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弟可是去了私學讀書?”
想那馮平比自己小了一歲,正是讀書的年紀,唐逸的猜測倒也在理。
馮謙聞言,苦笑道:“平兒要真是勤奮好學,莫說是私學,便是傾這家產也定當爲他請個好先生,可惜平兒自幼頑劣,此刻怕是又與些閒漢混在一起了吧。”
老人說到這裡,臉上滿是疲憊和無奈,看的出老人口中的頑劣並非謙虛之詞。
唐逸本想安慰老人兩句,可又覺自己與馮謙的關係還未到如此親近,馮家的家務事想來也用不到自己這個外人來插嘴,只好又將話嚥了回去。
馮謙沒有看到唐逸欲言又止,自顧自的嘆道:“集古齋如今的進項還是不錯,要不是平兒如此頑劣,難擔的起這家,我也不會這把年紀還要冒險出關奔波。”
搖了搖頭,老人長出一口氣道:“算了,不說他了。逸兒家逢大難,還是少聽這些煩心事吧。”說着,馮謙精神強自一振,望向唐逸,愛惜道:“逸兒你父與我情同兄弟,如今唐弟已去,逸兒和弟妹孤苦無依,我這做伯伯的絕不能袖手旁觀。不如這樣,今後逸兒就住在這裡,將這當做自己家!你便是我的義子!有我馮謙一日,便絕不會讓你母子受窮吃苦!”
老人說的堅決,看出是真心,絕無半分的做作,唐逸聞言自然大是感動。想他自從逃難開始,不是沒有投奔過親戚,可所投之人對這孤兒寡母莫不是冷面相待,哪有往日半分的親情可言?這也才激的唐逸不願再受人恩惠。
只是未想半年多後,正覺得心灰意冷之時,卻在這馮謙身上尋回一絲溫暖,唐逸又怎不感慨?
不過唐逸心下疑惑也還未去,畢竟這個伯伯得來的太過突然,自家的心下還沒有準備,當下也沒去接馮謙那義父義子的話頭,而是問道:“侄兒有一事不明。”
馮謙笑道:“逸兒大可暢言。”
唐逸聞言頓了頓,終是言道:“伯伯怎就那麼肯定我的身份?這十六年裡,我又怎麼從未聽父親提起過伯伯?”
馮謙當下一奇道:“唐弟沒有和你說起過我?”
唐逸搖頭,他心下雖已承認這馮伯是自己父親的至交好友不假,可卻怎也想不通父親爲什麼從未與自己提起過?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隱情?這倒也不怪少年多心,半年多的逃難,讓他眼見了太多的炎涼百態,哪不謹慎些?畢竟唐逸不是孤身一人,少年將母親的安危看的更重。
馮謙見唐逸並沒有來認自己做義父,心下暗歎了嘆,不過轉念卻也釋然,自己方纔一時衝動,如今想想,多少有些唐突了。
一念及此,明白唐逸多少對自己還有疑慮,馮謙忙道:“逸兒莫要懷疑,雖說相隔了十八年,可你爹的模樣,伯伯卻怎麼也不會忘記。逸兒的長相與唐弟年輕之時極是神似,世間可少有如此湊巧之事。”說到這裡,馮謙一笑道:“我這集古齋不是什麼大買賣,知道的人也不多,更何況弟妹遠在千里之外?既然弟妹知道我有個兄弟,而這兄弟又與你父同名同姓,經歷又如此相似,這便沒有問題了。”
唐逸暗道也是,這世間再巧,也不會如此驚人,想來確是真的了。
馮謙再道:“其實唐弟不與你說,想來也有道理。當初伯伯還年輕,你父親更是年少,我們二人都是隻身出門闖蕩,便在這平涼相遇,一見投機。起初我們兩個合夥做些小買賣,雖然安穩,可進項不多,只能保得三餐周全。”
老人似是沉浸在回憶之中,念及自己年少之時的作爲,額上的皺紋似也舒展開來,看了看唐逸,笑道:“你父親可不是個安分人,我記的他一直掛在嘴邊的便是男兒在世便要立業成家,自是不可能安心於小買小賣。誰願意一輩子只混個餬口終日?
我那時也是年輕,被你父親說的心動了,便想做些大的。可我們兄弟二人一無家世,二來本錢也不多,合計來去,也只有冒險跑跑單幫,掙個搏命錢。
也許是運氣好吧,唐弟與我雖然遇到過兇險,不過總算是都度了過去,手中積攢下的錢也越來越多,只不過這些錢還不夠我們後半生成家的用度,於是我們決定一起出關。”
唐逸聽到這裡,心下一動,暗道原來當初自己的父親也曾出過關。
再看馮謙,老人面現驚容,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兄弟二人深入的大漠,顫聲道:“不入大漠,永遠不知其中的兇險,那沙海浩瀚無邊,滿眼滿目俱是黃色,除此再無其他!
大漠白日裡酷熱難當,夜裡卻又如數九寒冬,狂風四卷,難辨認方向!出關之前聽起人們的形容,只覺得那是誇大,可真的深入其中,卻纔發覺,那兇險處,遠非言語所能形容!”
