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撲朔迷離

——有人走得匆忙, 有人愛得甜美,誰會在意擦肩而過的心碎。

當那名身着洋紅色長裙的女孩出現的時候,溶霜和鐫雪正坐在悄語樓頂的涼臺上, 這裡擺設簡陋, 四面通透, 秋冬風勁, 春夏日烈, 尋常的客人很少樂意往這層來,夥計也不情願平白多跑兩趟樓梯,可是溶霜偏偏就喜歡坐在這兒喝酒, 要不是他每次付賬都很痛快,老闆壓根就不想讓他進店門。

鐫雪並沒有感到不高興, 只是十分困惑:“大哥, 你都已經成家了, 也有了自己的房產,大伯父和大伯母再也沒法在你耳邊嘮叨了。可是你爲什麼反而不讓我們到你家去, 卻還要到酒樓來?”

溶霜一臉對着白癡解釋一加一爲什麼等於二的不耐煩神情:“家是兩口子過日子的地方,又不是呼朋喚友,擺酒請客的地方,要是什麼事都能在自己家裡做,還要酒樓幹什麼!”

鐫雪更加不解:“但是我也不是你的朋友啊, 即使沒有你, 我和憐君之間也不是外人嘛。照你那麼說, 難道我就再也不能到你家裡去了嗎?就算不去看你, 去看看憐君總可以吧。”

“可以, 當然可以,哪天我不在家, 你自己一個人去看她!”

鐫雪立刻感到有點緊張,也有點好奇,小心翼翼的問:“大哥,怎麼啦,你和憐君吵架了?”

溶霜不屑一顧:“當然沒有,過得好好的,有什麼可吵的。”他見鐫雪實在是要刨根問底,只得紆尊降貴的解釋道:“憐君願意請多少親戚朋友去家裡做客,我一百個歡迎,可是我自己絕對不會把半個狐朋狗友招回家去添亂子。”

鐫雪豁然開朗的點點頭,在溶霜毫無界限的交際圈子裡,確實頗有那麼幾個小子不適合被請到任何人家裡去做客,更何況憐君是個不問江湖的正經女孩,爲了避免把朋友分成三六九等,溶霜乾脆一視同仁,從不在自己家裡見朋友。雖然溶霜用心良苦,可是鐫雪對自己也被歸入“狐朋狗友”之流感到忿忿不平:“你以前那麼妄自尊大,一成了家就被夫人收拾得服服貼貼!”

溶霜毫不知恥,反而洋洋得意的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他眼中嘲諷的目光分明在說:“你倒想服帖,可是誰來收拾你呀!”

鐫雪更加憤怒:“你用不着自以爲是!若不是因爲三叔的事,咱們和沈家鬧翻了,沒準沈伯父本來想把憐君許配給我呢!無論如何,我比你看起來更像一個能照顧家的好男人吧!”

溶霜把鐫雪昂首挺胸、正義凜然的相貌掂量了一番,便哈哈大笑:“像,像,實在是太像了!可是就算天王老子來賜婚也沒有用,憐君根本瞧不上你!雖然你比她還年長三歲,可是在她眼裡,一直拿你當弟弟看!”

鐫雪一下子撒了氣,他含胸駝背垂着頭,沮喪的說:“憐君真的說過這種話嗎?你沒問問她爲什麼?我到底哪裡不像她哥哥了?”

從鐫雪記事起,那時候的憐君還是個襁褓中的小嬰兒,溶霜也不過是個滿地撒野的頑童,可是鐫雪一直認爲,沈伯母生下這個女孩,就是爲了配給溶霜做媳婦的。後來林沈兩家絕交,鐫雪也有八九歲了,半懂事了,可是他從來沒有懷疑過溶霜和憐君會終成眷屬。即使到了鐫雪徹底成年之後,他心裡也不曾對憐君動過半點念頭,讓他難過的只是和自己如此熟悉,對自己如此瞭解的憐君居然會對自己做出這種評價。可是仔細回憶回憶,在鐫雪的印象中,他也一直沒有把憐君當成妹妹看待,而是當成……姐姐,就在他和掬霞爲了男女長幼而爭得難解難分的那將近二十個年頭裡……

