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滄海月明

——誰也不敢大聲對人說,你愛我嗎?

從鎮子返回村裡的途中,繡雲與去時又大不相同,一路上歡聲笑語,神采飛揚,腳步輕盈得彷彿要翩翩起舞,就連少蟾也深受感動,幾乎要相信自己就是那個能讓她此生永遠如此快樂的人。

剛走到村口,突然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的飛奔而來,跑到近前,一把抱住少蟾,帶着哭腔說:“師父,你們可算回來了!你要是再不來,姐姐……姐姐她就要被抓走了!”

少蟾蹲下身,扶住小芠的肩頭:“彆着急,慢慢說。你姐姐現在在哪裡?誰要抓她?”

“就在我家門口。有一夥人正在圍着大哥打,還說要把姐姐抓走還債。”小芠已經抽泣得上氣不接下氣。

少蟾直起身,猶豫的看了繡雲一眼,卻見她早已提劍在手,沉着臉,冷冷的說:“我們走!去看看到底是什麼人如此猖獗!”他神情凝重,卻沒有反駁。

少蟾邁開大步在前面帶路,繡雲施展腳力緊隨其後,小芠奮力跑着,反而被落下很遠。

還沒到田家大門口,就已經看到一夥五大三粗的壯漢圍做一團,舉手擡腿,傳來陣陣“嘭嘭乓乓”的毆打聲和越來越低的吟叫聲。田小英的雙臂被另外兩個壯漢緊緊鉗在手裡,她一邊扭動一邊哭喊:“不要再打他了!求求你們不要再打了!”遠遠的,稀稀拉拉站着好幾個村民,卻只是看着。

少蟾緊走幾步,高聲喝道:“住手!”卻壓根無人理睬。

此時,小英用力掙扎開,撲到少蟾身邊:“李先生,求求你幫幫忙!求你救救我大哥!”

那幾個壯漢這才注意到來了人,也打得累了,紛紛歇了手,叉着腰的,抱着肩的,杵着傢伙的,一個個不懷好意的看着少蟾。

小英撲到大哥身邊,托起他的頭,只見他渾身上下血跡斑斑,只剩下一口氣,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她心疼得低聲哭泣起來。

少蟾皺着眉問:“你們爲什麼要打他?”

爲首的壯漢手裡玩弄着一條鐵棍,搖頭晃腦的看着少蟾:“你小子是從哪個土坷垃裡蹦出來的?告訴你聽好了:這個小雜種欠爺們的錢,還不起!已經立下字據,把他妹子押給我們抵債!老子們今天來要人的時候,他竟然愣充好漢,又要反悔!先揍死他再說!”說罷,惡狠狠的吐了一口濃痰,正落在少蟾腳邊。

少蟾強壓怒火,平靜的問:“你們知道不知道,像這樣濫用私刑,強搶民女,是要觸犯王法的。”

那幾個流氓聽了,爆發出一陣粗魯的大笑:“哈哈哈哈!什麼叫王法?方圓幾十裡地,你仔細掃聽掃聽!老子就是你奶奶的王法!”

另一個賊眉鼠眼的流氓猥瑣的湊上來:“我看這小子八成是認字兒認多了,腦殼憋壞了吧!”又是一陣狂笑。

少蟾仍是平靜的問:“他欠你們多少錢?”

那個賊頭一聽來了興致:“呦喝!你又算什麼狗東西?管的倒寬綽!”

“我是田家的朋友。他們欠你多少錢,我還。”

“嗯!八成這個小妞是你的相好,你不忍心看自己的獨食被爺幾個分吃了!哈哈哈哈!”一羣流氓□□的笑了半天,那賊頭才說道:“聽着!田大龍連本帶利總共欠下我們二十七兩一錢四分五!老子大發善心,抹個零頭,就算你二十七兩好了!換這個小妞嘛,本來是個虧本買賣!不過看在老子跟田大龍多年老交情的份上,也就不跟他計較這麼多!只要把小妞帶回去,讓爺幾個開開心心,多多消受她幾個晚上,也能將就抵得過了。她要是有命活到大爺們玩膩了,賤賣到窯子裡,說不定老子還能賺幾分辛苦錢!哈哈哈哈哈!”

