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裡的這天,丁楠下班回家來。坐在電腦前的李實告訴她,他剛處理了一個售後,有個顧客簽收二十天了,才找過來,說穿了一次就破了,要退款,他說早過了七天無理由退換期,不能處理,結果那人給了一個差評,他也回給了人家一個差評。
丁楠一聽就急了,不由自主地皺眉,語速飛快地說:“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現在的網購評價體制下,買家就是爺爺,賣家就是孫子,碰到不講理或想佔便宜的,忍一忍,自己吃點虧,錢退給人家算了。好在這種人不多,十個人當中也就一兩個。她給個差評不要緊,要緊的是以後的買家看到她的差評,都不敢買了,影響這款以後的生意。做這行,目光放長遠一點,你怎麼就沉不住氣呢?再說了,我是怕你處理不好這種事情,不是說了售後都等我回來處理嗎?”
李實拍了桌子站起來,高聲道:“明明是她不講道理,幹嘛要讓這種人欺負?賣家還有沒有尊嚴?”
丁楠氣極,也不相讓道:“做了快一年了,你還沒明白?現在的評價體制本身就是偏向買家的,你要做網購這一行,就甭講什麼尊嚴,就得孫子似地求着人家。哪個賣家不是這樣一點點壓低了尊嚴走過來的?你以爲我願意啊?做事別那麼極端,能緩和點,就緩和點……”
不待她說完,眼前又弧線一閃,然後接二連三地響起了“啪啪啪啪”的清脆掌摑聲,李實左右開弓扇着自己,叫道:“行,我做得不對,我做得不對好吧?”
她呆呆地後退了兩步,與第一次見到這種情形比,恐懼明顯地淡了,但她仍有些害怕,又後退了幾步,聲音低下來:“我剛纔可能有點急,可是你也太極端了,簡直不可理喻!”她轉身皺眉,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這種情形,以後的一個月內,又發生了幾次。他好像變得不能接受任何意見,她說他這樣不好,本來希望他稍微糾偏一下就好,可是他馬上會向另一個極端發展,好像他的腦子裡沒有中間地段,沒有中庸之道這些舒緩的概念,典型的非白即黑症狀。她不知他爲何變成這樣,是以前時間短了沒發現,日子久了本性暴露?還是他想分手,故意用這種方式讓她主動離開?有時她也會想是不是因爲自己不自覺的強勢,才壓抑得他如此?她試着更加心平氣和地和他溝通,瞭解他的想法,可每次說到一半,他就開始發作,一邊檢討一邊狠命抽自己。他那時就像一個青春叛逆期的犟男孩,別人的任何意見,都會讓他轟然發作。丁楠覺得他要瘋了,而她自己也快瘋了。
領證,辭職,或擴大招人的事,抑或是和孫顏胡玉合作的事,也自然不再提起。她心灰意冷,漸有去意,只等找個合適的機會和他說明。彷彿是惡性循環,當她去意漸明時,他再靠近她或碰觸她,她只覺得噁心和抗拒,很多時候,她皺着眉任性地拒絕,實在拒絕不了時,他靠上來,她在黑暗裡沉着臉,咬着牙,恨不得一腳把他踹下去。她那時常常想,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過於和不愛的人做那回事了,沒有歡愉,一分一秒都是在捱時間。以前是怎麼
過來的?簡直難以想像。終於,她實在不堪忍受,後來每天晚上總會磨蹭到很晚很晚,然後悄悄睡到航航的房間裡。他發現後,愈是無事生非,使勁抽打自己。
終於,在他又一次瘋了似地抽自己時,她一言不發地開門走了出去,回來時,從包裡取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到他面前說:“這是我們一起生活的這段時間裡存款的一半,我們分開吧。你搬回家去,我和航航留下來。”
他看了看面前的信封,擡頭又看她,愕然道:“我不想分開,爲什麼要分開?”
她不由得蹙眉,帶氣說道:“你還問爲什麼?好,我告訴你,你這人遇到事情不夠理智,沒法溝通,你不停地抽自己,這太不可理喻了。你這樣,很讓我害怕,我想,這只是開始,你現在打自己,再繼續下去,最終你還會打我,打孩子。再說了,你媽也不想我們在一起,她嫌棄我有孩子,嫌棄我是外地的,怕我拖累你,你都知道的。”
他站起來,很激動的樣子,提高了聲音說:“是,我媽是那麼想,可是你也知道的,我一直偏向你,一直想好好和你過下去。我打自己,是因爲你的話讓我生氣,我又不能打你,我只能打自己發泄,出氣。”
她搖搖頭,冷冷道:“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差到沒法溝通了嗎?以致於你要用這種方式來折磨我?既然如此,還在一起幹嘛呢?”
