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心動
六月將末,暑氣愈發盛濃,就算是夜裡,也十分悶熱。
顏箏手裡捧着一套淡紫色的男裝,有些爲難地說道,“這裡四下無人,應當很安全,雲大人不必擔心我,還請回吧。”
她是名門淑女,不是江湖女俠,權宜之下勉強與雲大人有過親密之舉,皆爲了治病活命,但此刻並無那等必要,她便輕言婉轉地勸他離開。
雖然雲大人一定不是那等窺色的無恥之徒,但想到她沐浴時有個男子就在她左近不遠,她總覺得渾身都不太舒服。
元湛倒是沒有堅持,他指了指五丈開外的一座石墩,“我背對你坐在那處,有樹蔭隔着,你不必擔心旁的,若是有事,只須高聲喚我,我就來。”
他衝着她輕輕一笑,便轉過身去。
顏箏目光一動,只覺得那寬闊的背影在月色如洗下分外有力剛毅,像是座值得倚靠的壁壘。
她不由苦笑起來,從前她視這男人爲殘暴冷酷的煉獄修羅,光聽到他名字就嚇得渾身發抖,生怕稍有不慎,就惹來他的肆意加害,可如今他卻給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彷佛只要有他在,所有的煩惱就都會煙消雲散。
這個男人讓她覺得安心。
顏箏爲這個乍然而生的念頭驚住,她怔怔地望着依稀可見的那道模糊的背影發了會呆,良久,對着碧空嘆了口氣,纔將身上髒亂不堪的衣裳解開,慢慢地下到水間。
她將整個頭埋在潭水中,清涼的水珠鑽入她身體的每一寸肌膚,洗去身上的髒污,也化開心中的燥熱。
正恍惚間,不遠處傳來一陣低緩輕柔的壎聲。
這壎聲清濁分明。一時剛硬,一時柔和,像兩股清弦不分高下,卻終於糅合在一起,你儂我儂,深沉極了,也悠揚極了,顏箏一時聽得呆住。
碧波潭上,銀光浩淼,在某個不曾發覺的時刻。她的心忽然漏了一拍。
段青衣替顏箏上完藥,就將藥瓶遞了過去,“你手腕上傷得不重。只是皮外傷,我替你上了藥,以後就儘量不要沾水。這瓶傷藥膏你拿去,每日換一次藥,養上兩日就能好。”
他說完又瞅了一眼穿着寬大男裝的顏箏。忍不住說道,“你這女娃看起來文文靜靜的,也不是那等莽撞之人,怎麼就那麼容易受傷?嘖嘖,先是脖子,再是腳腕。這回又是手腕。”
他眯了眯眼,“以後行事可要千萬小心,莫再傷了別處。女孩子渾身上下都是傷,將來成了親,可是要遭夫君嫌棄的。”
顏箏臉頰微紅,清冽的潭水洗去她臉上的髒污,這裡又無和了黛粉的香膏可用。是以將她白皙而柔嫩的肌膚完全暴露出來,她皮膚白而透。臉上染了淺淡的一層飛霞,看起來就十分明顯。
她輕輕抿了抿嘴脣,點頭說了句,“先生教誨,小女記住了。”
其實,她再世爲人之後,想的一直都是擊倒繆姬和守護顏家,還從未考慮過自己的終身大事。
她和少帝元忻雖最終成了一對怨偶,到底也曾有過歡樂的時光,每當空閒下來念及往昔,她有時覺得甜蜜,有時又氣憤難當,想到最後繆太后一己之私,令她家族傾覆骨肉崩離,又被氣得渾身發抖。
到底,還不能完全釋懷。
就算曾經想過要利用藺雪臣的求娶來拜託韓王府和北地,但那也只是“利用”而已,大抵,她還未準備好將來會有個夫君這件事。
況且,顏箏澀澀地想,就算沒有脖子和腳腕上的傷,她的背上也早就佈滿了鞭痕,她雖然看不到,但觸手去摸時能感受到一片坑窪,這身子在屬於她之前就已經破了相,她早已無需去顧忌未來夫君會不會嫌棄。
她垂下眼眸,心內暗暗嘆了口氣,想道,前世已經遇人不淑過一次,這世若不是看得清楚分明,是絕不會再往火坑裡跳第二次的。
其實不嫁人,自己一個人過,也沒有什麼不好。
元湛不曉得短短一瞬之中顏箏心裡已經轉過這千萬種念頭,他見她臉色緋紅,只以爲她害羞,但再細看過去,她害羞帶澀的表語還休,竟有別樣嫵媚,如同春花綻放,不覺看得癡了。
他心裡還覺奇怪,從前看她時百般不順眼,但自從被段青衣說破心事後,再看她時她就美得不似人間,就好像剛纔她滿身髒污地從泥坑裡爬出來,分明滿臉都是灰土,他竟也覺得她好看。
現下她梳洗乾淨,嬌小的身軀套在他寬大的袍服裡,只露出一小段白玉一般的頸子,分明滑稽地很,可他卻覺得這風景簡直美不勝收。
他目光灼灼,語氣柔得像水一般,“夜深了,你還傷着,便在段先生這裡叨擾一夜吧,來,我帶你去客房休息。”
顏箏不想回韓王府,倒樂得在這座清靜的小院裡住下,便忙謝過了段青衣,然後乖順得跟在元湛身後去了客房。
屋子很小,只有幾樣簡單的擺設,但沒有世間喧囂煩擾,她覺得滿意極了。
前半夜鬥智鬥勇,後半夜驚懼交加,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她便覺身體沉重,疲倦乏累之極。
她衝着元湛輕輕福了一身,指了指屋子說道,“大恩不言謝,若是以後你有什麼爲難的地方,我一定會鼎力報答,不過現在我好睏,能不能進去歇息了?”