鐫雪雙手托腮,目光茫然,心情愁苦,難道,難道就是因爲這個原因,所以我林鐫雪一大把年紀了,不但討不着媳婦,而且就連,就連一個對我稍加另眼的年輕姑娘都沒有,誇我好的都是那些比我娘還要老的老太婆……

正當鐫雪沉浸在悲悲切切,自傷自憐的心境中,忽然聽見耳畔傳來一聲勝似天籟的呼喚:“林公子……”

在場的有兩位林公子,溶霜自斟自飲,巋然不動,更不惺惺作態,他聽得出來,這是一個陌生的嗓音,雖然的確十分甜美動人,反正總有他壓根沒見過的年輕姑娘費盡心機打探出他的姓名行蹤,千方百計來向他搭訕討好,對付這種女孩,就應該欲擒故縱,若是像鐫雪那副德性,簡直就是自墮身價!

鐫雪早已換上一臉發自肺腑的燦爛笑容,他熱情洋溢的轉過頭,屁股差點就要離開椅子面了,可是當他發現自己並不認識來的女孩,又頹唐的坐回去,他滿懷妒嫉的想,瞧見沒,瞧見沒,果然不是來找我的,我說哪有這種天上掉元寶的美事呢,惦記曹操,孟德就到,大哥都已經娶妻成家了,這些女孩還是不死心,她們怎麼就不能分點心思可憐可憐我呢?

可是這個女孩卻是明確的向鐫雪走過來,她似乎如釋重負,驚喜交加,羞澀中不乏勇敢:“林公子,我……我問過很多人,終於,終於找到你了……”

鐫雪抑制住欣喜若狂的心情,強迫自己從容鎮定的說:“哦,是嗎?那,那可辛苦你了。對了,你找我什麼事?要不,坐下來說說?”

姑娘含羞搖了搖頭,站得更端莊了:“那天,你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我還沒來得及……其實,我只想對你說一句話……雖然我是……可是如果不說,那也顯得太……”

鐫雪聽得稀裡糊塗,可是他還是聽出了一件事,那就是這個姑娘認爲他們倆以前見過面,至少這個姑娘是見過鐫雪,他更加驕傲了,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鍾情嗎?甚至在我還沒有注意到她的時候?誰說我只能給女孩當弟弟來着!

鐫雪企圖裝出穩重而體貼的姿態:“你說的是哪天?在什麼地方?”

姑娘的臉更紅了:“林公子,我明白,你們這樣的人做了那種事,並不喜歡留名留姓,可是,可是我還是想把我的心意告訴你……”

“我……這樣的人……做了……那種事……”鐫雪忽然戒備起來,他頭一回想起來把這個姑娘認真端詳一番,她天生麗質,活潑大方,可是看她的穿戴妝扮,卻略顯廉價而豔俗,果然和溶霜、鐫雪並非一路人,鐫雪不由得疑心這個俊俏女孩來者不善。

這個女孩也開始失去自信,她顧慮不安的問:“請問林公子,你……你是否還有……還有兄弟……”

鐫雪終於放心了,當然不是來找我的,我就說嘛,我怎麼會惹上這種麻煩事?他熱切的點點頭:“有,有,我還有一個大哥,就是他,林溶霜——”鐫雪往自己對面一指,他憐惜這個被迫和溶霜打交道的女孩,她看上去還是挺善良的,可是他也很好奇溶霜會怎麼處理這件意外。

溶霜不慌不忙的擡起頭給姑娘看,讓她好好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她要找的人。

雖然鐫雪也是個漂亮的小夥子,不過跟溶霜一比,他就顯得黯然失色了。可是姑娘只看了溶霜一眼,就露出輕鬆的笑容,她搖了搖頭,依然盯着鐫雪,大有一副“現在我看你還怎麼抵賴”的氣勢。

鐫雪又有點發懵,他主動拖過來一把椅子:“你先坐下來,有話慢慢說。”

