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裡的人,竟然是蘇舜澤。
沈萱一步跨上馬車,馬車立即啓動,向着前方駛去。
車廂裡寬大而舒適,馬車行起來又平又穩,最奇特的是,馬車裡居然還有酒有菜。酒是的陳年的女兒紅,菜是福州的名菜紅糟醉香雞、荷包魚翅、雞茸魚脣,還配了一碟胡椒餅。沈萱方在馬車裡坐下,蘇舜澤已經斟好了滿滿一杯女兒紅,給他遞了過來。
沈萱拿起杯子,卻未喝下,蘇舜澤看他神色,淡淡一笑:“沈兄莫非是還在憂心方纔的白麪人和血玉指環之事?”沈萱點了點頭:“血玉指環如今已鬧得滿城風雨,蘇兄還有閒情雅緻坐在馬車裡喝酒?”
蘇舜澤將杯中酒一口飲幹,方纔笑道:“冷焰貴爲臨風閣第一堂御風堂首座,你不用擔心,白麪人打不過他的。”他見沈萱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伸出手來,在他肩頭輕輕一拍:“我在回龍橋上久候沈兄不至,便想沈兄是不是又回了同福茶樓,便過來看看。”
沈萱霎時一驚,驀然想起與蘇舜澤的黃昏之約,連忙賠禮:“此間事忙,竟將如此重要的事給忘了!”蘇舜澤卻搖了搖頭:“這個不算得什麼,”豎起一根手指,面上現出一絲笑容:“我現下倒是有了一個更重要的去處,正好邀上沈兄一同前往。”
沈萱見他面上流露出神秘且胸有成竹之色,想了一想,忽然恍然大悟:“蘇兄要帶在下前去的,莫非是金鏢易老鏢頭家裡?”蘇舜澤撫掌大笑道:“我就知道沈兄是我的知己。”將手中酒杯一舉:“茶樓之時,因陋就簡,以茶代酒,如今我再以酒相敬,共乾了這杯!”兩人杯盞相碰,一飲而盡。
沈萱沉吟道:“蘇兄此去易宅,莫非是想看看血玉指環上的血誓是否應驗,以此而推斷血玉指環的真假麼?”蘇舜澤修長的手指握住酒杯:“鬼神之說,小弟是斷斷不信的,但如果有人如此言之鑿鑿易老鏢頭一家人一定會受血誓之災,只怕今晚便會有人對易老鏢頭家人下手,以證血誓不虛,此刻小弟前去,若是能解救他家人性命,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這番話,倒令沈萱對他刮目相看起來,蘇雨珞這個溫雅內斂的二哥,滿月山莊的二公子,看起來並不象他想象中那般難以接近,不由道:“如此,在下定當助蘇兄一臂之力!”他將酒杯在指間轉了轉,目中露出一絲疑惑之色:“蘇兄如此坦誠以待,據實以告,沈某受寵若驚,——蘇兄難道不怕滿月山莊此刻還未必肯接納在下麼?”
蘇舜澤聞言,白如雪玉般的臉上,竟不由浮起一絲淡淡的苦笑:“滿月山莊那個家,我好久沒回去了!”“爲什麼?”沈萱頗感意外。“因爲,”蘇舜澤幾杯薄酒下肚,頰上飛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仿似不勝酒力:“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他將身子挨近沈萱,湊在他耳邊低低的道:“我是被滿月山莊趕出來的!”
沈萱吃了一驚,但見他面色雖然酡紅,卻不象是真醉,難道這滿月山莊的二公子說的話,竟是真的?
風聲霎霎。淡淡的月光下,夜霧如煙。
冷焰追着白麪人的身影,掠過一重重屋脊,踩過幾處樹頂,壓得枝葉紛飛,宿鳥驚起,白麪人的身影,卻一直在前,不疾不徐,竟象是有意在前引誘。
冷焰不由放慢了腳步。白麪人便又回過身,在月光下淡淡一笑:“堂堂臨風閣第一堂的首座,竟然不敢追來了麼?”
