已經不是玉蘭,是給他降臨了甘霖的女仙。金花從來沒有看到過表情嚴峻、總是心事重重的老爺如此失態,站在臺階上,張大了嘴巴,驚愕地看着,甚至忘記了作爲下人這時候是應當迴避的。

井雲飛把玉蘭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無論走到哪裡,無論陷入到多麼難於應付的事情當中去,都惦念着她。她已經不僅僅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她簡直就是他的全部。在他和玉蘭之間,總是有人能夠在最短的時間以內取得聯繫,靖州最好的西醫大夫白旭成天守候在她的身邊,井雲飛知道玉蘭身體任何細微的變化和徵兆。

白旭醫生信誓旦旦地告訴井雲飛,玉蘭懷的是男孩。井雲飛就像向馮坤證實軍事或者政治的某種嚴重事態一樣,攥住白旭的衣領,問:“你是不是在胡說八道?”白旭輕鬆地笑着,說:“不,我說的是真的。”井雲飛就把白旭摟到自己的懷裡,拍打着他的後背,很久沒有分開;白旭就像是一個被綁架了的人,靜靜地等待着——他知道井雲飛不願意讓人看到淚水。白旭就此成了井雲飛的朋友。

懷孕的日子是悽苦的,也是幸福的。玉蘭心境平和,起初身體症狀也不怎麼明顯,但是到了後來,反應就開始強烈了起來,經常嘔吐得一塌糊塗,吃什麼都要吐出來。白旭醫生趕來進行診治,只給開了簡單的藥劑,認爲這是正常的妊娠反應,不用害怕。玉蘭並不害怕,相反,在她的心底裡,一種甜蜜的東西正在浸潤開來,和身體裡那個折磨着她的傢伙產生某種聯結……幸福不再是現實的圖景或者體驗,它更多的是一種對未來朦朦朧朧的想象,在這種想象中,那個被孕育的生命成爲越來越重要的角色。

玉蘭消瘦了,紅撲撲的面龐變得很難看,井雲飛過來,她總是下意識地躲避着不讓他看到她的面容,她總是把自己最鮮活的一面展現給丈夫。這個家庭(未出生的孩子也成爲了其中的一員)氤氳着一種溫暖氣息,她陶醉其中,用它來抵禦劇烈的妊娠反應。她知道她經歷的是每一個女人都要經歷的,而且,她驕傲地想,這是隻有母親才能夠經歷的痛苦,在這個意義上,這不同樣是一種幸福麼?

傅美珠平靜地接受了井雲飛和石玉蘭的婚事。傅美珠爲父親傅善鳴奔喪回到靖州,才第一次看到玉蘭。當時玉蘭已經懷孕五個月,但是從身子上仍然看不出來。她出神地看着這個自然天成的漂亮女子,也就理解井雲飛爲什麼要娶這樣一個佃戶的女兒了。

發喪了父親,傅美珠在靖州又住了一個月時間,處理父親留下的事務。現在,傅家在靖州事實上已經沒有人脈了。傅老先生的長子傅家鏞曾經被清朝政府選派到日本

留學,他原本想學習工科,但是到了日本以後,他痛感“工業暫不濟急,不如學陸軍,異日庶可爲國家效用”,便進入東京振武學堂學習軍事。一九〇五年八月,孫中山在日本組織同盟會,傅家鏞加入了這個革命組織,還與其他人秘密組織了“陸軍團”,爲回國推翻滿清統治積蓄力量。一九〇八年十月,傅家鏞畢業回國,在雲南陸軍講武堂任步兵科教官。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辛亥革命武昌起義爆發,雲南的革命黨人積極響應起義,傅家鏞參加了雲南著名的

國民黨首領唐繼堯組織的秘密會議,和其他與會者一道歃血爲盟,宣誓:“協力同心,恢復漢室;有渝此盟,天人共殛。”商定了起義事宜。十月底,昆明起義經過血戰,終於成功,成立了雲南軍政府,傅家鏞因爲有重大功績,被唐繼堯任命爲軍政部副總長,地位十分了得。

傅家鏞忙於革命,很少有時間和家人聯繫,還是傅美珠通過龍翔的軍界要人瞭解到了他的蹤跡,並且迅速取得聯繫。傅家鏞在一封給父親的家書中說,如今亂世維艱,今日不知明日,天倫最爲貴重,懇請父親到昆明安度晚年。

傅善鳴已經做了到昆明與傅家鏞團聚的決定,正在做遷家準備之時,不想染了重痾,竟然就一命嗚呼,駕鶴西行了。傅家鏞悲痛欲絕,路途遙遠,也不能回來奔喪,就把一應事情都委託給了傅美珠。井雲飛儘管曾經因爲傅美珠的事情慢怠過老人,但是,當那場風暴成爲過眼雲煙以後,他還是很敬重傅善鳴的,平時常來噓寒問暖,遇到事情,也能夠全力周旋,傅善鳴對於這個聲名顯赫的女婿感激不盡,在約束傅美珠問題上發揮了決定性的作用。老先生去世以後,井雲飛將後事照拂得十分周到得體,傅美珠從龍翔匆匆趕來,看到父親享受了別的老人從來沒享受的哀榮,心裡也就暖和了。

昔日那個讓人驚豔的女人經歷了各種各樣感情風暴的洗禮,見識了人的善惡美醜,對於人世間發生任何事情也都不再驚奇。當然,作爲一個女人,她也不再對任何人有任何感情要求,她知道情場本來就是風花雪夜之地,沒有什麼是真的,即使完全退出,也沒有任何牽掛,所以,最近倒落得個清閒,常常到龍翔城南面的著名風景區遊覽玩耍,心境就像當年做學生的時候那樣。丈夫井雲飛的事業在靖州發展順利,很少有事情需要她在省城周旋,已經成爲半老徐娘的傅美珠接受了父親的教誨,迴歸了一個女人的善良本性,專門守候着兩個女兒過着平靜的日子。

當時,傅美珠的大女兒飛霞已經被孩子的生身父親唐紓接到上海,大概這個負心的男人不希望在他和傅美珠之間延續任何關係,孩子到了上海以後,也就等於斷了聯繫。最初,她很是苦惱了一段時間,後悔把自己的美貌和青春消耗在了這個混蛋身上——那時候她是多麼不懂事啊!——後悔沒有強行把女兒留在自己的身邊。但是,想前想後,她也就把事情想明白了,世界上的事情不都是這樣嗎?這樣做有這樣的道理和好處,那樣做有那樣的道理和好處,不說別的,單說把女兒留在身邊,和井雲飛的關係就不可能正常化,和艾婕和艾婧(她們姐妹倆目前都在上中學)也沒有辦法交代……罷!一切都由它去吧!