這一回,姑娘順從的坐下來。鐫雪一邊取過一隻乾淨杯子給姑娘倒酒,一邊求救的瞄着大哥。溶霜一直在旁邊瞧熱鬧,從這女孩一開口,他就知道她絕對不是自己惹來的,她也並非那種主動勾搭英俊男子的輕浮女孩,溶霜多少能猜出其中的門道來,可是他不言不語,幸災樂禍,他覺得鐫雪這個小孩實在是太好玩了,他要把這場好戲繼續看下去,他要聽聽鐫雪還能說出多少蠢話來。

正在這時,樓梯一陣亂響,又一個女孩衝上樓來,她一屁股坐在溶霜身邊,見他面前的杯子是滿的,端起來一飲而盡,又把空杯子往溶霜面前一墩。

溶霜撇撇嘴,又取過一個新杯子,一邊給掬霞倒酒一邊問:“你怎麼纔來啊,我倆都快吃完了。”

掬霞冷冷一哼:“誰稀罕來你這個鬼地方跟你們兩個臭男人吃飯!我從你家來,我特意過來告訴你一聲,先別回家!”

溶霜臉色微變:“出什麼事了?”

掬霞反而變得好整以暇,她把溶霜給她倒的酒喝乾了,看見鐫雪碟子裡有他剛剛剝好的栗子仁,撿起一個就扔進自己嘴裡,又把一個帶殼的扔給鐫雪。鐫雪當然不願意做這種丫鬟份內的差事,可是他又非常好奇的想知道溶霜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只好耐心的替掬霞剝栗子。

“我知道你們倆在這裡花天酒地,我就去看憐君,結果我和她剛說了幾句話,就來人了——”掬霞嚴厲的瞪了大哥一眼:“——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小媳婦,一進門就哭天喊地,要抹脖子上吊吃□□——”

溶霜有點不安,可是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結識過如此剛烈火爆的小媳婦,鐫雪倒是興致勃勃,他既羨慕又妒忌,當然也十分責難的盯着溶霜,他已經把自己那位來路莫名的姑娘徹底忘到腦後去了。

“她說她再也過不下去了,因爲她的男人成天在外面喝酒賭博,尋花問柳,回到家裡還打她——”

溶霜既放心又惱火,原來這事和自己無關,他惡狠狠的埋怨掬霞:“死丫頭,有話不能一口氣說清楚嘛!那個女人也是,她自己的男人混帳,她跑到我們家去撒什麼潑!憐君好歹也是你大嫂,你就這麼一走了之,你就不能幫她把那個潑婦轟走?”

溶霜掏出一塊銀子扔進鐫雪懷裡,起身就要走,掬霞一把拉住他:“我說了讓你先別回家嘛!連我都跑出來了!憐君好不容易勸住那個女人不死,現在正在慢慢開導她,冷不丁再多一個外人,她不好意思,只能走,回到家裡去仍要尋死,這條命算你的還是算我的!”

見溶霜一臉驚異,滿頭霧水,掬霞輕蔑的嘲諷道:“原來你一點也不瞭解自己娶回家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什麼?!”

“憐君可是遠近聞名、備受推崇的神醫,她的妙手回春之術與雲妹的夫君不相上下,不過李姑爺只能救得了身子的傷痛,憐君卻是專醫心病!以前她在家裡,都是姑娘小姐向她傾吐心事,尋求慰藉開解,現在她嫁了人,連那些老少媳婦也去找她請教家務紛爭,憐君可忙着呢!”

溶霜記得,成親以來,憐君的客人的確不少,他還挺高興,不必再擔心憐君忽然離開一大家子過起二人生活會感到寂寞乏味,不過那些客人往往只說兩句客套話就走了,想來有男主人在場,她們不便吐露自家的私事隱情。

“唉,自己的日子自己過去,何必煩勞別人?”溶霜心疼憐君過於耗費心力。

鐫雪卻興致勃勃的出主意:“嘿,大哥,要不然你給憐君掛一塊匾,讓她正式開張行醫吧!按鐘點收佣金,咱們城裡還沒有這樣專解煩心事的買賣呢,保證又出名,又獲利!”

