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綠衣少女回過頭來,盯着倒在地上的薛懷夜:“我跟他之間的恩怨,現在卻要作個了斷了!”
她撿起地上的墨夜刀,雙手捧着,刀尖朝着薛懷夜,一步一步的走了過去。少女的臉上,是抑制不住的憤怒:“你這個殺師叛道的無恥之徒,今天,我一定要替師傅報仇,親手殺了你!”
薛懷夜身上的衣衫,早已凌亂破碎,遍體鱗傷,此時哪是她的對手?他驚恐的自地上掙扎起來,望着少女手中的刀,一步步向後退去,腳下卻是一軟,滾倒在地。
少女的步子,卻一步步逼近了過來。
她將手中的刀,高高舉起,看着腳下狼狽不堪的人,薛懷夜的臉上,混合着鮮血與灰塵的渾濁,將原本秀美的面容完全掩蓋住,只有那雙細長的眼睛,閃着捉摸不定的神情,逆着刀光,望向綠衣少女:“你真的打算要殺我嗎?……師……妹……”
將死之前,他居然脫口喊出了“師妹”兩個字,綠衣少女的眼中,兩行淚水不受控制的奪眶而出,她的嘴脣顫抖起來,捧着刀的雙手也在打着顫:“現在,你纔想起我是你的師妹嗎?你終於肯承認你的師門,你的師傅了嗎?那我就送你去見師傅,讓她老人家聽你再親口喊她一聲師傅吧!……薛懷夜!”少女咬了咬牙,喊出最後三個字的時候,她閉上了眼睛,手中的墨夜刀斬落!
淚水仍然控制不住從閉起的眼角里流了下來。那一刻,蘇雨珞想起了遙遠的餐霞島上,紛飛的刀光,自己的哭泣,師傅痛心的眼光,當這所有的一切,終將在她刺向自己的師兄而全部了結的時候,她心中莫名的痛楚難當!
墨夜刀漆黑的刀光,帶着死神般的肅殺之氣斬落的時候,躺在地上的薛懷夜,本能的身子向後畏縮了下,卻忽的將牙一咬,仰起了頭,閉目受死!
“當!”一聲刀響,蘇雨珞手中的墨夜,被飛過來的半柄竹刀擊飛在地,她驚訝的睜開眼,轉過頭去,看到發刀的人,正一步步走了過來。
“沈萱,你爲什麼要阻止我?”蘇雨珞有些不相信的看着他:“你不知道這個人,死一千次一萬次,都死有餘辜嗎?”
“我知道。”沈萱靜靜的道,他將手按在她的肩頭:“雨珞,薛懷夜即使該死,也不是現在。方纔在密室之中,顧傾城將劍刺入我胸口的時候,是薛懷夜拼盡全力用竹刀砍他的幹星劍,刀劍相擊,雙雙摺斷,這才救了我一命,無論如何,我現在都不能眼睜睜的看着他死在我的面前。”他看着蘇雨珞的眼睛,眼裡透出溫和的色澤:“薛懷夜不管有多少個該死的地方,可是他剛纔拼死救我一次,我們便不該乘人之危。”
他的話裡,彷彿有某種力量,少女眼中的殺氣漸漸斂去,倒在地上的薛懷夜,卻出其不意的冷哼了一聲。
少女轉過頭去,一腳踹在他的心窩,踹得薛懷夜痛哼了一聲。“沈萱饒你一命,還不滿意嗎?”蘇雨珞恨恨的看着他。
薛懷夜從地上慢慢爬起來,看看蘇雨珞,又看看沈萱:“沈萱,你可不要得意,剛纔在密室中我拼死救你,也不過是不想等你死在顧傾城劍下之後,他又來殺了我。我救你,是因爲你活着,我們兩個人才有一線機會贏他,逃出生天。”他頓了頓,惡狠狠的看着沈萱,臉上的恨意,毫不遮掩:“我早說過,我一定會殺了你的,沈萱!你可不要以爲這次你放過了我,我便會感激你。”
他得來的是蘇雨珞一個恨恨的“滾!”字。
薛懷夜看着沈萱。沈萱抱起雙臂,慢慢轉過身:“你快走吧,在我改變心意之前。”薛懷夜拖着傷重的雙腿,倉惶的逃出門去。走到門邊,扶住門框,緩緩回頭:“沈萱,你是個好人,只可惜,你與我天生爲敵。他日再見,你我都不必顧念今日之情!”沈萱沒有回答。薛懷夜看了他一眼,咬咬牙,一掉頭離去。
空蕩蕩的密室內,只剩下了三個人。白晝的陽光升起,盛烈的陽光將夜明珠的光芒掩去,使得這面鏡室,漸漸消除了滿月之夜的奇詭之氣。
一直靜默在旁的白衣弟子,忽然靜靜走上前來,將從地上撿起的墨夜刀恭恭謹謹的雙手呈上:“大俠沈萱,以墨夜和袖白雪一黑一白兩柄奇刀,譽滿江湖。在下今日,果然算是大開眼界。墨夜刀與袖白雪,一短一長,一陰一陽,互爲表裡,刀法上果然是暗合天地陰陽運轉之至理,只不過陽主生,陰主殺,墨夜刀殺氣太重,日後若不加剋制,此刀必多造殺戮。”
沈萱聽他說話,竟然講的是武學至理,不象普通弟子,接過墨夜刀,當即問道:“你是哪一堂下的弟子?”那名白衣弟子依舊低着頭,恭恭敬敬的道:“在下乃臨風閣外堂弟子,姓白,名玉津。”
白玉津。
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聽在沈萱耳內,他並不知道,日後江湖上的一場腥風血雨,便由此開啓。
