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美的面相吧,看着就有很多爛桃花,瞳孔大、眼尾又略向下垂。這樣的面相很難不會招惹不良異性。”
“美玉姐你說的太對了,之前我也總覺得她哪裡怪怪的,但她應該沒有動過刀。”
敏荷話音剛落,大家都把目光對準了她。孫美玉張開嘴脣,舌尖抵住下嘴脣,搭在胸前的兩隻手靜靜的,但也快速的摩擦着。敏荷的嘴張了張又緊閉起來,屏住呼吸,然後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低着頭,彷彿爲了表示自己有耐性等待。剛剛拉開櫃門的申正煥,有些聽不過去了,他關上門,朝女人們的方向走了過來。
“你們怎麼總順着她說啊,人吧,總要客觀的看待自己才行。”
敏荷用沾滿汗水的手指撫了撫髮型。咖啡搭檔的眼皮抖動着,像是昆蟲們快速摩擦着羽翼一般。孫美玉用力的閉上眼睛再次睜開,彷彿是希望睜開眼睛的瞬間,自己可以轉移到另一個空間一樣,但丈夫申正煥不僅直勾勾的盯着她,還一屁股坐到了她的旁邊。
“你們覺得那個帖子真的一點依據都沒有嗎?蒼蠅也不會去盯無縫的蛋吧。”
智媛雖然有着聰明的眼神,但因爲經常性眼皮痙攣而很難被發現,那種感覺好似想要躲在黑色的衣服裡躲避世界一樣,此刻她的背和肩膀弓着,交疊在下巴處的指甲也剪得不能再短了,左手腕上戴着綁頭髮的叮噹貓塑料頭繩,那是她唯一 一件可以被認成女性的標誌。
“其實我之前也不是沒往這上想過,可老實說男女關係誰能說得準呢。”
孫美玉用低沉的聲音害羞的說道。申正煥默默的看着美玉,眉毛和人中的線條非常明顯,嘴角掛着剋制的淡淡微笑。咖啡搭檔不再等待同事們的回答,而是把目光投向和她坐在一排的面色矜持的敏荷。
“我覺得就算那個男人真的和承美之間有什麼,但充其量也只能是一廂情願,承美的性格總是給人一種完全不像那種人的感覺,她並不是什麼綠茶婊,也不是什麼矯情的類型,完全是那種男女通吃的女王範,但又和我們印象中的女王範不同,承美理性的一面是真實的,感性的一面也是真實的,她身上帶着的那股強不是絕對壓倒性的強,而是帶刺玫瑰一樣的堅定、倔強。這樣的女人越是表現出強勢的一面,就越是讓人不可抗拒的喜歡。我想那個人一定是將承美當做假想敵了。”
敏荷雖然很想擠出一個笑容,但也只是眼皮短暫的顫抖了一下。反倒是一向最看不慣同事帶節奏的智媛,緊緊的咬住發抖的嘴脣,從比舌頭和喉嚨更深的地方,低聲說道。
“但…如果真的是總部那邊突然鬧出的這一碼,你們不會覺得有什麼貓膩嗎?一般總部不會隨便調職員出來吧?”
在淡綠色鏡片的眼鏡後面,孫美玉的眼睛看着智媛緊緊閉着的嘴。敏荷也隨之收起微笑的嘴角,申正煥更是轉過僵硬的臉。大家呆呆的對視了一分鐘,便又開始嘀嘀咕咕起來。
“所以智媛你的想法到底是什麼呢?”