冷焰提了一口氣,一徑追上前去,白麪人的身影便又化作一道煙般,消失在葉端樹頂。
冷焰又追上前幾步,前面果然不見了他的身影。他正自思索,樹頂枝柯搖晃,他一腳踏了空,從樹葉之間直墜了下來。下墜的過程中,冷焰足底幾個蹬踏,接連在幾枝嫩枝間借力,穩穩的落了下來。
足底柔軟,踩上了泥土。冷焰立定一看,原來置身於一株高大茂盛的香樟樹下,樹身散發出濃郁的樟腦香氣,新月如鉤,映得樹下的景象,分外清明。
白麪人站在樹的左側,雙手抱胸,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樹下正中,盤膝坐定了一個白衣和尚。那和尚面如冠玉,白衣如雲似雪,垂落地面,頸上掛了一串菩提子的佛珠,雙目微閉,一截紫竹,橫於膝間。他背後的香樟樹上,靠着一面巨大的圓形銅鏡,鏡邊刻滿了栩栩如生的蓮花,鏡面映出新月之光,恰如諸佛座後的佛光。他盤膝瞑目安坐於樹下,正如修到三十六重天捨身成佛的釋迦牟尼。
“你是什麼人?”冷焰喝了一聲。樹下的白衣僧卻動也不動,如同入定般。冷焰又近前了一步,大喝:“你是背後指使白麪人用血玉指環下血誓的人麼?”樹下白衣僧依舊面色如水,如同全未聽聞,只有白色的僧衣在微風中翩飛。
冷焰又踏近了一步,離白衣僧只有三尺之距:“你爲什麼要利用血玉指環……”他語聲提高了三分,卻未想白衣僧忽的雙眼睜開,如同神光乍啓:“現在連你也相信,血玉指環已經不在臨風閣,不在顧傾城手中了麼?”
他語聲如同佛音,繚繚迴繞,冷焰心頭如受一擊,那一剎那,血玉指環到底是不是還在臨風閣中,連他也迷離起來。白衣僧身後的銅鏡冷光,忽的一閃,冷焰心中一線清明,連忙回過神來,知道方纔差點兒因白衣僧的魔音迷亂了神智,冷汗不由流了下來。
他倏的一掌擡起,掌緣如同騰起無形的火焰,向白衣僧身上印了過去!白衣僧端坐於地,紋絲未動,緩緩擡起一隻白玉般的手掌,與他掌心相接。
雙方手掌相交,冷焰忽的覺得對方掌心生髮出一股強大的漩渦般的吸力,自己的焰冰掌發出,全入泥牛入海般被對方吸了過去,不僅如此,白衣僧身後銅鏡亦瞬間乍放出耀眼之極的白光,冷焰的整個人,便覺得將要被那面銅鏡吸入無底的深淵!
白光盛放!漸漸收斂,消溶,歸於沉寂,樹下那面銅鏡,變得與普通鏡子毫無二致,在月光下發出暗淡的光芒。
而樹下的白衣僧,冷焰,和白麪人,卻都不見了。
他們彷彿全都被吸入了鏡中。
“奪”的一聲,蘇舜澤將酒杯重重的按在小桌上,面色酡紅,眼眸中泛出迷離的光茫:“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被滿月山莊趕了出來……”他伸出手指,又去摸桌上的酒殼,歪歪斜斜的往酒杯中倒酒,卻被沈萱一把按住:“你喝醉了。”
蘇舜澤掙扎着要將他的手撥開:“我醉了?誰說我醉了?”半醉的人,哪及得清醒的人的力氣,蘇舜澤撥他的手指不動,轉而笑道:“沈萱,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他豎起一根手指,放在脣邊:“這個秘密,我可是從來沒有跟人說過。”
不容沈萱回答,他已經自顧自的講了下去:“你……知道我爲什麼會被趕出滿月山莊嗎?”他將頭斜倚在自己的手臂上,閉目沉思了一會兒,象是想起了什麼憂傷的往事:“因爲……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子,她就象那天邊的新月一樣美,一樣淡雅,我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便再也忘不了她。”