少蟾咬緊牙關:“請你們寬限數日。我一定會想辦法籌足銀兩,分文不差的還給你們。”

“寬限!弟兄們聽見了嗎?他說要寬限!”羣賊響應着,鬼哭狼嚎的一陣怪笑。賊頭衝着少蟾道:“寬限也可以!只是從今天起,過了一天,便要翻上一番!今天是二十七兩,明天就是五十四兩,後天就是一百零八兩!”

“你們……”

“窮小子!沒能耐就別愣充好漢,還想英雄救美!看見沒,地下那個就是你的下場!”說完,一巴掌拍在少蟾的肩頭,將他扒拉到一邊。少蟾被推得踉蹌着倒退了幾步。

那賊滿口穢語的向依然抱着大哥的小英走去:“看在你倆一片癡心的份子上,等這個小妞被老子享受罷了,剩下一口留給你也就是了!哈哈哈哈!”

那賊頭的髒手還沒碰到田小英,只聽到耳邊響起鶯啼婉轉的嬌語:“住手!”

那夥流氓都是一愣,循聲望去,才發現從少蟾身後轉出一個嫋娜的少女。只見她明眸皓齒,玉肌雲鬢,繡襖羅裙,出現在這樣一個污穢不堪的場景裡,果真顯得嬌豔無比,光彩照人。

那個賊頭立刻丟下小英不理,斜着一雙色迷迷的小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繡雲,恨不得把一雙眼珠子都粘在她身上。賊頭□□着說:“嗯!原來這裡還有一位小娘子,模樣兒倒是更可人!只怕耍起來,也更……嘿嘿嘿!”說着,湊上前去,一隻惡爪就要摸向繡雲的臉蛋。

少蟾緊緊的握住雙拳,卻只是低下頭,閉上眼睛,死死的咬住牙關。

繡雲輕輕一扭腰,便讓那流氓撲了個空,她那如花的面龐上霎時飛起紅霞,含水的眼眸中隱隱掛上冷霜,反而顯得愈加風流嫵媚。那個賊人見了,早已經是□□焚心,顧不得一切,揮手招呼羣賊過來拿人。繡雲只是閃了幾閃,那夥流氓不但連她的裙邊也沒有碰到,反而有的摔個啃屎,有的撞作一團。

不知哪個流氓腦子靈便,忽然高喊一聲:“奶奶的,這個小賤人會兩下子!大哥,咱們都被臭婆娘耍了!”羣賊立刻各拉傢伙,呼啦一下把繡雲圍住,色眼裡紛紛掛上兇意。

賊頭一揮手:“一起上!抓回去一定要讓她好好還還這筆債!”又邪笑着補充道:“小心着點!細皮嫩肉的,蹭破了就不好玩了!”

繡雲不再回避,沉下臉,舉起寶劍,和衆多流氓鬥在一處。

此時,小英已將他大哥扶回屋內,又回到少蟾身邊,見此情景,焦急的拉着他的袖子:“李先生,快想想辦法!林姑娘她……”

少蟾悲哀的搖搖頭:“田姑娘,不必擔心,繡雲她不會有事的。”

果然,說話之間,諸多賊寇,卻沒有一個能近得了繡雲身旁。她見他們打得既無章法,又蠻狠好勇,只是一味兇猛衝撞,心下便十分不耐煩,一個踮步從賊圈裡騰身躍起,手按繃簧,“叮啷啷”一聲掣出利刃,只見一道清冷的光華閃現,猶如玉兔初升,輝灑大江。她再落入賊圈時,三下五除二,羣賊手中的刀槍棍棒各自只剩下一截把手,地上散落着許多銅鐵碎片,斷口齊刷刷的泛着冷光。有的賊撒手慢了,呆呆的看着手腕上一道傷口,倒也不疼,只是血流如注。繡雲一不做二不休,寶刃還匣,劍裡夾腳,一一擊在羣賊的幾道大穴上,流氓們只能伏在地上,哀嚎連天,紛紛求饒。

繡雲冷笑一聲:“你們要想活命,就向田姑娘討饒!”