她頭腦發沉,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這句話她說得很隨意,隱隱還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撒嬌,與他們之間素來劍拔弩張的關係截然相反,倒仿若是熟識已久的朋友,不必客套,不必講究禮儀規矩,比旁人更加親密。
元湛注意到這一點,他心裡歡喜,像是吃了蜜糖一般地甜。
他忙道,“這裡安全地緊。不會有人來擾,你安心睡吧。”
顏箏便輕輕將門合上,然後鋪開被褥,倒頭就睡。
元湛見屋子裡沒有動靜了,這才離開,重新回到段青衣的屋子,見他仍舊在桌案上鼓搗草藥,不由問道,“先生這麼晚還不歇?”
折騰了一宿,此時已經過了寅時。東方的天際隱隱露出白光,再過不久,天色就該晃開。
段青衣笑着說道。“我在制給穆昭的解藥。”
他解釋道,“王爺雖然派了人去皇城,但帝宮不是說進就能進去的,況且,咱們對穆昭體內中的寒毒不甚瞭解。就似無頭腦的蒼蠅那般,就算得幸入了帝宮,不經過一番排查,恐怕也不能輕易知曉解毒的方子藏在哪兒。”
永帝的耳目時刻注視着北地,出北府雖然不難,潛入皇城也稱得上容易。但帝宮禁衛森嚴,哪裡是那樣容易就闖進去的地方?就算闖了進去,帝宮上百座宮殿。近千間屋宇,誰知道永帝會將解讀的方子藏在哪裡?
又或者,根本就沒有解方。
哪怕無功而返,順利而回,這一來一去。也要消磨掉不少時間,如今雖然是盛夏。但北地的冬寒來得早,十月末時就已經天寒地凍了,穆昭身上的毒若是不祛除,恐怕要遭大罪。
段青衣擡了擡手上藥舀,“老夫想着,自力更生,才能豐衣足食,所以我打算自己來,看看能不能想法子將穆昭治好。前日靈感突至,我想到個方子,雖不能徹底解了穆昭體內的寒毒,但好賴也能壓制下去,爲他多爭取一些時間。”
攸關性命,他必須要盡力而爲。
元湛微微怔住,搖曳的燭影下,映出段青衣憔悴的臉龐,看他兩鬢的鬍子拉碴,眼中佈滿血絲,想來是長久不曾入眠過了,他方纔一心記掛在顏箏身上,相隔咫尺,竟不曾注意到。
他心裡不覺愧疚,又有些酸澀,但想了半日,竟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老半天只憋出一句,“先生聖手,本該揚名天下,但卻爲了我,屈居一隅,不爲世人所知,此等恩德,湛該何以爲報?”
當年段青衣是太醫院首座的高徒,在醫術上有着極深的造詣,本該有着大好前程,成爲夏朝當世的名醫。
永帝爲奪帝位弒父,後來爲了堵住天下攸攸衆口,沒有將他和元祁剷草除根,元祁被永帝尋了個理由罰去守皇陵,而他則被髮便貶至北地,當世整個北藩都是永帝安插的耳目,上至各城令尹,下至韓王府的奴婢管事,沒有一個是他的貼心人。
是段青衣隱姓埋名,和效忠先帝的死士一起混進了韓王府,貼身隨伺他左右,教他習文練武,教他謀略兵法,替他肅清敵奸,替他聯絡舊部,韓王府乃至整個北地,能有如今這密不可破的城池,裡面有段青衣不可或缺的一份功勞。
但等他長成,有了足夠的決斷能力之後,段青衣又急流勇退,不肯再在人前,只甘心隱居在這座清靜小院內,替他收容救治重病患,做他永遠的後盾。
這份恩情,他無以爲報。
段青衣卻擼着鬍鬚哈哈笑道,“有些人追隨王爺是爲了先帝恩澤,舉事乃是爲了勤王,撥亂反正,令亂臣賊子得而誅之。有些人追隨王爺是爲了封侯拜相,從龍之功,光耀門庭,得個封妻廕子。有些人則是仰慕王爺英明,期待夏朝天下能得明主,令百姓真正地得到安居樂業。”
他一頓,“而老夫願意隱姓埋名跟在王爺身側,既不爲先帝,也不爲功勳,只是因爲一個承諾。”
清明透亮的目光隱約亂了一瞬,但轉瞬即逝,就好像從未發生過一般,他接着說道,“當年我答應過你母后,這一生都會照顧你效忠你輔佐你,段某平生最重信諾,答應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不死不休。”
段青衣臉上重又展露笑顏,狀似輕鬆地說道,“揚名天下和匿世隱居,其實又有什麼分別?臨到老時,不過都是一坯黃土,老夫倒是覺得,聲名太盛反而是種負累,遠不如我這樣輕鬆自在。”
他笑得更歡,“所以王爺不必覺得欠我什麼,人這一生還有什麼事能比實現自己的承諾更值得驕傲的事?”
元湛低聲喚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