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59大事
元湛出去沒一會,便有個長相清俊的小廝捧了個食盒進來,態度恭敬地將飯菜置於桌几上。
顏箏見他禮數週全,做事又利索仔細,但卻不開口說話,便曉得他就是素來服侍雲大人的那個啞子全福,她想到全福能聽得懂脣語,便笑望着他,緩慢而清晰地說了聲,“多謝你。”
全福果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臉上露出歡喜的神色來,他從袖口裡取出張早就備好了的紙條,攤開來,上面赫然寫着,“爺叮囑要好好照顧姑娘,姑娘有什麼要吩咐的,儘管跟小的說。”
顏箏心念一動,望了眼這寡淡到乏味的屋子,想了想說道,“這屋子太過冷清,連個擺設都無,我想要找些東西來好好妝扮一下,稍會我寫個單子,若是不麻煩的話,能否請你替我將單子上的東西尋了來?”
鑑賞與佈置,是皇城每個待字閨中的貴女都要學的本事,眼光和品位的不同便是富與貴之間的區別。
前世她出生在錦繡膏粱,後來又掌管着帝宮庫房,這世間的寶物不知道見過凡幾,佈置一間臥室,不過信手拈來。
似是早先雲大人臨走時已經有過交代,全福聽了這話並沒有見爲難和驚訝,卻連連笑着點頭,示意他一定會將事辦好。
果然,傍晚剛至,全福便令人將顏箏單子上寫下的東西一件不少地搬了進來,羊脂白玉做的淨瓶、沉香木刻的插座屏風、一丈高的紅珊瑚樹、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湘色滾了金邊的刻花雲錦緞帷幔、雨過天青色絹綾紗帳,以及各色用具,皆齊齊整整地搬進了正堂。
全福拿出早有準備的紙箋張開,滿面笑意地指了指上頭的字,“姑娘點算一下,若有不滿意的。跟小的說,小的可再去庫房尋。”
顏箏將這些物件看了一遍,倒是對全福刮目相看起來,她笑着搖了搖頭,目光裡帶着驚歎和讚許,“你尋來的東西很合我的心意,就這樣便好,不必再麻煩了。”
其實她在單子上不過列出物件的名稱,譬如淨瓶一對、插屏一座,並不曾寫清質地和品級。這主要是由於她對雲大人的家底不甚瞭解,雖他將話說得滿,但倘若她寫出來的東西十件裡倒有七八件他沒有。豈不是有些難堪?
寫得籠統些,也不過是給全福方便。
誰料到全福取來的東西,竟皆是上品的材質,光這對極品羊脂白玉做的淨瓶,就價值萬金。更別提萬年沉香木製的插屏了,就連那些帳子帷幔,也都是萬金難求的稀罕物件。
她讚歎,不只是因爲全福的眼光出乎她意料,更因爲雲大人的家底豐厚令她咋舌。
顏箏想,倘若不是她身上還有未了的心願。不得不要重返皇城,她就此留下來,果真嫁給雲大人也沒什麼不好。至少和元忻相比,這個男人多了份決斷和果毅,對她也很是情真意切的樣子,她給予迴應,他必更熾烈熱情。假以時日,也未必不能琴瑟和鳴。你儂我儂。
至於他的命運……
史書上的那些記載,以她親身所歷看來,其實很有些出入,但成功者所能改寫的,也不過是那部分微小的細節,歷史的車輪滾滾而前,任誰都無法改變總體的趨勢。
就像上回她拿出治瘟的方子,令鹿城上萬口百姓獲救,看起來雖然十分至偉,但其實也不過只是早幾日解了他們的痛楚罷了,真正挽救到的生命有限,載入史冊時,也就是數字的區別而已,於大局,其實並未有所偏離。
所以她相信,她雖然是這個時空的變數,但她的力量太過微弱,根本沒有辦法左右時局,韓王是一定會反的,不論是因爲貪戀蓮姬的美色,衝冠一怒爲紅顏,還是因爲他早受夠了永帝無時不刻的壓迫和監視,或者是別的這樣那樣的理由,總之,韓王一定會反,而若一切仍如同前世,那麼北府軍和紫騎恐也難逃全軍覆沒的命運。
顏箏曉得,她無力改變些什麼,但如果只是救雲大人一個,她卻有絕對的自信可以做到。
他家底豐厚,這屋子裡的東西只要取走一兩件,就足夠在山清水秀的某個地方安家樂業,他若是喜歡耕田,她其實也願意學會織布,安逸快樂地過普通人該過的生活,其實是她一直以來最大的夢想。
然而,夢想,終究只不過是夢想而已。
顏箏嘆了口氣,收回遐思,轉身見全福仍然恭敬地侍立一旁,便笑着對他招了招手,“這些東西不輕,不如你幫我一起?”