傅美珠的全部意念都在艾婕和艾婧身上,是一個絕對合格的母親。她的理想是讓兩個孩子都上大學,像傅家鏞那樣到外面去留洋——在中國這樣一個混亂黑暗的世界裡,她看不到任何希望。艾婕和艾婧很愛自己的父親,每一次井雲飛到龍翔來看望她們,她們都像過節一樣高興,這種父女間的親情甚至打動了傅美珠——四口人聚在一起,或者到餐館吃一頓飯,或者在龍翔熱鬧的大街上徜徉,都使得傅美珠產生一種親切的歸屬的感覺。她的心離井雲飛越來越近了,就像所有熱愛自己的丈夫的女人那樣,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另外一半。

艾婕和艾婧對於窮鄉僻壤的靖州完全不感興趣,無論井雲飛怎樣要求她們回來看一看,她們都沒有做到,固執得簡直像是大人,弄得井雲飛心灰意冷,但是這無法減弱井雲飛對艾婕和艾婧的溺愛。從前,井雲飛一直認爲自己的家在靖州,在玉蘭那裡,現在,由於女兒的存在,他明確意識到了能夠讓他歸屬的家就在龍翔——他暫時還不承認傅美珠所起的作用——這使得他回龍翔的次數增加了,在龍翔停留的時間延長了。他遵照父親的意願,開始向龍翔轉移財產,雖然說不上金山銀山,讓傅美珠母女三人過上較高水平的生活,已經不是什麼問題。井雲飛設在龍翔的幾家店鋪,目前經營狀況很好,井雲飛打算再投一部分錢進去,擴大經營規模。在他和傅美珠之間,溫馨的話題越來越多了,他感念在他遇到危急的時刻傅美珠所給予的周旋和幫助,這差不多已經等於在讚賞他以前一向深惡痛絕的傅美珠在龍翔的交際。

心境很好很健康的傅美珠和玉蘭相處得也不錯——她已經完全理解了井雲飛爲什麼要娶這個三房。她知道,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她的行爲的結果。她對出身貧賤的玉蘭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勁頭,但是這個已經不再年輕的女人並不過問她不想過問的東西,對玉蘭很淡漠,但是並沒有明顯的敵意。或許是因爲和井雲飛恢復了正常的夫妻感情的緣故,或許是爲了一種身份的證明,傅美珠來到靖州,理所應當地佔據着第一夫人的地位,不讓玉蘭和井雲飛住在一起。井雲飛答應了她,向玉蘭解釋,玉蘭通情達理地說:“我知道。”玉蘭就搬到最前邊那個院子去住了——井雲飛早就讓人把這裡收拾好了,傅美珠不在靖州的時候,他和玉蘭有時候也住在這裡。

傅美珠感覺到井雲飛對於玉蘭肚子裡的孩子懷着巨大的希望,因爲他已經確信白旭醫生的話,認爲即將誕生的一個能夠傳宗接代的兒子。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她和井雲飛之間業已建立的和諧關係——她不知道如果玉蘭真的生一個兒子,井雲飛還會不會是現在的井雲飛?在一些時日裡,他們的關係又恢復到原來的“冷和平”狀態。有的時候,就連石玉蘭都能感覺到他們之間那種客氣的冷漠,她好幾次看到井雲飛臉色蒼白地從院門走出去。

金花經常忿忿地說:“這麼一個守不住的女人,要她做甚?老爺爲啥不休了她?!”玉蘭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儘管她並不知道傅美珠以前在省城所做的事情,並不知道是她構造了井雲飛龐大家業發展的依託,她也從來沒有真的想井雲飛有必要或者沒有必要延續與傅美珠的關係。她自己並沒有爭這個東西。在這個沒有文化的女人身上,社會規範所要求的就是她內心所要求的,她還沒有任何把個人企望加入到那裡的願望和動機。這樣,這裡就沒有出現有的豪門人家通常出現的妻妾爭寵,打得雞飛狗跳的局面,日子平靜而安詳,但是遠遠說不上幸福。這也是井雲飛把全部精力都放到他的事業上的原因之一。

人就是這樣,很多時候並不是爲了達到某種明確的目標纔去做事情,做事情成爲了做事情本身,成爲了目的,或者說成爲了安妥靈魂的一種方式……這樣的時候,人往往會對所做的事情的實質和意義失去警覺和判斷。

井雲飛的危險性在於:他的財富和權勢都在積累,但是他忽略了財富和權勢積累隱含着的巨大危險。在連續不斷的奮鬥和努力中,他把祖父井觀瀾的遺訓完全忘記了,等到意識到這些遺訓對於他的深刻意義時,一切都已經晚了。不過這是後話,這裡暫時按下不表。

傅美珠返回龍翔以後,井雲飛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對玉蘭的珍重也彷彿比以前更是增加了幾分。井雲飛把親愛的玉蘭摟在懷裡,就像同時摟抱着自己的妻子和兒子,他們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的一切。

“玉蘭,”井雲飛說,“我經常以爲你是老天眷顧我,派到我身邊的一個仙女……”

玉蘭說:“胡說哩,世上哪裡就有仙女?那都是人胡說哩!”