那些流氓立刻吃力的拖動身子,轉過去跪在田小英腳下,齊聲亂嚷:“姑奶奶饒命!小的有眼無珠,滿口噴糞,以後再也不敢了!要是有誰再敢打姑奶奶的主意,讓他生個兒子沒□□!”會來事的,還作勢扇自己的耳光,倒也“咣咣”有聲。小英不知所措的看着少蟾。

繡雲走到他二人身邊,厲聲喝道:“我今天要是就這麼放你們走了,日後你們必定還會再來田家惹是生非!”說着,從右手上褪下一隻玉鐲,通體碧綠,透亮如冰。“我現在身上沒有金銀。這隻玉鐲成色平平,但少說也可賣個四五十兩,足夠償還田家的欠債了。欠據拿來!”

那賊頭哆哆嗦嗦摸出一張紙,繡雲接過來遞給小英,果然不假。繡雲便把玉鐲放在地上:“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

那賊頭作惡多端,搶人霸財,也略見過些世面,拾起鐲子一看,心裡反倒暗暗慶幸自己撿了個大便宜,已經在盤算去找哪家當鋪的老闆銷贓了。嘴裡只亂說:“足夠了!足夠了!多謝姑奶奶慈悲!”

繡雲又道:“從今往後,你們再也不許騷擾田家!”羣賊齊聲高應。“還有!如果你們當中有哪個人,再敢借給田大龍一分一釐,或者再敢讓他跟着你們鬼混,哼!到時候可別怪我劍下不留活口!”羣賊又齊聲高喊“不敢!”“滾!”那些地痞無賴哪裡學過什麼內家功夫,穴道仍是亂的,只能互相攙扶着,歪歪扭扭的逃了。

看着他們都滾得遠了,繡雲才轉過身,只見小英已經是面無血色,眼淚都幹了,只是哆嗦着扶着少蟾的手臂,嘴裡喃喃的說:“林姑娘,林姑娘……”小芠緊緊拉着姐姐的手,眼珠定定的隨着繡雲移動。

繡雲清了清略變沙啞的嗓子,儘量柔聲說:“田姑娘,別擔心,已經沒事了,以後再也不會有麻煩了。”

過了好一會兒,小英才勉強恢復一些,顫抖着說:“林姑娘,李先生,今天要是沒有你們,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報答你們……”

繡雲微微笑着說:“田姑娘,先別想這麼多。快去看看你大哥的傷勢怎麼樣了,你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小英也恍然醒悟:“李先生,林姑娘,你們也進來坐一坐。”

繡雲點點頭,小英慌忙跑進去先做準備,因爲家裡久已不堪待客。

少蟾步履沉重,面色晦暗,竟然始終沒有和繡雲說一句話,也沒有看她一眼。

兩個人剛進田家院門,就聽到屋裡傳來一個年邁卻暴躁的聲音:“都怪你死心眼子,不肯聽爹的話乖乖的嫁給王掌櫃,才惹出這麼大的事!要是真的被人抓去糟蹋了,看看還有哪家的男人肯要你!”

小英似乎低低的喚了一聲“爹”,那老頭又嚷着:“我知道你心裡惦記着那個姓李的!他雖然也有兩下子,但是不知道在外面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才躲到這個窮山溝裡!他連自己的一日三餐都沒有着落,還拿什麼來養活你!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小英無力的分辯:“爹,我對李先生從來都沒有非分之想。再說,今天的事也多虧了李先生和他的朋友幫忙,才……”

“哼!他本來就對你沒安好心,還帶了朋友來!不過是貪圖你的美色,施一點小恩小惠,然後玩弄你罷了!”

“爹,你不要這樣亂講,李先生的朋友是位姑娘。”

“你看!你看!他在外面早就有了相好,人家根本就沒把你放在眼裡,你倒還在這裡爲他守身如玉!傻丫頭!”

