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黃月琴這麼說了,林三才突然覺得自己嘴笨,笨拙到無話可接。
倒是黃月琴問道:“你要去哪裡?”
“我……”林三才本想告訴她自己要回風山,卻怕黃月琴知道他是風山的人,因爲他突然想到,在刀風鎮那些有身份的人眼中,風山游擊隊也是所謂的土匪,雖然自己清楚游擊隊不是土匪,卻忽然怕嚇壞了黃月琴,所以沒敢說出來。
在今日之前,黃月琴沒見過林三才,並不認得他,直至一大早被他從鬼子人羣中救了出來,又一路扛着到了黃莊,才知道原來他就是衆人討論中打鬼子的風山游擊隊隊長,所以又重新打量林三才一番。
黃月琴見林三才此時一身精短打扮,並不是陳天福那般的長裳禮帽,忽然覺得林三才這身打扮也沒平時見到的穿着同樣衣裳的那種土氣,便問道:“你沒處可去嗎?”
林三才偷瞄了黃月琴一眼,舌頭打結,應聲道:“嗯……”
他不清楚自己爲何會只回答這麼一個字。
“我也無處可去。”黃月琴輕輕地嘆息一聲。
聽林三才在恍恍惚惚之間猛然想起自己應當要回風山的,說道:“哦,我有事得先走一步了。”
說完,他便加快腳步往風山方向走了。
林三才走了幾步,又覺得自己丟下一個女子就這麼離去不太好,便回頭又看一眼黃月琴,見她跟在他身後而來,便停了下來等她。
“你要回黃莊嗎?”
黃月琴幽幽地說道:“是啊,李飛腳既然離開了,家中便沒事了。爺爺遇害,我還沒回孃家守過一天靈……”
“哦!那正好順路,我送你回黃莊。”
“謝謝你!”
“你先走,我跟在你身後。”
黃月琴也不推辭,便走在前頭。林三才低着頭,不緊不慢地跟在她後頭,時不時擡頭看看黃月琴後背。
“太太平時回黃莊不坐轎嗎?”
黃月琴應道:“都民國了,怎麼還有人坐轎嗎?以前都是我雲兒開車送我回。”
“哦……那你坐洋車嗎?”林三才沒上風山之前,在田城拉洋車。
“不坐!”
黃月琴回得很簡潔。
林三才見黃月琴並不接下自己的拉洋車話題,不知該聊什麼了,便是一陣沉默。
一人在前一人在後,其實說起話來並不方便,所以他倆除了聊怎麼走法外,沒有其他可聊,一路上基本無語。
林三才感覺送黃月琴回孃家的路程很短,很快就到了黃進忠大院前。
他學着戲裡武生的姿勢向黃月琴抱了抱拳,言語又如黃月琴回答洋車問題時那般簡潔:“告辭!”
他道完別後轉身就走,不敢回頭。
當然,他是要回風山的。
他不敢回頭再多看她一眼,怕自己就這樣被她迷住。
一路上,他心中暗道:“難怪陳立鬆會對那城裡的林姑娘那般地好,原來……真的那麼美好。可是……她是陳天福的太太,我是游擊隊隊長,剛纔怎麼會動起那樣念想呢?”
林三才從山腳下一口氣跑上去,很快就到了石林,感覺心跳得厲害,便在崖邊找塊石頭坐了下來,望向山下的黃莊。
他很快就在黃莊衆多的房子之中找到了黃進忠的那座院子,又想找到黃月琴的身影,可是就是沒看到。
不知不覺中,林三才發現天色不早了。找不到她的身影,他順着黃莊朝西望去,看着夕陽在田城方向灑下了一片金黃的瑰麗,忽然“嘿嘿”地自我傻傻地笑了兩聲後,準備回山裡。
他剛起身,便聽到身後傳來了腳步聲與喘息聲。
林三才一驚,轉身一看,發現山道上來的居然是黃月琴,趕緊三步並兩步迎了上去,蹦到黃月琴跟前。
黃月琴喘口氣說道:“原來,你真的,沒處去了。”
“你也沒處去嗎?”
黃月琴並沒應他,雙手扶在路旁的一塊石柱上喘息一會,只是兩眼緊緊地盯着林三才看。
林三才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呆呆地站着,完全不知自己是要上前去扶還是直接離去。
一會,黃月琴順了過來,笑道:“我黃月琴怎會沒處去?”
“你來找我嗎?”
“要不,你別迴風山了,我給你安排個去處!”
林三才愕然:“哦……我得走了!”
黃月琴拉住林三才的衣襟道:“啊?我一來你就走?”
林三才趕緊伸手拂去她的手,退了一步,說道:“我得回山裡了。”
黃月琴張開雙臂擋在上山的道路上,幽幽地說道:“你就不能等一會再回嗎?哪怕就陪我說一會話……”
林三才從未見過有女子用這種語氣跟他說過話,更是呆呆傻傻地不知如何回答了。
黃月琴也不再跟他囉嗦,徑直在道旁找了一塊平實的石頭上坐下,拍拍身旁石板,命令道:“過來,坐這裡陪我說一會話可以吧?”
林三才竟不由自主地往她走去,只是到她跟前時,並沒有坐在她身邊,而是在對面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他剛坐定,黃月琴就開腔了:“這十幾年來無人好好陪我說話了,我看你不愛說話,那就聽着我說也好。”
林三才仍舊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黃月琴嘆了一口氣,說道:“民國六年,我嫁到陳家,不久就懷上了雲兒,他就遠赴日本留學,我便生下了雲兒。幾年後,他留學歸來,我又懷上了風兒。”
說到陳簡風,黃月琴兩眼泛紅。
林三才並不知陳簡雲死於非命之事,以爲黃月琴心中深怨陳天福而致,安慰道:“別傷心,我聽着。”
一聽林三才安慰她,黃月琴更加哀怨道:“沒想到,自我懷上風兒後,他便成了像風一樣的男人,整日整夜地不在家。我生下風兒後才知道,他留學歸來時帶回了一個番邦下賤娼妓!”
林三才聽黃月琴這麼說,更加認定她的憂傷哀怨的根源都在陳天福,嘴裡罵道:“陳天福竟敢這麼對你,實在不應該!”
原來,陳天福偷偷地帶回了在留學時娶的日本姑娘惠子,當生了兩個孩子的黃月琴獲知後,因爲黃姓家族在刀風鎮早成爲絕對的大姓,有了孃家的靠山,對惠子及陳天福後來的女子痛下狠手。
林三才並非陳莊、黃莊人,不關心鄉紳家務事,所以現在聽黃月琴這麼說,深替她感到不值。
林三才正傾聽之時,突聽到“砰砰砰”地一陣槍響,身邊的石頭上濺起了片片石屑!
耳旁的槍聲仍在響,林三才趕緊撲向黃月琴抱緊了她,在地上滾了一滾,眼睛往四處張望,要找一處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