她剛剛弄清楚,井雲飛給她講的關於黃河九十九道灣的故事中,那個百花仙子並不是實實在在的人物,僅僅是

神話傳說中的一個人物——她很爲井雲飛如此輕易地讓她相信了這個虛構的傳說感到羞愧,就像是一個經常爲黛玉唏噓慨嘆的少女終於弄明白這個值得同情的弱女子不過是一個叫曹雪芹的老人寫出來的人物、生活中並不真的存在一樣。

28.降生

一九一七年四月三日(農曆一九一七年二月十二)凌晨,玉蘭突然出現臨產徵狀。一陣劇烈的腹痛把她折磨得臉色蒼白,一開始她用手抓緊被褥,堅持不讓自己出聲,但是,她沒有堅持住,終於嚎啕起來。幽深的大院裡迴盪着玉蘭創造生命時的激昂吶喊。一直服侍着玉蘭的金花趕忙去喊叫白旭醫生。白旭醫生半個月以前已經住到離這裡不遠的一個宅院,井雲飛把房子租了下來,請他來專門照料玉蘭。

這天彤雲密佈,在很遠的地平線上,出現一道閃電,照亮了一部分大地和天空中流動着的雲彩。大地由於已經甦醒而強調自己的職責,堅硬地舒展着,好像在等待任何不愉快的事情發生,必要的話,它還能夠做出自己的反應。空氣中有一種甜絲絲的春天的氣息,但是極爲稀薄,稍微有一點風兒,那種氣息就被吹散了,代之以早春天氣特有的料峭的寒意。寒意是沒有味道的,就像冰雪沒有味道一樣,但是你能夠感覺到它。

金花裹緊了身上的衣服,匆匆忙忙到附近那個宅院把還在睡夢中的白旭醫生喊了起來。白旭幾乎一路小跑,來到玉蘭跟前,以一個富於經驗的醫生的穩健姿態,有條不紊地做着必要的準備。白旭醫生讓金花燒了一大鍋開水,金花應了一聲,去了。

玉蘭的陣痛持續了整整兩個鐘頭。當燦爛的太陽把第一縷光線從窗戶投射到炕上的時候,孩子終於露頭。白旭醫生讓玉蘭抓住自己的手臂。從來不大聲說話的白旭醫生用很大的聲音命令已經疲憊不堪的玉蘭使勁。孩子終於順利產出!

白旭醫生用雙手托起孩子,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看男孩還是女孩。在高亢嘹亮的哭聲中,這個孩子宣告了自己的性別。白旭醫生繼而向站在門外的金花宣佈:“男孩。”就好像降生這個男孩是因爲他接生的緣故,臉上充滿了職業性的驕傲和自豪。正在準備溫水的金花湊到跟前來,帶着從來沒有生養過孩子的女人的好奇神情,看着顏色暗紅的胎兒。那個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男人此刻緊緊地閉住雙眼,兩隻小手捏攥成拳頭,扎叉着四肢,可着勁兒哭。金花不知道孩子爲什麼要這麼大聲地哭,她覺得孩子怪可憐的。白旭醫生臉上洋溢着笑意,並沒有想辦法不讓他哭的意思。極度疲憊的玉蘭這時候沒有氣力去看看孩子,她覺得自己像被火烤的蠟一樣被融化在了廣漠的空間裡,但是,她聽到了孩子的哭聲,最初像遊絲一樣微弱,逐漸擴大,最後演變爲充斥在整個世界的喧嚷……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在所有這些在場的人的意識裡,包括孩子的母親,都還沒有從一個獨立生命的角度去看眼前發生的事情,好像所有這些事情和孩子自己反倒沒有了什麼關係。在一定意義上,這是對的——人對於自己的降生的意義的探詢和理解要發生在很多年以後,目前,這個柔軟的肉體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既然這樣,我們也就無須給這個孩子的大聲啼哭賦予什麼特別的意義,它沒有意義,它僅僅是脫離母體的生命爲了維持生命所進行的一種轉換,從現在開始他就要自主呼吸,就要獨自面對這個世界了,他就開始作爲人“存在”於這個他沒有絲毫準備的人生舞臺了。這還是一個空瓶,究竟用什麼東西來填充它,嚴格一點兒說,既不是這個孩子也不是周圍的這些人、包括他的生身父母所能夠決定的。

“趕緊去叫醒馮坤,”白旭醫生對金花說,“讓他馬上去告訴老爺!”

金花應聲去了。

井雲飛不在靖州,他目前正在洛州爲成立靖洛聯合商會的事情周旋。

所謂周旋,就是把兩個州政府和原有的民間商會拉到一起,進行新的談判。這是一個費心費力的過程,你必須照顧各方利益,不斷督促人們達成某種妥協,從而讓所有人都感覺能夠從聯合商會的管理中得到安全和利潤。這方面,井雲飛掌握着得天獨厚的條件。不要說他的團總身份和麾下的五千名團丁,就是論財富,目前在靖州和洛州兩地,也沒有任何一個家族能夠和他企及。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他的家業並沒有因爲豢養民團而被消耗,相反,他的財富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增長。

靖州的汪、郭、林、井四大家族中,井氏家族正在成爲最有權勢的家族。在那個年代,財富和武裝是強人立身的根本,這些東西還會給主人賦予一種政治力量,讓他在靖州地盤上發揮豪紳和國家地方政權的職能。民國初年的地方政府普遍軟弱,有很多地方出現了被豪紳們的聯盟替代的嚴重情況,這也是辛亥革命以後出現的行政管理權散亂、軍閥割據現象的微觀反映。

井雲飛在洛州爲成立靖洛聯合商會的事情所做的周旋,牽涉各方利益,難度很大,最大的難度還在陸相武——他不願意眼睜睜看到井雲飛的勢力進一步坐大,他想利用眼下商人和士紳間的脆弱平衡進行拖延。但是,不管靖州還是洛州的士紳,顯然無力抗拒井雲飛提出的條款,所以,儘管談判仍然在繼續,但是已經能夠感覺到大多數人的妥協姿態,陸相武無能爲力,現在,他想的更多的是將來如何與龐大的井雲飛和平相處的問題。

馮坤急急火火趕到洛州軍政府豪華宴會大廳的時候,與會者正在爲剛剛簽署靖洛聯合商會章程而舉杯慶賀。被推舉爲商會會長的井雲飛面色微醺,竟然跳到一把紅木靠椅上,揮舞着手臂向大家通報了這個消息。人們恭維他,爲他喜添貴子祝福,就像羅漢章在陸省三的官邸接受人們對他喜添貴子的祝福一樣……宴會陡然有了一種擺脫開嚴肅議題的色彩,變得熱鬧而沒有節制。

在這種亂哄哄的氣氛中,陸相武執一杯酒,特意從人羣中掙脫出來,站到井雲飛面前,平靜地說了很多這個場合應當說的話,然後,滿含着真誠的笑意,讓這個年紀不輕的父親和靖洛商會會長把酒飲下去。

井雲飛接過酒杯,另外斟了一杯酒遞給陸相武,說:“相武所言極是,我們生爲靖洛人,死爲靖洛鬼,一切着眼於未來……這杯酒,我們幹了!”