“以你的背景,應該知道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吧。”
智媛瞪圓了眼睛,既沒有看同事們,也沒有看天花板或窗外,而是看着正前方懸浮着無數灰晶的空中。
“真相…除了李承美和那個人,誰會知道啊。”
穿着黑色高領毛衣和黑色褲子的孫美玉,順手拎起掛在椅子上的夾克。她那粗糙的臉龐就像故意捏得長長的泥塑一樣難看。
“老公她說的都是什麼鬼話啊?你居然還能坐在這裡。”
“就是啊,爲什麼立場變來變去,把人都搞糊塗了。”
咖啡搭檔面面相覷,怎麼回事?到底什麼情況?低聲的疑問充斥在咖啡搭檔和申正煥之間。敏荷能做的只有一件,就是接在孫美玉身後冷靜的離開這裡。兩個女人盡最大努力離開,走到走廊的一瞬間,隱秘的低語突然像提高音量的音響一樣變得亂哄哄的,淹沒了走在石質地面上高跟鞋的聲音。走出休息室,申正煥學着崔仁赫的樣子,對咖啡搭檔語重心長的說道。
“你們兩個也別總順着美玉說,總得有點自己的主見纔不容易被人看輕啊。”
咖啡搭檔在幼年時算是聰敏的,但她們的父母只要有空就會給她們灌輸思想,所以她們聽申正煥解釋的時候只會覺得茫然。
“知道了,我會按照您的話改正的。”
“其實我們也很累,但作爲最普通的職員也有很多無可奈何的地方。”
安城銀行的空中花園裡,承美把嘴脣聚攏起來,隨後像風輕輕在吹一樣,她喜歡這種感覺,接着是緊閉着嘴脣,用沉默完成那些想要說出口的話。
“每一個回覆都好有創意啊,這想象力實在是太讓人羨慕了吧。”
花園裡落下來的陽光,被陽光照耀而變得暖和的笑容,就連承美那雙驟然變得深邃靜謐的淡棕色眼珠也強烈的吸引着明曜。 一瞬間,明曜就像靈魂出竅般的看呆了。當溫暖的燈火在玻璃罩內靜靜的亮起來,數百盞黃白相間的路燈在如墨般厚重的黑暗中隨風搖曳,承美催促着明曜回家去,明曜卻已經移不開自己的腳。
“你現在還能笑得出來嗎?事態已經很嚴重了好吧!你看看點擊率漲得,回帖數也越來越高了。”
聽到明曜如此說,承美會心的笑了笑。這一天真像二十歲那年的初夏,滿月藏在陰沉而厚實的雲朵裡時隱時現,承美一邊擡頭看着彷彿怎麼擦拭都還是會有一兩處黑點的銀湯匙般的圓月,一邊走在小路上。瞬間,神秘如某種不安信號的月暈畫了一個紫色的圓圈,在雲層之上慢慢擴散開來。
“那我該怎麼辦?難道要歇斯底里的大哭,然後抱怨命運是如何如何的不公嗎?”
明曜愣住了,對戀愛幾乎只停留在朦朧幻想層面中的他,無法解讀承美那與稚嫩容顏並不匹配的話,不僅如此,和承美對視越久,明曜的神經就越衰弱,越敏感。偶爾,無法說明的理由像燒紅的鐵塊一樣,灼燒着他的嘴脣與雙頰。
“你知道的我不是這個意思啊,承美你畢竟是女人,生氣也好、大哭也好,稍微示弱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啊。”
承美微閉眼睛,她的手臂伸展着,彷彿能感受到那年初夏夜晚陰涼的空氣,也恰好因爲同一片複雜的心境,承美一直沒有忘記那陰沉沉的如銀湯匙 一樣的月亮,以及神秘而像不安信號一樣的紫色月暈。的確,這一夜再怎樣觸目驚心,也不會像爸爸離世時那麼讓人撕心裂肺了。世間爲幻,活即是夢,當她無意間翻到人生五十年如夢似幻的那一句時,她就有了這種頓悟,當然承美永遠忘記不了當年的自己和當初的感覺,當深藍色的筆尖劃出一條晃動的曲線,散開在清水一般的紙片時,恰如流星從夜空逶迤而過。
“可就算那樣做了,不也是無可奈何嗎?又不知道是誰上傳的。不過稍微往深了想想,這個人否定了我的能力,卻又認可了我的魅力,我都不知道她究竟是在損我,還是在用損的方式稱讚我了。”
明曜直勾勾的看着承美,或許對於眼前這個女人,他並未多麼留心的感受過。
“承美你,你的精神力強大得震撼到我了。”