繡雲聽得渾身顫抖,不敢相信的看了看少蟾:“世上竟然還有這麼混賬的人!”提着劍就要衝進去。

少蟾伸手拉住繡雲的手臂,滿臉痛苦的說:“林姑娘,請你不要……”

正在這時,田小英走出來,眼圈紅腫,滿臉愧色,低着頭輕聲說道:“李先生,林姑娘,我爹他不舒服,恐怕不能……”

少蟾溫和的說:“沒關係,我們這就回去。田姑娘,你多保重。”

繡雲也不答話,轉身便走。還沒走出幾步,忽然覺得胸口抽緊,眼前昏暗,喉嚨裡涌起一股鹹絲絲的味道,她雙腿一軟,已經倒在少蟾懷裡,在他胸口留下一團殷紅的血跡。

小英還在身後望着他們,見此情景,驚叫道:“林姑娘她……快扶她進屋來……”

少蟾完全不加理會,抱起繡雲,發足狂奔。

繡雲悠悠轉醒的時候,發覺自己正盤膝而坐,一股柔和而醇厚的內力正從背心的大穴源源不斷的注入自己體內。她略爲凝神,自覺精力已然恢復,便道:“李大哥,多謝你,我已經沒事了。”卻只聽得一聲厲喝:“不要說話!用我教給你的口訣調理經脈!”繡雲只得依言行事。

不知過了多久,當少蟾終於收力的時候,繡雲已經感覺神清氣爽,精力充沛,身體竟然比今早醒來時還要強健一些。她迴轉身,發現少蟾雙目緊闔,大汗淋漓,呼吸沉重,渾身都有些微微顫抖,慌忙說:“李大哥,你怎麼樣?”

又過了許久,少蟾才睜開雙眼,站起身,面無笑容,但仍是溫柔的說:“我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說完,蹣跚着,頭也不回的走出房門。

第二日,少蟾很早便出門去,傍晚時分纔回來。一進門,就對繡雲說:“林姑娘,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繡雲望着他,輕輕的點點頭。

少蟾又道:“我們去江邊走一走吧,此時天氣很涼爽。”

繡雲笑了。

二人沿着江,朝向村外越走越遠,一直來到一處僻靜無人的所在,找了一塊大石坐下。此刻,果然是薄暮如織,晚風習習,宿鳥急歸,山山水水靜穆無言。

繡雲只覺得心裡一片安寧,不禁胡亂想到:“若能每日都像這般與李大哥相依相伴,此生我便再無他求。”

只聽少蟾道:“林姑娘,昨天發生的事,我先要多謝你幫忙……”

繡雲望着江水,冷淡的說:“請你轉告田姑娘,路遇不平,仗義相助,本是江湖中人的……”

少蟾立刻打斷她的話:“林姑娘,我沒有資格代替田姑娘說什麼話。我是爲我自己而感謝你的。”

繡雲笑了,轉過臉望着他,溫柔的說:“李大哥,要是爲了你自己,那就更不必了。我的命是你救回來的,不論我爲你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少蟾沉着臉搖搖頭:“我還要向你道歉,我沒有好好照顧你,害得你重傷初愈就勞神耗力,幾乎……幾乎功虧一簣……”

繡雲黯然道:“那是因爲……因爲你答應過師兄會救活我,照顧我,把我好好的還給他。現在你卻幾乎食言,所以……所以你覺得對不起你的好朋友,對不對?”說着,聲音低沉下去。

少蟾心如刀割,吃力的說:“你不明白,林姑娘,對我來說,最大的痛苦,就是看着心愛的人受到傷害,而我自己,卻無法保護她……”

繡雲慘然說道:“李大哥,若是……若是你能把我算作心愛的人……那麼,我再受多少傷害,再吃多少苦痛,心裡也是快樂的……”

少蟾低下頭,摘了一片草葉,慢慢的扯成碎片,才說:“林姑娘,我今天想要對你說的是……我很感激你,這些日子一直沒有問起我的出身……”

“李大哥,你若不想說,我便不問,因爲我心裡一點兒也不在乎。”

少蟾沒有理會,繼續說道:“我的授業恩師,是潼山派四俠賀溪齡賀前輩……”

繡雲恍然大悟,興奮的說:“哦!怪不得你的醫術如此精妙,原來你是賀神仙的弟子!”