他眉毛一挑道:“我如果改呢?”
她對上他的視線,平靜地說:“你已經成習慣了,我不相信你能改!”
他輕“哼”了一下,又一聲冷笑,然後緩緩道:“這些都是藉口,事實是,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你一直在利用我,是嗎?”
她眼光上揚,盯着他,辯駁道:“你說我利用你,那我得到什麼了呢?你爲我付出了,難道我沒有爲你付出嗎?”
他仍是站着,不死心,眼光執拗地低下來,緊緊盯着她,看似不想錯漏過她臉上眼裡的任何一絲表情,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不要避重就輕,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她的目光不由得閃爍了一下,又看向他,她想他一定看在眼裡,也顧不上了,她提高了聲調,彷彿想以此擊退內在的心虛似的,快速說道:“我愛的人,我要能夠佔領他整個生命,他對我而言,沒有秘密,沒有隔閡,一切都能開誠佈公地談,我們既是愛人,又是知己。除了我背叛他這一件事,其它任何方面,他都能包容我,忍讓我,心疼我!”
她知道這話有點空,仔細思辨的話,簡直是漏洞百出,但事到如今,也只能這麼說了,要不該怎樣說呢?善意地撒謊說愛過他嗎?那必定是一錯再錯了,更加耽誤了兩個人。
他犀利地盯着她的眼睛,似已洞穿一切,然後幽幽地開口了:“即使我做到了這一切,對你百依百順,你也會有別的藉口。如果愛,所有的問題都不再是問題,即使再傷害,再有障礙,也願意找理由繼續下去;不愛,纔會找藉口離開。”
她輕聲嘆道:“一直以來,我都以爲愛不愛並不
重要,平靜和諧地過下去就可以,可是現在,這一點也做不到,我們沒法溝通。這不是藉口,這不是小問題。”
“小余兒”,他輕聲喚道,眼光柔和起來,聲調也緩慢下來,有低迷憂傷的味道,偏頭向別處,並不看她,繼續說道,“我覺得你變了,你以前愛和我聊,什麼都和我商量,但最近半年以來,我感覺你老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有自己的主意,不再愛和我聊,越來越疏離。你的世界我感覺越來越不理解,越來越走不進去,我們的距離也越來越遠,像兩個世界的人。”
她的聲音也低下來,淡淡地問:“所以你越是着急,就越是控制不住打自己?”
他“嗯”了一聲,坐下來,點點頭,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她的臉上眸子裡都泛起歉疚的神色,抱歉道:“對不起!以前我不太懂,簡直就是稀裡糊塗地在過,在畫院待久了,才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太沒有追求了,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要一個能帶着我提升和向上的人,或者至少在精神上能相互激勵的人。對不起!”
她看他的臉上是掩不住的失落和受傷,心中隱隱不忍,於是沒再說下去,卻暗暗嘆了口氣,想着,早這樣平靜地聊就好了,也不至於一再地傷感情,乃至無法挽回。
半晌,他的臉上有了牽強的笑容,低垂着眼瞼,開玩笑道:“你是不是心裡有別人了?”
她直視着他,一眨不眨地,肯定地說:“絕對沒有!”
他看向她,將信將疑地問:“那個軍人,是不是一直在你心裡?你一直愛着他?”
她使勁搖頭,想以此減輕對他的傷害似的,說道:“沒有,和你在一起之前很久,早在他說他老婆懷孕那一刻起,我就徹底放下了。”她想,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她沒有騙他。
他看向窗外,很迷離的眼神,慢慢地說:“其實,你是對的,我也知道,我不過不想承認而已,我們的確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傷心道:“別這麼說!”
他回過頭來說:“我一會就收拾東西。畢竟這麼長時間的感情了,以後有什麼需要的,還是可以找我,我可以退回去做朋友。”
她說“好”,感覺有溫熱的淚正涌上來。不想當着他的面落淚,她轉過身,卻發現航航正在門邊站着,看着聽着。
當天晚上,李實就搬了出去。
很久後,她收拾好兩個人共同住過的房間,重新鋪好牀具,拉上窗簾,又拉開,右側着躺下來,看着窗外的夜色,默不作聲。
輕輕的腳步聲後,航航的聲音傳過來:“媽媽,你是不是想李爸了?想的話,就再讓他回來吧。”
她翻過身,坐起來,看着孩子,勉強笑道:“你不是不喜歡他嗎?”
航航今天少有的安靜乖巧,他站在牀前,低着頭,輕聲說道:“可是他每天送我上學,接我放學,我習慣了。”
心似乎又被碰觸了一下,她摸摸孩子的頭,側過身去,兩行熱淚就掛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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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