他白玉一般的面容,映在桌邊的燭光中,散發着一層氤氳溫潤的光澤。沈萱看着他,慢慢道:“這樣很好,你跟她說了麼?”蘇舜澤頹然的搖了搖頭,眉頭忽然皺了起來:“我不能跟她說。”“爲什麼?”“因爲……她是我大哥的未婚妻。”
他忽然笑了起來,看着沈萱:“很好笑,是不是?”沈萱慢慢的搖了搖頭,看着他笑容收斂,臉上慢慢泛起一層沉痛之色:“後來,她得了一種不治之症,死了。我傷心欲絕,家人這才發現我內心不可告人的隱密,我竟然喜歡我的大嫂,於是將我驅逐出了家,我大哥也不想再另娶他人,又傷又怒之下,乾脆出家上了武當,當了道士。”
馬車中的白燭搖晃着,彷彿聽了這個悲傷的故事,緩緩的滴出一滴燭淚,凝結在桌上。蘇舜澤的面上帶着笑,眼中卻流着淚:“世人都知道‘旋影流光’,是滿月山莊行走於江湖的兩位公子創下的名聲,譽滿江湖,卻不知道,這兩個人的種種情非得已。”
沈萱沉默着,他從未想到“旋影流光”的名聲背後,竟有這樣不爲人知亦不能對人說的傷痛過往。
他很想要安慰一句這位平日裡總是將自己心事掩藏得很好的溫雅公子一句什麼,卻發現所有的言語到了這裡,都顯得蒼白無力。
燭光下,蘇舜澤以指扣桌,輕聲吟道:“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白燭在他的吟唱中,一分一寸的矮了下去。燭將滅,而前路將盡。他們離易宅的距離,已經越來越近了。
馬蹄踏踏,穿過淡紫色的夜霧,轔轔前行。淡淡的月牙微光,照在這輛馬車上,彷彿一隻彎彎的眼睛,看着它駛向死亡與血腥。
彎彎的月牙,此際也照在易宅的高牆深瓦上。酒宴已將散去,客人們紛紛離座告辭。送走最後一個客人,易百園鬆了鬆有些僵硬的筋骨,覺得確實有些乏了,夫人走了過來,心疼的看着他:“都六十的人了,再不比從前,快些去歇息吧,這裡叫兒子兒媳他們收拾下就好!”
年輕的易煥夫婦早已走了過來,應聲道:“爹孃早些安息吧,這裡有我們收拾。”隨即喚了下人收拾殘席,一面吩咐人去鎖了大門。
那名家人去了一刻,忽然連滾帶爬的跑了回來,渾身抖得如同篩糠:“稟老……老爺,夫……夫人,門外站着一個人,說,說是來給老爺賀壽的客,客人。”老夫人嗔道:“阿福,你平常膽子蠻大的,怎麼今天抖成這樣,好象後面有鬼在追似的。”那名家人伏在地上,腿腳都軟了,爬都爬不起來:“那……那客人就象是個鬼,竹竿鬼,他……他說有壽禮要……要親自送給老爺,他的壽禮是,是……一缸……水。”
說完這句話,他的整個人忽的軟癱在地,如同一灘爛泥。
老夫人看這情形,也擔心起來:“老爺,這人深夜送禮,還把一缸水作爲壽禮,有些古怪,——莫不是來尋仇的?”易百園捋了捋花白的鬍鬚:“不象。想我易百園自宣佈金盆洗手,退隱江湖以來,一直風平浪靜,若要尋仇,早該尋上門來了。”
易煥一拱手:“爹,娘,孩兒去門口看看!”將未滿週歲的兒子果兒交給自己的妻子,提一提寶劍,便要往門外走去。
“不必了!”沉沉的夜空中,忽然傳出三個字,語聲沙啞,如同夜梟之聲,又如同鏽鋸割木,讓人聽了,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隨着這語聲,燈光輝煌的大廳中,忽然飛進一物,“咚”的一聲落在居中的圓桌上,壓得杯盤碗盞四濺。待得那物落定時,衆人方纔看清,竟是一隻大水缸。水缸極沉,裡面彷彿貯滿了清水。
夜風吹過,大廳門口如同鬼魅般飄忽閃現出一個白衣的人影,那人極高,極瘦,身上的白衣,竟象是一塊白布包裹而成的,連他的下半邊臉,也用白布條包了起來,拄着一根細長的竹竿,頭上戴了一面闊大的竹笠,他的上半邊臉便全部隱藏在竹笠的陰影裡,看不清楚。