全福便聽着她指揮,將正堂裡的那些東西一件一件地擺放好,連牀幔和帳子都幫着換好了。
等忙完,屋子裡煥然一新,簡直換了一個模樣,從先前冰冷孤寂的一座空屋,變得溫馨又雅緻,她推開窗,擡眼看到外頭的天色已沉,西天爬起紅霞般的雲彩,約莫已過酉時。
她心裡還惦記着雲大人離開時的戲語,想着是不是該趁着他人未歸來就趕緊將門窗鎖上,熄了燈,佯裝自己早已經入睡。
她這樣想着,全福咿咿呀呀地說了兩句,從袖口掏出個紙條來,“時辰不早了,小廚房該做好了晚膳,姑娘在此稍等,小的去去就來。”
他躬了一身,便動作迅捷地退了下去,過了小半刻果然提了個食籃將晚膳送了過來,仍舊掏出一張紙,“姑娘用完就將食盒放在堂上,耳房存了熱水,姑娘可自個取了用,若是有事吩咐,請姑娘儘管搖鈴,那小的就先下去了。”
顏箏見他紙條掏得流利,這些話竟都是事先寫好了的,不由有些驚歎,隨即又想到,雲大人這般挑剔,能在他這院裡伺候左右的,該都是絕頂機靈的人,全福雖是個啞子,但論心思和處事,卻一點也不比旁人差。
她點了點頭說道,“嗯,多謝你了,全福。”
全福衝她笑笑,忽然又想起什麼來,從懷裡掏出張紙片來,“爺去了墨城,許是公務有些棘手,拖人帶話過來說,這幾日恐都不能回了,他請姑娘安心在懷玉閣裡住着,這裡清靜,亦留了保護您的人,很安全。”
他躬了躬身,便退了下去。
顏箏對着滿桌的珍饈有着片刻的恍惚。
先時,她有些害怕雲大人回來得早,不曉得該怎樣與他接觸,甚至還矯情地想過,要趁着他沒有回來趕緊將門窗瑣實的,可這會聽說他公務繁忙,這幾日都不能回來了,心裡竟又有些隱隱的鬱悶。
因着心裡這種古怪的情緒,滿桌的精緻飯食看起來雖香,可吃到嘴裡卻味同嚼蠟。
她勉強用了幾口,便將食盒放到了正堂的桌几上,曉得全福過會就要來收走的,便也沒有搖鈴。略用清水梳洗過後,她從包袱裡取了件乾淨的衣裳換上,便合衣躺在了新換過被褥鋪面的榻上,吹熄了燈燭,但輾轉發側,卻怎麼都睡不着。
她便索性又點了燈,睜着眼睛望着新換的帳幔頂上發呆。
驀然,她忽得從榻上驚起,口中念道,“墨城……”
顏箏想起來了,永德十三年的夏月,在北府與平王藩地接壤相鄰的墨城曾發生過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夏朝到永德年間,其實只剩下四位藩王了。
東南的臨王和西南的宣王都是永帝的皇叔,與恆帝是親兄弟,到永德十三年時,算得上垂垂老朽,子孫皆不成器,一心只靠着藩地的稅銀過享樂的生活,並無什麼雄圖大略。
西北的平王說是永帝的堂兄弟,但其實隔了好幾層血脈,因夏朝有一等不成文的規矩,藩王只能世襲三代,到第四代就要削爵一等收回部分藩地,這其實是變相地將那些散出去的土地都收回到帝王手中,好再分給嫡脈的子孫,否則天家血脈那麼多,夏朝的土地卻就這麼大,帝王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這位平王恰好便是這尷尬的第三代藩王,等到他的世子襲爵時,按律便該削減一等,成爲平郡王。親王和郡王雖都是王爺,且只有一字之差,但封地和俸銀卻有天壤之別,差了不知凡幾。
平王享受了親王爵祿的好處,自然不願意眼看着自己的兒子將來過苦日子。
是以,和別的藩王不一樣,這位王爺十分積極地參與和插手了皇城永帝三子的奪嫡之中,想要藉着從龍之功,再搏一份世勳。
永帝曾立過姜皇后所出的嫡子爲儲君,但皇儲先天不足,勉強靠着湯藥支撐到去歲,還是抵不過生死倫常,一命嗚呼去了。
儲君的位子空缺,永帝剩下的兒子便都起了心思。
洛王爲皇貴妃所出,母家是鎮國公閔氏,在這些皇子間除了原先的儲君外,就數他出身最高貴。
景王的母妃是賢嬪燕氏,母家並不顯達,他的母舅燕翀,只做到四品的侍郎,賢嬪的位份雖不高,但向來得寵,除了景王外,她還誕育了永帝唯一的公主安雅。
最後一位連王,生母不過是個美人,那那位美人早逝,連王自出生起就抱養在皇后宮中養大,說起來,算是姜皇后替自己留的一條後路,亦是儲君的替代品。
這三位王爺中,明着來看,洛王和連王的實力不相上下,景王卻略遜一籌。
西北平王揣測連王到底並非姜皇后嫡出,且有傳聞姜皇后身子不濟,恐怕熬不過明春,若是她一死,連王和姜氏一族並不齊心,恐怕難堪重任,是以,他便將寶押在了洛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