少蟾咬着牙,兩隻手緊緊的握在一起:“我是被逐出師門的。當日我曾經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再也不得踏足江湖半步,再也不得用所學醫術爲江湖中人治療傷病。所以,才求得掌門寬饒,沒有廢去我的武功。”

繡雲驚呆了,一時之間無話可說。

少蟾繼續道:“我並無意隱瞞你,這件事本來也不是什麼秘密,幾乎可算盡人皆知,你師父、你的幾位師兄都知道,只是你當時年幼,身處深閨,恐怕不曾記得。但是我不願讓你一直誤會下去……”

繡雲對他的這些話毫不在意,彷彿沒有聽見,只是震驚的說:“這麼說來,你幾番救我,已經……”

少蟾用手遮住臉,沒有回答。

“那會怎樣?”繡雲急切的搖晃他的手臂。

“現在我也不知道。但是總會有一天,我在你身邊時,卻再也不能保護你,照顧你……”

“那樣我就更不能離開你。既然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那麼不論發生什麼後果,都應該由我一力承擔!”

少蟾更加痛苦的搖搖頭:“林姑娘,你不要誤解,我並非怪罪於你。其實,就算不是你,就算你不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師妹,無論遇到任何一個人性命垂危,我同樣不會見死不救。是我自己的錯,我自毀誓言,必有……”

繡雲臉色一變:“好!既然你不怪我,也不必我替你擔罪,那麼你的意思是……你是要說你出身低賤,前路渺茫,你配不上我這個名門正派,身家清白的大小姐,所以你不敢承受我的好意!”

少蟾沒有想到繡雲出言竟然如此坦率,卻也無可反駁,只好靜靜的盯着江水。

“你對每個人都這麼好,也是因爲你自輕自賤,自卑自愧,就連對那種下三濫的惡霸無賴都不敢稍有得罪!你可以不使武功,不走江湖,隨便去哪座城裡開家醫館,診治一些商賈富戶,一樣可以衣食無憂,安家立業。可是你卻情願一輩子縮在這麼一處荒山惡水,窮鄉僻壤,過着這種乞丐都不如的生活,就是因爲你心裡永遠覺得自己低人一等,永遠擡不起頭來見人!”繡雲越說越氣,語帶哭音,渾身顫抖。“你沒有勇氣承認這些,卻又要歸咎於什麼師門重誓!如果老天爺專劈好心人,我非要把雷公的腦袋擰下來,看看它到底是什麼做的!”

少蟾柔聲說道:“林姑娘,你又何必爲了我而詛咒天地呢?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樣,你……你不要爲我難過……我在這裡住得很好,我很喜歡這裡……”

“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在這裡過得很好?你救了那個田老頭,你聽他用什麼惡毒的話語來侮辱你!當哥哥的要賣妹子,當爹的要賣女兒,一羣男人眼見着一個清白姑娘被一夥流氓欺負卻站在一旁看熱鬧……昨天,昨天要不是我拼死相救,那田姑娘早已經……已經……”

少蟾立起身,冷靜的看着繡雲:“你說得不錯。我原以爲,就算我管不了天下人的死活,至少也要保你周全。現在看來,反而是我累得你聲譽受損,性命危難。所以……”他停了一下,彷彿不忍心出口:“明天我便送你迴歸閒莊。我能夠爲你做到的,都已經盡力了。”

繡雲如五雷轟頂一般,直覺得天旋地轉。她站起身,只是不住的點頭:“好!好!我走!我走!你……你和他們都一樣……”轉過身自顧自的跑了。

那一晚,少蟾輾轉難寐,直如萬箭穿心一般痛苦。他坐起身,披了件外衣,捻亮燈盞,拿過一本書來,卻一個字也沒看見。他想起老樹下那一抹桃紅的衣衫,恐怕今生今世,自己只能將這一幅美好的畫面深深的珍藏在心底。

忽然,他隱隱約約聽到一聲低低的嗚咽。放下書,屏息凝神,果然又聽到一聲。他舉着燈,推開門,來到另一間房門前,那哀咽更清楚了一些。他低聲喚道:“林姑娘……林姑娘……”沒有人回答,那抽咽聲卻變得急促起來。