最令明曜痛苦的是,張開嘴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聽上去清楚得令人窒息。不管是多麼發自肺腑的安慰,都是蒼白且不成熟的。而承美明亮的目光裡,猶如有數千根針一樣牢牢的禁錮着他。
“因爲我瞭解承美你纔不會誤會,可是其他人肯定不會那麼想。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覺得心裡很難受,可我又實在幫不了什麼。”
雖然承美的耳朵清楚的聽到了明曜的聲音,但沉默卻如厚重而緊實的空氣層,堵在了承美的耳蝸和大腦中間的某處。爲發音而生的器官,舌頭和嘴脣不斷的糾纏,來自時間盡頭的記憶,緊緊握着筆在爸爸的死亡證明上簽字的記憶,也因爲這段模糊的沉默而再次拾起。
“你能這麼說,我已經很感激了,明曜…”、“我總不能跑到每個人跟前一一辯解吧,像這種流言蜚語無論哪個職場都有,頂多也就熱鬧一陣子,畢竟自己的生活一地雞毛,誰還會對別人的事情保持長時間興趣呢。”
承美的聲音並沒有讓持續已久的沉默出現轉機,變得更加深沉的寂靜反而填滿了像圓缸一樣的明曜的腦海。承美最後又調皮的笑了笑,那種笑容就像獲得生命之前一樣,但吞噬着時間的沉默依然如輕柔的棉花一樣裹挾着她如花般美麗的臉。
第二天清早,辦公區的氣氛依然死氣沉沉,同事們不管年紀、職位如何都顯得高高在上,也沒有哪個曾經交好的朋友會對一句話都不說的她有任何關心。每當坐在身邊的同事熱切攀談,承美只能呆呆的望着她們的背影。曬着冰冷的陽光,承美終於蔫蔫的坐在空中花園的長椅上了,靜靜的感受着來自心底那份此起彼伏的落寞,就那樣度過了兩個時辰。
“這是什麼啊,誰把我們的照片也傳上去了?!”
恐懼還未降臨,在沉默的內心露出滾燙的迴路前,承美一直在猶豫。但她不知道的是,在辦公區,憤怒和原罪一起,如炸藥的引子一樣正慢慢的被點燃。
“那個傢伙居然說是好不容易弄到的照片,估計裡面有李承美。這完全侵害了我們的肖像權啊!”
申正煥那油膩的臉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鏡,大塊頭的他看上去很好相處,午間休息的時候總是和滿臉青春朝氣的下屬們大聲說着無關痛癢的笑話。但是一遇到突發狀況,他的神態就變了,很明顯能感覺出他害怕出現失誤,每分每秒都很緊張。聽見丈夫的聲音,孫美玉把頭轉向人羣聚集的方向。
“誒!這不是今年春天在養老院做義工時的照片嗎?這麼說始作俑者就在我們內部了。就算看不慣李承美無故晉升,也不能拿我們所有人的前程當賭注啊。”
孫美玉話音剛落,再次來臨的沉默不像從前那樣安靜了,也沒有那麼濃密更不輕快。如果說最初的沉默與自己並不息息相關,那這次的沉默彷彿是死亡之後。不管是多麼不起眼的同事,他的完整與不完整,真實與虛假,美好或醜陋都像冰塊一樣清晰的呈現在衆人的眼前。有時候看着身邊同事的眼睛,就像在看一張張白色的蜘蛛網,上面安靜的羅列着慾望。或者說,過去像從水中透過眩暈的水花看世界,而現在沉默變成踩着堅硬的牆壁和地面行走的影子。就連一向以不諳世事著稱的智媛,也有了一種從外面看盛放在巨大水池中形形色色人生的快感。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能清楚的讀懂了別人的眼睛,但都無法張開嘴巴發出聲音。直到姍姍來遲的咖啡搭檔費盡力氣的擠進人羣,沉默才就此打破。
“左一明明是大媽的面相卻故意扮可愛,超噁心的,這個不會就是李承美吧。天哪,別人的臉就可以這麼亂說嗎?”
“左二像狐狸一樣的女人,一臉媚態眼角放着電,這個就算不是李承美也不怎麼樣,拜託我哪有一臉媚態啊!”