他的整個人看起來,便象是白布包起來的一具乾瘦殭屍,細長的竹竿點地,白色的袍角飄拂,也不見腳下如何移動,便進了廳內。
“你是……”易百園打量着來人,目中精光閃動,緩緩一抱拳:“湘西屍王姜不趕?”“哈哈哈!”斗笠之下白布包裹的嘴巴中發出一串悶悶的笑聲:“易老頭子,你退隱江湖多年,竟然還認得我這個已經死了多時的人。”
易百園目光沉沉:“江湖傳言,屍王姜不趕殺了閩南五大世家的高手,想利用這五大高手的屍體煉製極陰之蠱,卻在將他們的屍體趕屍回湘西的路上,與紅衣祭司相遇,雙方各施降頭術鬥法,屍王姜不趕正在頭顱出殼之際,被那五具屍體上附着的怨靈反噬,趁機將他的身體咬爛,”他看了姜不趕渾身上下包裹的白布一眼:“傳聞屍王渾身上下,傷可見骨,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膚,甚至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肉,只有以布條包裹,縱是白日,亦如同行屍走肉一般,——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他這話一出,廳中所有人頓覺大廳內充滿了一種陰森森的鬼氣,毛骨悚然。屍王將竹竿在地上一點,殭屍般的身軀飄進了一步,“哇——”的一聲,竟是易煥妻子懷中抱着的果兒,被那殭屍般的人形嚇得大哭起來。
屍王斗笠下的眼睛,往果兒身上一照,易煥的妻子蘭氏連忙將果兒抱過一旁,轉過身去,輕拍孩子柔軟的小身子,哄他安靜下來。哪知未滿週歲的孩子卻一直啼哭不止,仿似預感到了全家即將臨頭的大難。
蘭氏拿起一隻果子,放到果兒嘴巴嘴邊,果兒卻仍是張着粉嘟嘟的嘴巴啼哭,並不吃那果子。
“他餓了,要喝奶。”屍王瞧着白白胖胖的果兒,喉中發出嘎嘎的笑聲:“快給他奶吃。”蘭氏臉上臊得通紅,急急要往內室奔去,屍王的人影卻一飄,鬼魅般攔在她的身前:“不用去裡面喂,我這裡有好喝的送給他。”斗笠下尖針般的光芒,穿過笠縫射了過來。
蘭氏一驚,嚇得倒退一步,差點站立不穩,卻被自己的丈夫一把攬住。她回過頭來,卻見易煥一把將妻子護在身後,“鋥”的一聲,利劍出鞘,直刺屍王胸前!
他一劍毫無滯礙的刺中屍王,方自高興,劍尖穿破屍王白衣,直入半寸,如中敗革,沒有半分血滴流出。易煥一驚,方欲拔劍,卻見屍王的身體隨着他的劍尖一起貼了過來,他連忙舉劍上撩,想要將屍王一劍削開,哪知屍王的身體竟如紙片般附着在他的劍尖上,往上升起,劍尖上感覺不到半分重量。
易煥大驚失色,將劍接連揮動,劈、削、刺、挑,屍王的身體便隨着他的劍尖左右上下飄動,速度越轉越快,白衣亂飛,如同一片揉皺的紙片。
易煥甩之不脫,方自停劍換氣,劍尖上的白色人影忽近,穿劍而過,手中細長的竹竿揚起,竿頭挑上易煥的喉結!
“啊!——”易煥喉中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慘呼,整個人向後飛起,跟着重重的跌落地上,手中的長劍撒下,頭一歪,濃濃的鮮血自他嘴中流出,他的雙眼還睜着,呼吸卻已冰涼。
“夫君!——”蘭氏抱着果兒,踉踉蹌蹌的奔了過來,奔到丈夫的屍身邊,失聲痛哭,她將懷中的果兒連同包住他的包裹一起,輕輕的放在地上,忽的撿起丈夫手邊的寶劍,一劍向屍王刺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