白玉津抱了抱拳:“顧閣主已被柳堂主帶走,諸位堂主還等在樓外,在下這便去將詳細情形向諸位堂主一一稟報,處理善後事宜。”然後一步步躬身退了出去。退出門的時候,他眼角有極詭異的光芒一閃。
沈萱卻已回過頭去,看着蘇雨珞,他的眼中,是沉澱了大漠多年來的風沙,江湖中多少歲月的日月塵霜,此刻,都化作了江南初秋細雨般的溫潤。他看着她,那一眼,看了多少年,從人生若只如初見的少年,看到了悲歡離合總無情的滄桑年華。錯過的年華,在北漠開出斑斕的紫薇花,卻荒蕪了輪迴的春夏。
這一次再相見,他不願再錯過。
蘇雨珞從懷中掏出綠玉笛。玉笛溫潤,在她的掌心,浸出一片楊柳西湖的溼意來。
少女將綠玉笛放在脣下,一片恬靜舒緩的樂聲,從笛中吹出。彷彿是碎雨敲窗,彷彿是雨打殘荷,彷彿是雪夜聽茶,彷彿是圍爐共雪。雨住雲停,雪散月華收,多少人間美景,自她脣畔一頁頁流淌。
沈萱的手,靜靜握上了她的手:“雨珞,留下吧,這次見面,不要再離開,我會陪着你,一起去遊歷遍所有人間美景,如同明月清風相伴。”
少女的手怔了怔,感受着他掌心的溫度。
“沈萱,我不能,”她擡起頭,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她美麗的眼睛中,有了一片溼潤之意,如同泛雨的西湖:“你明明知道我不能。我有那樣神秘的家世,我有那樣不足爲人道的秘密,所有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你真的能接受嗎?”
她將手自他掌中,緩緩的抽出:“其實你心裡,一直都知道的,不是嗎?”她看着他的眼睛。
沈萱低下了頭。
他確實一直是知道的。他知道她在清涼泉邊的山洞中,在他失明時,她明明看見了藏鏡人的真面目,卻沒有說破;他知道她在他身陷密室時,前來相助,一語點破了藏鏡術中太極八卦陣的奧秘;他知道她三年前離開他,不僅僅是因爲薛懷夜要屠島的那一句讖語。他知道她身上,一定揹負有太多的秘密。
只不過,他儘管都知道,他卻寧願裝作不知道。只要能和她在一起,他寧願做一個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看不到的盲者。
“可是,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少女從嘴裡吐出這一句話,忽的往後飛奔了起來,沈萱的腳步才一動,卻被她制止:“你不要跟上來,沈萱!我數十步,你才能動,十步之後,看你能不能找到我……”
她開始數了起來:“一。”沈萱沒有動。“二。”她邁出了一步。“三。”她的眼裡涌出淚水。“四!”她轉過頭,飛奔了起來:“沈萱,我身上所有的一切,你要想知道,就來滿月山莊吧!”
她的淚水,迎風灑落,她的人,卻已經遠遠的,消失在了承風樓外,密林深處。
沈萱沒有動。他知道她的輕功,是傳自滿月山莊的絕頂輕功“飛鳶泛月”,他追不上她的。
他慢慢慢慢,慢慢的轉過身,看着那一面巨大的鏡室之壁,那麼從底到頂都鑲滿鏡子的牆壁,映出他孤獨的影子,他看着鏡中的自己,默然問道:“鏡中的自己,和鏡外的自己,哪個是真,哪個是假?究竟何爲對,何爲錯,什麼是正,又什麼是邪?”
他現在所看到的真相,真的是一切事物的真相嗎?
在這所有的一切中,他們每個人,是不是都身陷鏡中,看到的,只是鏡中映出的假象?誰,纔是這所有的一切的幕後推手,誰纔是真正的鏡中人?
薛懷夜爲什麼一定要殺他,與他誓不兩立?
顧傾城爲什麼一定要置薛懷夜,他的親弟弟於死地,在他並沒有一個確切的證據,證明薛懷夜會奪他閣主之位的時候?
沈萱少年時流落北漠的時候,顧傾城爲什麼會出現?
垂死的他被柳碧兒帶走了之後,究竟會不會見到秋名雪?他們又將會發生什麼?
薛懷夜折刀,必將會驚動北辰一刀流的一流高手丹羽精藏,他又將採取何種行動?
看似平凡實則隱藏重大秘密的白玉津的出現,又意味着什麼?
而此刻,一個滿月之夜過後,新的一個滿月之夜將會來臨,神秘的滿月山莊,將在月光之中緩緩現出它的廬山真面目,沈萱尋找蘇雨珞的道路,將是何等崎嶇曲折?
這一切,都還沒有答案。只有天邊的月亮,由盈至缺,由缺至盈。
(藏鏡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