兩個人在人們的歡呼聲中,很響亮地碰杯,很響亮地把酒喝下去——所有人都知道,在靖洛的地盤上,這兩個強人的寬容和解甚至於相互欣賞對方,是未來安安靜靜過日子的保證,這杯酒非同小可。

隨後,井雲飛與所有在場的人碰杯,第一次以靖洛聯合商會會長的身份表示,將竭誠努力,爲士紳服務,爲靖洛兩地百姓謀福……人們頻頻點頭,熱望着井雲飛,喝乾了杯中的美酒。

這一激動人心的時刻,成爲士紳們長久的話題,直到以後很久,人們還說:“井雲飛會長喜得貴子那天……”

這通常是指靖洛兩地長達十餘年和平發展時期的起始時間,這也是那個還沒有名字的人毫無準備地來到這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世界的第一天。

井雲飛當天晚上啓程,在馮坤的陪同下,星夜趕回靖州。井雲飛推開房門,顧不上玉蘭,直接撲向臥在襁褓之中的兒子。他不知道該怎樣向這個柔軟的肉體表達愛意,害怕因爲莽撞磕碰了他。他決定只親親他的臉蛋。他趴伏下身子,輕輕親了他。孩子睡着了,並沒有在意父親的第一次親吻。玉蘭的手向井雲飛摸索過來,井雲飛握住它,看着玉蘭疲倦的面容,看到她眼睛深處的驕傲和幸福,也趴伏下身子,親吻了她。

……

井雲飛爲孩子取名紹平,井紹平。

每當我們無奈地說到世事變化的時候,總要說:“時間會改變一切。”但是很少有人從這個簡單話語中確認某種無情的、會將你的人生整個逆轉的重大事實。是啊!人生儘管會有各種各樣的變故,一般來說,真正經歷翻天覆地一般大起大落的人終歸還是少數,大多數人都是在平淡中度過平淡一生的。這些人沒有極端的幸福,也沒有極端的苦難,儘管時間改變了一切,但如果把生命比喻爲一顆在軌道上運行的星球的話,很少有人脫離軌道,瘋狂地在廣漠的空間橫衝直撞或者在完全失控中飄飄搖搖。很少有這樣的人。

石玉蘭卻是這很少的人中的一個。

身爲靖洛聯合商會會長的井雲飛身不由己,在玉蘭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幾乎把所有時間都花在了公衆和家族事業上,在靖州和洛州與各種人物周旋,經常往返于靖洛—龍翔之間,爲了靖洛兩地的發展殫精竭慮,就連從來不讚賞和欽佩什麼人的陸相武都感慨說:“井雲飛前輩爲靖洛兩地士紳和黎民百姓,盡力了。”

在這種情況下,儘管兒子紹平是井雲飛的精神支柱,那個在襁褓中等待長大的孩子卻無法成爲他生活中的切實內容,他不得不在一種想象的狀態中體會父親與兒子、丈夫與妻子的感情生活。是的,井雲飛周到地做了安排,親自囑託白旭醫生照料玉蘭、紹平母子的健康,但是這無法取代一個父親和丈夫的責任,目前他無法百分之百地履行這個責任,這就隱隱地造成了一種危險:在非常需要丈夫呵護的玉蘭的心中,井雲飛離她越來越遙遠,她經常感到孤獨,彷彿這個世界只有她和這個不會說話的兒子,其他什麼都沒有。她經常坐在窗前,落寞地看着陽光從院子的花草樹木之間移動過去,她覺得自己就像浮塵一樣漂浮在空中,即使想落下來也不知道該落到什麼地方。

紹平成爲依託着她的唯一力量,正是從兒子的身上,玉蘭才尋找到抗拒虛弱抗拒孤獨的力量,她才能夠讓自己相信,所有的幸福都是真實存在的,她仍舊像以往一樣幸福。她讓自己在幸福中回憶往事——那是地地道道的往事,因爲她的記憶回溯到了自己的童年,回溯到了已經遠離這個世界的父親和母親……那是在貧苦的日月中經歷的甜蜜,是一個生命對眼前這個陌生世界的奇妙感知……如果這個時候她被什麼事情打擾,驀然墜落到現實之中,她總會感到驚愕,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

白旭醫生隔幾天就來看望玉蘭和紹平,有時候還和玉蘭拉兩句家常。白旭醫生見多識廣,竟然知道很遠的地方發生的事情——一個叫袁世凱的人死了,另一個叫張勳的軍閥進軍北京,宣佈被推翻的宣統皇帝復位;而另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俄國),窮人打倒了富人,自己掌握了政權……這些事情對於石玉蘭來說過於遙遠了,她無法從這些事情當中感覺歷史與人的聯結,她當然更不知道這些看似遙遠的事件正在通過一種被稱之爲歷史的東西把可怕的力量傳導過來,從而改變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命運。因此,她沒有在意這些事件,更沒有在意井雲飛是在一種什麼樣的歷史情境之中在爲這個家族奔波。

白旭醫生曾經跟玉蘭說,這個世界是因爲有了窮人才有富人,換一句話說,是因爲有了富人,所以纔有如此多的窮人。一開始玉蘭並沒有弄明白這句很拗口的話究竟什麼意思,經過反覆咂摸,她突然從自己的淺顯經歷和父親的命運中咂摸出了其中的道理:是啊,沒有父親這樣的佃戶春種秋收,哪裡就會有地主陸子儀巨大的財富?沒有陸子儀把窮人家的財富聚攏到他的手裡,窮人怎麼就會如此艱難?