溶霜恨得在弟弟頭上敲了一下:“沒出息!怪不得你只能一輩子打光棍,娶媳婦回家是爲了寵着她,不是爲了靠她賺錢!”

如此這般滿懷男子豪情的宣言,就連掬霞也挑不出毛病,鐫雪紅着臉,委屈的狡辯:“我就是隨便說說嘛,我當然也能……”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瞟向那位早已被冷落多時的陌生姑娘。

那位姑娘一直在窘迫不安而又不無疑慮的偷聽兄妹三人談論家事,而她尤其困惑不解的盯着掬霞。

終於,掬霞轉過正臉,將紅裙少女認認真真打量一番,頗覺意外卻不失鎮定的問:“怎麼是你?你在這裡幹什麼?”

少女慌亂的站起身,不小心打翻了一隻酒杯:“林……林……”她不知道應該叫“林小姐”還是“林公子”。

原來,這位少女名叫朱兒,是萬寶樓的歌女,由酒樓掌櫃包管食宿,按月開餉,此外不許收客人的賞錢,除了唱曲也不必應答客人的額外要求。一月前,偏逢本城青天大老爺的公子在萬寶樓宴客,一位客人見朱兒年少俊秀,嗓音甜美,定要讓她斟酒侍宴,掌櫃的畏權懼勢,只得教朱兒委曲從命,朱兒更不敢違逆自己的衣食父母。斟了幾回酒,那些公子叫朱兒也喝,可是她爲了保護歌喉,生來滴酒不沾,就這般拉拉扯扯,動手動腳起來。沒等掌櫃的開勸,剛在鄰桌就坐的掬霞已然怒火難耐,赤手空拳就將一干富貴少爺揍得鼻青臉腫,揍完了,她一言未發便揚長而去。

那一日,掬霞正好一身男裝,朱兒以前不認識她,只聽得幾個捱揍的倒黴蛋惡狠狠的罵道:“又是林家那個最愛管閒事的臭小子!早就該收拾他了!”朱兒便偷偷記下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姓林。

這件事過後,朱兒覺得自己不便繼續留在萬寶樓惹是生非,便主動向掌櫃的請辭,豈料掌櫃的反而苦着臉求道:“大小姐,你可千萬別走,爲你出頭的那位公子交待過,以後要是我敢欺負你,冤枉你,他回頭就把我這座樓給拆了!你就行行好留下來吧!”掌櫃的和掬霞說過話,當然知道她是女人,不過既然人家樂意扮男裝,何必沒事找事拆穿她呢?

朱兒在心底悄悄的羞紅了臉,那位林公子如此俠肝義膽,卻又如此心細如髮,不單救我一時,更牽掛我此後的周全,可是我卻,連一句感恩的話都不曾對他親口說過,雖然當時我徹底慌了神,他又走得急,可是總會叫人家以爲我不領情義,不識好歹。

朱兒便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林公子,當面對他說一句“謝謝”,即便自己只是一個卑微的賣唱女子,卻同樣懂得是非善惡呵!

朱兒不好意思直接打聽恩人的出身來歷,但是她也想了一個取巧的辦法,她大大方方到酒樓去,名正言順的問掌櫃:“不知林公子到了沒有,他在哪一桌?”掌櫃的見她是歌女妝扮,便以爲是客人自己叫來陪酒的,如果正好有林姓客人在場,就會指給她看。

就這樣,整整一個月,朱兒幾乎將城裡的酒樓全都跑遍了,見過了不下百八十位“林公子”,卻沒有哪個看着面熟。朱兒想,自己能用來找人的閒暇時間本來就不多,而且都不在用飯的正點,照這樣閉着眼睛大海撈針,能夠與恩人重逢的機會微乎其微,可是她的意願十分執着,無論自己多苦多累。