少蟾咬了咬牙,推開房門,走進去,將燈立在桌上。月白的紗帳內,一團模糊的身影,不停的傳出沉悶的低泣。

他默默的掀開帳簾,坐在牀邊,只見繡雲面向牆裡,用被子遮着臉,身子一抖一抖的。

少蟾輕輕搖了搖繡雲的肩頭,嗓音沙啞的說:“林姑娘,你這樣哭……會哭壞身子的……”

繡雲猛然坐起身,一邊抽泣着,一邊透過朦朧的淚眼看着面前的人,終於忍不住撲過去,伸出雙臂緊緊摟住少蟾的脖頸,將面龐埋進他的肩頭,放聲大哭,口裡哽咽着好像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少蟾見繡雲身上只有一方鵝黃色的錦緞薄衫,用一根水波紋狀的金鍊系在頸間,露着潔白的肩背和雙臂。他默默的取下自己的外衣,披在繡雲肩頭,替她抵禦夜寒,然後輕輕的拍着她的後背,好像在哄慰一個哭鬧的嬰兒,一句話也沒有說。

過了很久,燈裡的油漸漸耗盡了,燈光慢慢暗下去,跳了幾下,終於熄滅了。少蟾的肩背和前胸都已被淚水浸透,繡雲才慢慢止住啼聲,身體也不再發抖。但是她仍然摟着少蟾的肩頭不肯放開,彷彿只要自己一放手,眼前的人就會立刻化爲灰燼,隨風飄散,從此再也難尋一絲蹤影。

少蟾扶起繡雲,用衣袖替她擦去臉上的淚痕,又將她身上披的衣服拉緊。兩個人默默的坐了一會兒。

繡雲終於開口說道:“李大哥……今天,我說了那些話,很對不起你,我不該……”

少蟾搖搖頭:“那些話,你一句也沒有說錯,所以,你不要感到愧疚。”

繡雲咬咬嘴脣,又涌出一陣眼淚:“李大哥,你已經對我說了你要說的話,我也有話要對你說。還記得那天在山頂,你指給我看那株救我性命的藥草嗎?從那時起,我心裡便一直在想,你就像一株‘畏寒子’,雖然三季鼎盛,卻唯獨畏懼嚴冬,縱使有起死回生的靈驗妙效,卻只能隱居深山,混跡草莽,無人知曉,便是那些曾仰賴它得一活路的人,也多半不知該向誰感恩。它救得了垂危待斃的世間衆生,卻唯獨救不了自己遇寒即凋的命運。而且,還有一件事,你沒有告訴過我,我卻從你的那些書裡看到了,它的功效,不是調治體衰力竭,補足內裡空虛,而是……而是讓那些死心絕望的人……重新燃起生機。我要告訴你,就算我的命不是它救的,我也同樣會敬重它,憐惜它,我願意……願意做一切事情,來幫它抵禦嚴冬酷寒。”說着,低下頭去。

沒有燈火,只有稀薄的月光,少蟾的面容卻漸漸變得溫暖而明亮,他微微笑着,低聲說:“繡雲,還有一件事情你忘了問我。”

繡雲的臉龐也在黑暗中變得光輝熠熠,帶着淡淡的快樂和緊張,問道:“什麼事情?”

“你一直沒有問過我,我當初是因爲什麼而被逐出師門的。”

繡雲鬆了一口氣:“我還以爲是什麼要緊事。反正不管由於什麼緣故,總不是你的錯,不是有人誣陷就是你師父老邁糊塗,就算真的是你的錯,也必然情有可原。”

“你就這麼相信我?”少蟾的笑容中帶着憂慮。

“就算不相信你,我也相信師父和師兄。不論那件事發生在什麼時候,師父從來沒有將你拒客門外,師兄也始終把你當成最要好的朋友,毫無顧忌的把我託付給你。所以,我知道你一定沒有做過壞事。”繡雲不容反駁的說。

少蟾溫柔的說:“好,現在不說那些,你也不要多想。好好休息吧。”

繡雲換作一幅楚楚可憐的情態:“李大哥,那你要一直陪着我,不然,我會害怕自己再也見不到你。”

少蟾點點頭,安頓繡雲躺好,然後坐在牀邊,一直握着她的手,見她很快便沉沉睡去,平靜而安詳的面容正如當日曾在歸閒莊中所見到的一般,只是多了一抹明亮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