初爲人母的玉蘭,竟然像哲學家那樣在思考。當她把這種思考跟白旭醫生提起的時候,白旭醫生淡然笑了一下,並沒有誇獎她的領悟,她甚至從白旭醫生淡淡的笑意中,感覺到某種無法言傳的阻拒進一步交談的意味。是的,白旭醫生不可能和井雲飛的太太在這方面做深入交談,儘管他知道玉蘭來自一個貧寒的家庭;同樣,一個被井雲飛的財富供養的佃戶的女兒,也很難和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談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她必須把精神探求的渴望轉向自己的內心,轉向那個連自己也很少觸動的地方。

一個人如果進入這種狀態,就像自然界中的生物一樣,就意味着一個成熟季節的來臨,任何外界條件都無法阻止結果的發生。事實上,所有人的精神生命都是在這種連續不斷的階段性孕育中一步步完善和充實起來的。石玉蘭並沒有因爲一場奇異的婚姻而中止精神成長過程,這個過程甚至也不能夠被偉大母性的復甦而中止,在她幸福地成爲母親的進程之中,精神成長也在同步進行,只不過她自己不曾清晰地意識到罷了。

白旭醫生當然不知道,他那句簡簡單單的話語,竟然點燃了一個渴望精神成長的人的心——既然這個人的內心被點燃了,既然這個人的生命進入到了一個精神成長的過程之中,那麼,一切發生的就都是必將發生的,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那些必將發生的事情發生。這樣,我們就看到了她那單純得就像一泓清水的心中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那些與丈夫井雲飛走動的豪紳都是被許許多多像父親一樣的佃戶供養着的地主,地主正是父親痛恨的人;目前成爲丈夫的井雲飛,本質上和陸子儀沒有任何區別,她曾親眼看到一個人毆打一個欠租的佃戶,據說這個佃戶正在領導集體抗租,是佃戶的一個代表,就像當年父親石廣勝作爲佃戶的代表出現在陸子儀面前一樣;靖州城最著名的一家商號突然被大火燒成了灰燼,那是井雲飛爲了報復另一個豪紳挑戰了他在農村進行捐稅收集的特權……一個佃戶的女兒,一個從小就過着貧窮生活的人,一個知道是什麼人造成了她的苦難的人,現在竟然置身於與她對立的人羣之中,竟然要把被人們稱之爲“地主”、“土匪”的人接受爲用整個青春和生命熱愛着的丈夫……這對於她也的確太艱難了。

她彷彿突然被拋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什麼都是陌生的,就連山野上的花花草草都是陌生的,叢林中穿行着從來沒有見過的野獸,天上的月亮在晴朗的夜空中竟然散亂着粉紅色的光澤,太陽溫暖地照耀着大地,卻惡意地播撒了無數旱魃,那些像猴子一樣的東西嘶叫着,攀緣在樹木上,隱藏在石縫裡,遊蕩在平原上。她必須在精神領域回答很多問題。如果回答這些問題,她必然要進行常人難以想象的內心掙扎,她的靈魂世界命中註定要充滿喧囂。

有的時候,她甚至懷疑身邊是不是真的有一個可愛的兒子?她凝視着紹平紅撲撲的臉蛋,在心裡問自己:這是我的兒子麼?如果父親還活着,他會認爲地主兼土匪井雲飛的兒子是他的外孫嗎?如果這個娃娃是大地主井雲飛的兒子,那麼他又在多大程度上是我的兒子呢?如果井雲飛是一個不愛自己的人,這個兒子與我又是一種什麼關係呢?她怔怔地看着懷裡的紹平——她何嘗不想把他作爲自己的惟一依託呀!可是,總是有那麼多的東西惡意地離間着他們母子之間的感情。在純粹的母愛之中,總是有一種聲音在說,你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在這個世界上,你什麼都沒有了。既然這樣,你又有什麼愛這個世界的理由,有什麼愛這個家庭,包括這個孩子的理由呢?

她奶水很足,常常等不到紹平餓了,**就脹得不行,她就把奶水擠到碗裡倒掉。給紹平餵奶的時候,她看着他紅撲撲的小臉蛋,情不自禁想向他說些什麼,她向這個弱小的生命訴說她的苦悶,訴說她的家事,訴說她想訴說的任何事情……像世界上任何一個母親一樣,她把對別人不能說的話都向襁褓中的兒子訴說了。

紹平有的時候會突然停止吮咂的動作,用非常富於人性內容的目光看着她,好像真的聽懂了母親的訴說。玉蘭就緊緊地抱住他,說:“媽什麼都沒有了啊!媽只有你了啊!”她的淚水滴答滴答地落在孩子的身上。但是,當她意識到這個兒子和她沒有本質上的關係的時候,她那顆柔軟溫熱的心又會突然變得僵冷起來——不,他不是我的!我僅僅是井雲飛僱用的一個奶媽!紹平把**嘬得疼了,她會暴躁地把**拔出來,不讓他吃。她看着他哭,心裡居然十分平靜,沒有一點兒心疼的感覺。

是井雲飛發生變化,所以才導致玉蘭的心靈動盪了嗎?這是一個很難用“是”或“不是”來回答的問題,井雲飛自己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在一定意義上,“是”或“不是”都不是這個問題的標準答案,全看你從哪個角度看待這個問題。

人類的所有精神探求實際上都在抽象理念領域裡進行的,這種抽象理念放大了生活中的一部分真實,卻又把另一部分真實忽略過去,以至於最後造成這樣一種結果——彷彿生活就是抽象理念所認爲的那個樣子,生活中的任何細節都在說明着抽象理念。

我們基本上可以認爲,這是一個人的精神生活出現危機的表現。

29.爭奪

日月是那樣艱難。短暫的幸福與浪漫在綿延無絕的思慮中像風中的彩雲一樣飄散了,留下來的只是可怕的空漠與孤獨,是對死去的父親無邊無際的懷念。石玉蘭總是不由自主把父親的死和她愛着的這個男人聯繫在一起——儘管她已經知道那不是井雲飛的意圖——和井雲飛在一起的時候,她驅趕不掉那種罪惡的感覺,就好像她正在做對不起父親的事情。