這一天,朱兒登上悄語樓頂層,不勝驚喜的發現,自己朝思暮想的林公子正坐在面前。當日場景混亂,朱兒並未將掬霞的面貌看得十分分明,況且鐫雪生得俏,雖爲龍鳳胎,倘若同樣穿上男兒裝,姐弟倆的外貌也頗有些難分彼此的意味。直到掬霞以女兒原貌出場,朱兒方纔恍然大悟,茅塞頓開,天底下混淆兄弟、姐妹、雙生子的誤會時有發生,可是像自己這樣連男女都搞錯,實在太叫人擡不起頭了……

掬霞也不是榆木疙瘩,一看在場三人的神情,她立刻就弄懂了事情的始末原委。掬霞只覺得心底無名之火驟然騰起,她拍案而起,怒氣衝衝的對着朱兒大發雷霆:“你睜大眼睛看仔細了!你可以把他,當成女人——”掬霞惡狠狠的戳着鐫雪的腦袋:“——但是請你千萬不要把我認做男人!誰說只有男人才能行俠仗義,鋤強扶弱?誰說女人只能一聲不吭的等着挨欺負,受侮辱!誰說女人不能把男人揍得哭天喊地,落荒而逃?啊!”

掬霞居高臨下環視一圈,溶霜冷笑着“哼”了一聲,堂妹這副架勢他見得多了,鐫雪原想憤怒的爭辯自己到底哪裡像女人了,可是一看姐姐的眼神,他決定還是老實坐着比較保險。朱兒只是紅着臉,紅着眼圈,半垂着頭,緊咬着嘴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是啊,林小姐是真正的名門閨秀,穿得精緻,生得嫵媚,即使換上男裝,那份颯爽英姿也難掩她的嫋娜風情,稍稍用點心就能看出來,可自己卻鬧出這麼大一場笑話,難道都是因爲自己其實原本就渴望有那麼一位俠骨柔腸的年少公子替自己解圍嗎?就像書裡說的那樣……在傲然凜立的掬霞面前,朱兒越發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掬霞還不算完,她推開椅子走到朱兒面前,冷冷的說:“還有,除暴安良,主持正義,是我江湖中人的俠義本分,並非對你另眼垂青,別有用心!不要以爲人家好心救了你一次,就有責任照顧你一輩子!長點骨氣,學着自己保護自己,不要做夢都等着男人來可憐你!”說完,掬霞一轉身“蹬蹬蹬”下樓去了。

朱兒強忍着淚水,她的確只是想對救過自己的“林公子”親口道一聲謝啊,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又怎敢貿然奢望別樣美妙浪漫的奇遇呢?

掬霞一走,鐫雪立刻活躍起來,他殷勤的爲朱兒正了正椅子,滿懷憐惜,溫情款款的說:“那個是我姐姐,她一直脾氣不好,對誰都大喊大叫,你不用太在意。”雖然鐫雪還不知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可是他也能猜出來,大概這位姑娘曾經無辜落難,雖然她看上去柔弱無助,可是依然不乏自尊自重之意,不像掬霞說得那麼不堪,鐫雪就覺得她挺討人喜歡的。

“對不起,林公子,是我認錯人,打擾你們了,真對不起,打擾你們……”朱兒嗓音哽咽,低頭哈腰,一個勁的道歉,幾乎要一躬掃地了,然後,她再也沒有顏面擡頭看鐫雪和溶霜一眼,便匆匆轉身,無聲的哭泣着,走了。她本來是想道謝,而且還不曾對真正的恩人說出口,可是她的感恩,人家根本就不稀罕……

鐫雪目瞪口呆的望着空蕩蕩的樓梯口,似乎不敢相信這位可愛的紅裙少女就這樣無影無蹤了,許久,他才滿面怒容的坐回去:“太霸道了!太無禮了!人家只是一位姑娘嘛,掬霞怎麼能對她這麼兇狠蠻橫,這麼粗魯惡毒!她連自己姓什麼叫什麼還沒說呢!真是的,太過分了!”

溶霜幸災樂禍的看着鐫雪,剛纔明明有那麼多大好時機,是你自己不想着問她啊!