說着,馮謙自嘲的一笑道:“嘿,怪不得人們常說初生牛犢不怕虎,如今想想,只兩個人,帶了幾匹駝馬便敢一頭闖進大漠,這簡直與送死無異。”
唐逸聽到這裡,輕舒了一口氣,雖然馮謙的描述不多,可那大漠的嚴苛卻似撲面而來,令他心頭一窒,當下忍不住道:“可伯伯和父親卻是活着出來了。”
唐逸說的沒錯,否則今日也不會有他在這裡聽馮謙緬懷過去。
馮謙長出了口氣,似還在慶幸那劫後餘生,當下點頭道:“活下來了,當時我還與唐弟大呼幸運,不僅活着回來,而且還狠狠的賺了一筆。那關外雖然兇險,可也正因爲這份兇險,纔有了大利可得。只不過也正是這筆橫財,讓我們兄弟二人分道揚鑣。”
見唐逸眉頭一皺,馮謙搖頭笑道:“不是逸兒所想,這筆錢財雖豐,可卻也未能讓我與唐弟二人反目,只不過那時我們兩人的年紀已經不小,該是成家了,更何況誰都不可能一直有這麼好的運氣,尤其是見了那大漠的兇險之後,我們兄弟二人的雄心也淡了下來,知道人力終是有難及處,所以我們兄弟二人也就收了手。”
說到這裡,馮謙笑道:“人生在世,最難的不是何時出手,而是要懂的何時收手,有人出關一次順利無比,就道自家命大,便心有不足,可大多再沒回來,逸兒可要謹記。”
唐逸細細琢磨老人這句話,大覺有理,正自點頭,可隨即心下一絲不安涌起。畢竟這正是馮謙第二次出關,老人明知好運不可能長有,卻仍要爲了他那兒子冒此大險!
唐逸正自亂想,那馮謙則繼續道:“我與你父親既然不再去跑單幫,那便要安頓下了,伯伯的老家並沒有什麼親戚,所以便在這平涼城落下腳來,只是唐弟雖然一直在商,卻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和自己一樣只做個商人,所以執意要回老家,說用這筆錢在老家買田造屋,然後一心要讓自己的孩子讀書識字,考取功名。
唐弟有此志向可是好事,我哪能阻攔?自此我與你父親也就分了開。想想,頭前幾年還有書信往來,可這畢竟離的遠了,溝通不便,日子一久,也就沒了聯繫。”
唐逸聽到這裡,纔是真的相信眼前這個老人與自己父親的關係,因爲唐逸的父親確如馮謙所說,當年忽然帶了大筆的銀錢回鄉,然後娶妻生子,等自己懂事後,便一心要自己讀書,好光耀門楣。
就如這箭技,除了自己天生氣力目力比常人強些外,也正是因爲屬於君子六藝而被父親嚴加督促,纔有了今日的成就。
“只可惜一場水災,一切都成了泡影。”
唐逸心下暗恨!可卻又毫無辦法,自古水火無情,自己又能怎地?
馮謙見唐逸面色變幻,卻是想的差了,當下安慰道:“逸兒不必擔心,既然你來了我這裡,我自然會供你繼續讀書,哪會再讓你出關冒險?”
唐逸聞言面現感激之色,不過他隨後的言語,卻是大出馮謙的意料。
就見少年先是起身朝馮謙行了大禮,喜的馮謙以爲他應承下來,卻不料唐逸執道:“多謝伯伯厚愛,不過侄兒堂堂男身,這出關護衛,漫說侄兒早便應承下來,就是沒有,侄兒也不會眼看着伯伯冒險!更不至吃喝他人,由伯伯供養。”
再念起這半年母子所受的苦楚,少年憤道:“至於那讀書一事不提也罷!侄兒家遭鉅變,母子流離千里,之所以能活到今日,不是靠那詩書經典,靠的卻是這手箭技!要不是憑這手箭技在一路上打些小獸充飢,我母子早便餓斃!要是沒有這手箭技,我母子早便被那些蟊賊搶了殺了!要是沒有這手箭技,今日也難尋到生計!想那詩書可曾於我半分作用?所以那書,不讀也罷!”
馮謙聞言一呆,卻不想這番話是出自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之口,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乃世人皆知的真理,可少年卻言再不讀書,這話裡包含了多少辛酸!
素知自己那兄弟脾性的馮謙,知道此刻勸是勸不來的,當下只得苦笑道:“和我那兄弟一個脾氣。”可那讀書一事卻也不再提了。
唐逸雖然有些執拗,可小小年紀,卻自食其力,這讓馮謙欣賞的很,拒絕自己的好意卻也不算什麼,只道待日後處的久了,再勸不遲。
既然這馮謙與自己父親當真交同莫逆,又對自己母子恩義,當唐逸再度坐下時,二人間的關係已是大進,唐逸也對這次出關更加的關心起來,稍是猶豫,終於道:“伯伯,侄兒還有些事不太明白。”
馮謙和顏道:“何事?”
稍做整理,唐逸道:“不知崆峒派究竟有何本領,那羅志今日竟然如此驕橫?侄兒這麼說,並沒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擔心那羅志空有大言,受害的卻是我們自己,想他一人之力,可能保護的了我們這一行人的安全?”
馮謙聞言大感欣慰,唐逸口中的我們,顯然證明了這執拗的少年已經認同馮家與他的關係,這是好事。再說那羅志也不是馮謙所能得罪的起的,將他的師門來歷與唐逸說個清楚,對唐逸對自己,都是好事,免的兩人衝突起來,不可收拾。
想到這裡,馮謙笑道:“這崆峒派的來歷說來可就話長了,不過在這之前,伯伯要問上一句,逸兒可知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