在一個清明節,玉蘭提出要回老家崤陽去拜祭父親,在夕夢山,在熟悉的石家坪,在父親的墳塋前,她思緒萬千,不知道自己當初的選擇究竟對還是不對。你早已經不是貧苦佃戶的女兒了,你衣食無愁,“井雲飛太太”的身份讓所有人都對你敬畏三分,在你的行蹤中,總是有許多荷槍實彈的人進行護衛。即使你不讓那些狐假虎威的人跟着你,小時候的那些夥伴也遠遠地看着你,不敢再和你搭言,即使你想親近她們,她們也緊張得說不出話——她們面對的再也不是那個活潑漂亮的玉蘭了,你是大地主井雲飛的太太呀!

她失去了一個世界,一個她自認爲還能夠倚靠的世界。你到了這個世界,就意味着永遠離開了那個世界,它們不能夠彼此交融。只有現在她才知道,她失去的東西是多麼珍貴。她不能夠融入到丈夫井雲飛的世界中去,即使她想,也做不到,她鮮明地意識到自己不是那些養尊處優的人,她和那些搔首弄姿、滿身珠光寶氣的闊太太們完全不能夠交流,總是竭力避免參加任何社交活動,把自己封閉在深宅大院之中。

站在這個深宅大院裡面,她產生出有一種身在地獄的感覺,沒有一點兒光亮,沒有點兒聲響。在這可怕的死寂中,玉蘭時時感到冰冷徹骨,感到窒息和絕望。她害怕見到井雲飛,大門被打開的聲響,已經不是對即將來到的幸福的驚喜,那是一種深深的厭惡和恐懼。玉蘭對人生所有的幸福想象都疲軟了,她把自己交給了未知名的主宰,她也不再整天品味自己的不幸了。她倒是可以走出院門,去靖州城外的河邊或者小樹林裡逛一逛了,她手下有供她隨便驅使的僕人,金花總是十分周到地伺候着她……可是,她內心的孤獨與悽苦,向誰去訴說呢?她能夠跟金花說她不幸福嗎?她能跟人說她仍舊想做佃戶的女兒嗎?

石玉蘭無法確認自己的位置,這種感覺在一次小產中得到進一步加強。

紹平一歲多一點兒的時候,玉蘭又懷孕了,這次的妊娠反應不像上次那樣強烈,就她內心來說,對於孕育新的生命似乎也不像懷上紹平以後那樣帶着強烈的新奇渴望。這讓她很驚恐——這不是一個母親的態度。她沒想到自己會成爲這種樣子。她在照看紹平的同時,總是讓自己和身體裡那個新的生命對話,試圖建立其當初那種和紹平建立起來的甜蜜聯繫。

那段時間井雲飛不在靖州,在龍翔,說是要建立一個新的規模很大的商號,經營從上海販運過來的洋布。這件事在玉蘭的潛意識裡引起的迴響是:井雲飛正在和傅美珠過他的幸福生活,他把她和紹平完全忘記了,畢竟,傅美珠是他的正房,我不過是一個爲他生了一個兒子的無關緊要的佃戶的女兒……這種想法像毒素一樣侵蝕着她作爲一個期待新的生命降臨的母親的幸福。沒有了丈夫的呵護和讚賞,懷孕的幸福會打很大很大的折扣,她幾乎是在枯燥的等待中完成整個孕育過程的。

白旭醫生最近對玉蘭過於平靜的妊娠狀態有些不放心,曾經讓馮坤往龍翔捎信,希望井雲飛能夠在玉蘭生產的時候回到靖州。馮坤信誓旦旦說口信捎過去了,但是沒有得到井雲飛的消息。

小產發生前也沒有什麼症狀,一天夜裡,玉蘭像正常臨產的孕婦那樣突然腹痛起來,下身出了很多血,就連很少驚慌的白旭也失卻了冷靜——她並不是一個正常臨產的孕婦,孩子懷孕剛剛八個月,所有這些症狀都在說明正在發生不正常的事情。但是,白旭醫生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就守候在玉蘭身邊,等待着生產,就像等待正常的生產一樣。好在玉蘭並沒有出現更嚴重的情況,孩子也正常娩出,但是,孩子是死的。這是一個女孩,根據白旭醫生的經驗,這個孩子不是死在臨產之前,她早在懷孕六個月的時候就死了。

白旭醫生把那團血污放到襁褓裡包裹起來,沒有告訴玉蘭發生了什麼事情,當時玉蘭處在一種淺度昏迷狀態,雖然有意識,但是說不了話。她的身子底下老是不乾淨。白旭採取了一切能夠採取的措施,玉蘭的境況纔沒有進一步惡化下去。

六個小時以後,白旭醫生說出了實情,並且問玉蘭孩子怎麼辦?玉蘭痛苦地閉着眼睛,一滴淚珠從臉頰上滾落下來,落到枕頭上——她毫無緣由地認爲自己爲孩子的死負有責任。

按照規矩,小產的孩子不能葬在祖墳,因此,這個孩子被埋在城北的一個沙崗上,那是普通人家的墓地。玉蘭的身體剛一恢復就去看她,爲她燒一些懷孕的時候縫製的小衣裳之類的東西,在那裡一坐就是半天,默默地垂淚。金花怎麼勸慰都沒用,她就是認爲這個孩子是因爲她太不經意才死的,這種良心上的重負一天天沉重起來,甚至蔓延到了井雲飛的身上——如果他像一個父親那樣守候着她,還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嗎?讓她氣憤的是,井雲飛回到靖州,竟然一句也沒詢問關於孩子的事情,摟抱住紹平說這說那,彷彿紹平就是他的一切……玉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孤獨。