“我,救過思卿吧?我把他好好帶回家,做了朋友,現在他對掬霞死心塌地,一往情深,你看看她都幹了什麼好事?就算認錯人,也可以好言好語解釋清楚嘛,爲什麼非要把人家劈頭蓋臉罵走呢?要不像我長年累月飽經磨練,誰受得了憑空挨這麼一頓訓斥啊,現在那位姑娘指不定有多傷心呢……”鐫雪託着腮,不無心疼,又悠然神往的說:“這要是我寫的故事,我就讓掬霞和那位姑娘結爲閨中知己,再慢慢告訴她,雖然自己是女兒,可是家裡有一位同樣相貌堂堂,俠骨錚錚的弟弟,無論如何,如果我碰見那位姑娘被人欺負,我也絕不會袖手旁觀啊,要不就讓掬霞晚點來,或者根本不來,等我和這位姑娘聊熟了,她就明白,雖然緣起誤解,卻未必不會另有巧遇呢,這樣發展的情節,纔是千古佳話,現在這叫什麼事呀!我怎麼攤上這麼一個姐姐!她就不能幫我一次嗎?”鐫雪捶胸頓足,他寫過那麼多機緣偶合,皆大歡喜的美好故事,可是爲什麼寫故事的人偏偏生活在冷酷無情,舉步維艱的現實中呢?

溶霜不緊不慢的繼續品酒:“所以呀,你寫那些爛俗故事我纔不看呢!有你在還看故事幹嘛?你可比故事裡的人好玩多了!哈哈哈哈!”

這一句話擊中了鐫雪的兩處要害,他寫的故事沒人要看,他夢想的愛人不知何處,他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

看着弟弟垂頭喪氣的沮喪模樣,溶霜還要逗他:“喂,既然你這麼苦悶,我就帶你去一個女人最多的地方,讓你好好開開心,怎麼樣?”

鐫雪臉色驟變,雖然溶霜向負浪子虛名,可是他畢竟自幼經受名門正派的嚴苛管教,鐫雪相信大哥從來不去那些污七八糟的地方,然而他又不想顯得自己懦弱氣短,便一伸脖子:“去就去,怕什麼,我敢,你敢嗎?”

看着鐫雪半紅着臉,強作英勇無畏狀,溶霜笑得肚子疼:“不敢,我可是不敢,所以我要叫上你,你一個人進去,我就在門口等你,等多久都行,只怕你一進去,人家就不肯放你出來呢,哈哈哈哈!”

鐫雪聽溶霜笑得不善,便戒心重重的問:“你到底要去哪裡?”

溶霜正色道:“你以爲要去哪裡?憐君未出閣時,家中婦女每季出資扶助本郡養媼院,以爲子孫積德,十餘年間不曾違背規矩。如今憐君嫁我,沈家行善用沈家的錢,我自然要爲憐君另付她自己那一份善心。這兩日正該本季做帳,我今日就要把銀子送過去。”溶霜掏出一封銀兩,果然封得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娟秀的小字留着憐君的姓名。

鐫雪滿懷敬意,連連點頭稱讚,憐君素來慈悲善良,溶霜更對夫人體貼至極,事必躬親。

溶霜一變臉,卻又拿鐫雪取笑起來:“雖然是好事,不過那些年邁婦人對資助者總有無窮無盡的謝恩話,每次聽得我頭疼腦脹,又不能失禮。這次你幫我把錢送進去,那些姑婆嬸孃最喜歡你這樣俊俏乖巧的男孩,你包準能把她們哄得心花怒放,笑口常開!這也是行一大善呢!”

鐫雪火冒三丈,掬霞說他像女人,溶霜又說他是個乖巧的男孩,自己好歹也是二十五六歲的大男人了!不過鐫雪還是在養媼院裡逗留了兩刻鐘,那些孤寡老婦雖然衣食不愁,卻無親無故,終年孤獨無聊,難得遇見鐫雪這樣面善心軟,和藹知禮的少年晚輩來陪她們說話解悶。從養媼院出來,鐫雪的心情也好多了,沒有讀者,沒有愛人的苦惱暫時被他擱置一旁,畢竟,世上還是有人喜歡他,需要他,感謝他,雖然只是一羣時日無多的孤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