如此冰冷而稀薄的沉默像失去肉體的影子,像死木的空心,更像隕石和隕石之間黑暗的空間。和自身安全相比,大家對譁衆取寵的咖啡搭檔並沒有多少興趣。倒不是大家和咖啡搭檔之間沒有同事情誼,只因這是一個讓人後背溼透,無比生動的噩夢時刻。就連每一個人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濃縮了巨大的密度和重力,有誰張嘴發出聲音,沉默就會像太陽的物質一樣爆發膨脹。突然,申正煥像冰柱一樣冰冷而堅硬的聲音傳進大家的耳朵。
“那至少也在說你們很漂亮。”
“不是,申主管你沒看到底下的跟帖嗎?又說我們長得一副很喜歡男人的樣子,看來我們離人設崩塌、社會性死亡也不遠了,說不定對我們的搜索已經開始了。而這樣的輿論戰沒有半點理由,只是一些人惡意揣摩的臉蛋而已。”
沉默不能平靜了,就像半夜傳來高速路噪聲,瞬間數千把冰刃切割着大家的神經。
“現在的輿論戰真的這麼恐怖了嗎?只要一張不起眼的照片就能…”、“說不定很快我們就要生活在聚光燈下了,而且一旦被注意到,可能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安靜了。”
難以承受其重的語言結晶像冰冷的炸藥一樣被安置在所有人不停跳動的心房中間,緊緊抑制着,只要一想起那一系列隨時可能引發的因果循環,大家的的後背就在默默的發涼。
“討厭,爲什麼要排除我?居然說我一點女人味都沒有,活生生的男人婆。”
“不要當着大家的面提這種問題,這很難回答。”
“乾脆點說我醜也行,居然說看不出是男是女,你知道我們每天都要面對數不清的客戶,那些人一定會帶着放大鏡觀察我的,這讓我怎麼見人那。”
每個人都低着頭看着電腦屏幕上的自己,那種狀態就像讀書時等待指甲檢查的小孩,聽申正煥和孫美玉夫妻聲音的迴響似乎變成了一種無法消受的奢侈。
“就算沒有黑歷史,但活到30幾歲,誰能連一點歷史都沒有。上傳了我們的照片,接下來就是我們所有人,從出生到現在所有的瑕疵都要被扒出來。真想告她,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送進去!”
“哎,現在的人怎麼都這麼不講究,真是一點責任心、同理心都沒有,只要跟自己無關,別人是死是活好像全都無所謂了。”
窗外冷清的街道與摩天大樓裡亮着星星點點的暗黃色燈光,還未長出葉子的闊葉將黑瘦枝椏的輪廓藏匿在黑暗中,承美靜靜的看在這片荒涼的風景,分行長崔仁赫則不時擡起頭露出滿是擔憂的表情。
“本來還是好事,昨天早上剛領完紅包。你看看這兩天網上鋪天蓋地的消息,剛剛總部行長親自打來電話,他們那邊也鬧得沸沸揚揚,承美你到底怎麼回事啊?”
崔仁赫的發問裡帶着令人震驚的精巧和嚴密的語法規則,雖然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但卻透着一股精悍,即便知道自己臉上、頭髮上什麼都沒有,承美還是偶爾要用手擦拭一下。
“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不過這上面說的真的只是謠言,請您相信我。”
在比舌頭和喉嚨更深的地方,崔仁赫低着頭喃喃自語般的說道。
“我倒是信你,可總部那邊不信,我能怎麼辦?承美啊,現在不是我們信不信你的問題,而是你要拿出點什麼,讓所有人相信你只是無辜的受害者。”
“您要我怎麼做?”
承美不假思索的問道,崔仁赫卻沒有理會承美,他繼續倚坐在沙發裡,手中摸索着裝着厚厚的文件的袋子。
“總部那邊丟的是顏面,是信譽。承美你要明白由你引發的輿論,並不是簡單的個人形象問題,事實的真僞並不重要。”
“對不起…”
崔仁赫慢慢的攤開文件,卻最終合上,但他的睫毛卻像觸碰到微弱的電流一樣,秘密的抖動起來。
“這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結束的,這件事鬧得太大了,總部那邊不會放任不管,在最終裁定沒有出來之前,這種帖子必須儘快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