孤獨容易讓人產生極端的想法。

現在讓我們站在井雲飛的立場來看一看時間帶來的改變。

他是在感覺到石玉蘭的改變之後,才意識到他和她之間的某種東西發生改變的。毫無疑問,有什麼東西被改變了。那個在井雲飛身子底下因爲沒有經驗而恐懼得顫抖的黃花閨女,成了一個和別的女人沒有什麼區別的過來人;純潔得就像一鉢清水的女人成了一個盡職盡責的母親;一個對一切都茫然無知的妻子現在成了知道他很多根底、並且不斷提出令人煩心的警告的人。井雲飛覺得什麼東西都被改變了。

一個掌管着勢力範圍跨過幾個省區龐大家業的人,一個必須用全部精力在權勢人物中間進行周旋的人,一個把商業觸角伸到K省省會龍翔的人,一個爲了公衆利益每天都要處理很多龐雜事務的人,會在多大程度上成爲一個好丈夫呢?在外面無休無止地進行拼殺的井雲飛經常感到心煩意亂。

通常,井雲飛用兩種方式來消解內心的煩亂:一是和自己的兒子紹平在一起,和他在宅院的磚地上摸爬滾打,讓兒子騎在他身上,爲兒子模仿各種鳥獸的叫聲,或者給他講民間故事——紹平已經能夠聽懂了。那些故事以前大都曾經給玉蘭講過。做完這一切以後,他會默然離去,就像是一個剛剛做過桑拿浴的人,帶着舒適的疲憊,到他該去的地方,去做他應當做的事情去了。再有就是長時間在玉蘭的身上消磨,就像玉蘭剛來的時候那樣。不同的是,他改變了以往必須點着燈,看着玉蘭的眼睛行房的習慣,總是在完全漆黑的時候要她。他什麼話也不說,完全不顧及玉蘭的感受,和玉蘭沒有任何情感交流,好像在蹂躪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使用的手段也千奇百怪,有的時候簡直就像某種狂暴的畜牲,經常把玉蘭折磨得遍體傷痕,然後,他就倒頭大睡。早晨起來,得到解脫了的井雲飛不因爲虐待了玉蘭向她表達歉意,只是冷冷地吩咐金花說:“金花,給玉蘭拿飯,蓮籽羹。”玉蘭倚靠在炕上,怔怔地看着井雲飛。

她不知道過去的井雲飛和現在的井雲飛到底哪一個是真實的?她更不知道那個讓人不寒而慄的井雲飛和以前自己心目中的丈夫井雲飛到底哪一個是真實的?她不知道。反過來說,井雲飛也不知道眼前這個眼睛深處帶着戒備的人是不是他的玉蘭?他那個單純得就像一隻小鹿的玉蘭到哪裡去了?他還能夠把她找回來嗎?他還能夠讓她回到他身邊嗎?找不回來了,即使黑着燈行房,他也找不回來了。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樣了啊!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開始在天龍寨做荒唐的事情,畜養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他甚至忘記了天龍寨是祖父視爲神聖的地方,那個長眠地下的人如果知道他的孫子在這個地方胡作非爲,一定會震怒起來。但是,一切都很平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天龍寨成爲井雲飛消磨生命和消解人生旅途疲憊和煩惱的地方,至於他從這種墮落生活中是不是真的得到了慰藉,只有他自己知道。

玉蘭對於有關的傳聞採取漠然的態度。這是一個人的心冰冷了的標誌。

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夠消解母子之間天生的情感和心智的聯繫,哪怕這種力量來自母親的內心。

無論歷史怎樣有聲有色地發展,無論外面的世界成了什麼樣子,無論井雲飛要保存和擴張自己的勢力要經歷多少次拼殺和製造多少次陰謀,無論他面臨多少次險峻的局面,處理和化解多少複雜的事物,在這個靜悄悄的深宅大院裡,日子一如既往,平靜如流水。這非常有利於自然情感的成長。

在對自己的兒子輕輕的訴說和只有曲調沒有

歌詞的吟唱中,在對紹平的照顧和呵護中,在紹平像羊羔一樣對於她的眷戀和依偎中,石玉蘭心中那種廣大無邊的愛,從井雲飛身上,從樹木花草、山川土地上,從迷離的夜色和晴朗的天空中,全部回縮到了孩子身上。紹平就是她的一切,紹平就是她整個的世界。

紹平能夠坐立了;紹平會叫“媽媽”了;紹平蹣跚着走路了;紹平會用眼神和母親交流了;紹平會說話了;紹平知道爲母親搬小板凳了……所有這些,都是母親必將經歷的,這是上帝對於崇高母愛的報償,是一個女人在消耗掉自己的青春之後的必然收穫。但是,對於石玉蘭來說,這些不爲人知的小事的意義遠不止於此。這是她心靈幸福最爲直接的方式,是她對於周圍的一切進行感知的價值尺度,是她整個生命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中的唯一證明。

紹平的身體端正而纖弱,看上去讓人感覺在這個健康的軀體中,生命彷彿很脆弱,就像本來生活在暖棚裡突然被移動到了氣候寒冷的室外一樣。但是他身上有一種天生的優雅的氣質,他穿的衣服,無論多麼簡單,看上去也總是讓人認爲只有那件衣服最適合他。他的頭髮漆黑,就像錦緞一樣光滑。他不是那種總是蹦蹦跳跳的孩子,大多的時候,他喜歡坐在矮凳上看眼前這個新奇的世界,哪怕是一隻花朵,花朵上的一隻蜜蜂,或者天上的雲彩,都能夠長久地吸引他的注意力。他的皮膚就像

瓷器那樣白皙,他那深陷在眼眶裡的大眼睛總是發出一種探詢的光亮,好像要急於弄清什麼事情,他和世界發生的每一次接觸,彷彿都讓他驚訝得叫起來。儘管他從來不淘氣,但是他也像所有孩子那樣精力旺盛,在有彈性的身體中,彷彿有一種過剩的精力被抑制着。在他那無比柔和的性情之中,潛藏着幽靈或者說黑夜的意味,反映着白晝的餘暉和即將到來的黑夜的深不可測。

井雲飛經常來看孩子——如果我們不帶偏見地看問題,那麼我們就應當認爲井雲飛的這種親子的願望和感情是正當的。他在外面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爲了孩子嗎?沒有這個孩子,他還有那樣大的動力出入於黑道與白道之間,出生入死地做那些事情嗎?

這種理智支配下的感情,自然要將對玉蘭的愛降低到從屬的位置——不,那不是降低,那純粹是一種排斥。慣於在風月中行走的井雲飛,對姿色漸消的石玉蘭能夠在多大程度上保持最初的感情熱度呢?當這個權勢極大的人把另外一個因爲緊張而渾身顫慄的黃花閨女裹到身子底下的時候,石玉蘭在他心中又能夠佔有多大的位置呢?這樣的事情在大戶人家經常都在發生,道德已經麻木到從來不對此進行譴責的程度,很少有人關切到一個被人遺忘的女人的切身感受,這些感受都在這些深宅大院裡隨着歲月的流逝流失了。

石玉蘭也是這樣。實際上,在這個可憐的女人的後半生中,很少回憶起自己在生下紹平以後的艱難,作爲一個正當年華的女性,在對兒子的愛面前,個人的幸福渴望和對於情感慰藉的要求,都消逝了,兒子取代了她的一切。也許正因爲這樣,當井雲飛親近紹平的時候,她纔會產生出一種極端的感情——紹平是我的孩子,他不應當這樣親近他!

每一次井雲飛走以後,她都要上上下下地檢查紹平,好像在懷疑井雲飛是不是弄傷了他。更爲嚴重的是,石玉蘭驚恐地發現,每當井雲飛親近紹平的時候,她對紹平的那種廣博無邊的母愛就會受到衝擊,好像紹平也成了獨立於她的個體,這個個體遊離開她,去和別的人親近去了。這種痛苦沒有任何來由,石玉蘭多少次對自己說,事情不是這樣的,紹平永遠是我的,但是她就是不能夠阻止內心產生那種奇怪的感覺。她常常爲此感到愧悔。

誰都無意,但是在井雲飛和石玉蘭之間,卻彷彿在對兒子進行一場激烈的曠日持久的暗中爭奪。井雲飛把紹平看成自己的**,他要時時事事用自己的操行來影響他。他爲紹平請來老師教他讀書認字,他要用文化開啓他的心智,讓他知道人生還有一種超越日常生活的方式。那些方式將不斷修正你對日常事物的看法,讓你比別人看的高遠。他教他打槍,在玉蘭看來,簡直就像是在認真培養一個土匪。只有井雲飛知道,他並不是想把兒子培養成土匪,他是想讓兒子成爲這個社會需要或者說能夠適應社會邪惡的人。祖父井觀瀾古典主義的道德教條能夠讓兒子應對人心的險惡嗎?父親井寬儒在善惡之間的羞羞答答的徘徊,不是正在說明如果你想在這個世界立身,你就不能不向惡妥協,你不可能堅持很久。所謂的善,越來越具有技藝的性質,這不是一個人的變化,這是整個世界的變化啊!

他把他帶到士紳們中間,讓他感受成人之間進行交往的藝術。他試圖告訴兒子,這將是他未來主要的生活方式,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你都得周旋在這些人之間,只有在這些人中間如魚得水了,你才能夠守護住財富,你才能夠增加自己的財富,你才能夠活得像一個人。這些人既可能是給予者,也可能是掠奪者,全看你怎樣和他們相處,全看你以什麼樣的實力和他們相處。

石紹平那雙深陷在眼眶裡的大眼睛發出的探詢的光亮,照亮了父親試圖要他了解的事物,他已經看到了輪廓。雖然他還不知道那件事物具體是什麼,但是他已經從旁人的諂媚中,從父親的矜持中,感覺到這個人的力量和尊嚴,感覺到他在那個未知世界中游刃有餘的智慧。很顯然,父親正在成爲這個孩子心海中的燈塔,儘管它若隱若現,但是他知道它在引導他。

玉蘭則教導兒子要有同情心,同情窮人,“沒有窮人,哪會有我們這些富人的日子?”紹平歪着腦袋,用探詢的目光看母親,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母親就告訴他,我們是靠佃戶的地租生活的,佃戶正是因爲向我們和官府交納了地租,才永遠是窮人。

“不,”紹平堅定地說,“不是這樣的。”玉蘭異常驚訝,問兒子:“那……你說是咋樣的呢?”紹平很羞澀,沒有正面回答母親。他不想用父親的話回答母親,他已經知道,在這些問題上,父親和母親的見解是不同的。他不想說他們見解不一樣的問題。

一個叫馬玉林的生意人在寧夏遭到土匪打劫,身無分文,求討到玉蘭這裡。玉蘭接待了他,給了他一些廢舊衣裳,給了他五塊大洋,打發他回家去。“爲啥?”少年紹平極爲不理解母親的大度和慷慨。玉蘭說:“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崤陽縣的人,我就是那裡的人,是我的老鄉哩!老鄉遭了難,不是得幫他一把?你爺爺常說,得幫人處就要幫人,這是積德行善哩!”紹平完全不能瞭解母親。但是,他不再詢問什麼,就像知道了母親的意思一樣。

……

我們能夠確認,在井雲飛和石玉蘭之間的確在進行着一場爭奪兒子的戰爭,參加戰爭的雙方是如此堅忍,如此不做退讓,這就註定了雙方都要付出慘痛的代價。但是他們自己並不知道這是在進行一場曠日持久的爭奪戰,也不知道曾經付出的代價全是因爲對方的堅決。他們都嚴格地在自己的領地進行思考,有的時候甚至不把對方作爲參照物。

玉蘭暫時還沒有告訴紹平她是如何來到井家的。她覺得還是不告訴他爲好。

難道你想讓兒子充當命運的裁判者和調停人麼?當這個裁判者真的站到你面前的時候,你怎樣向他訴說你的案情呢?你能說那是一場錯誤嗎?你能說你沒有從婚姻中得到幸福嗎?你能說井雲飛沒有像一個優秀的丈夫那樣愛你嗎?你究竟有什麼冤情要訴?你想抱怨什麼?你期望自己的命運發生改變嗎?那將是什麼樣的改變?

所有這些,都是石玉蘭回答不上來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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