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經》分上篇《道經》和下篇《德經》,全文五千餘言,共計81章,合九九歸一之數。這部真經,可以套用其中一句話來解釋趙然看書的觀感——玄之又玄!所謂微言大義,絕非虛言。
每一句話都可以表達很多層意思,和前後相接,又可以表達很多意思,再聯繫上下文,又引申出不同的理解。趙然穿越前看的是熱鬧,穿越後來到這個世界上,想要看個門道,卻哪裡是那麼簡單的。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趙然看着比較熟悉的一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按照字面的理解,就是說天地沒有仁愛之心,把萬物視爲芻狗;聖人也不要有仁愛之心,把百姓也當做芻狗來看待。
聯繫下文——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其想要表達的意思,似乎是說道的規則是冰冷的、漠然的、是空洞的、是沒有任何感情和羈絆的,想要觸摸其律,也必須秉持虛無之心——天地像個大氣囊,空虛卻不會坍塌,運行中卻生生不息,說得越多,能夠表達得卻反而越少,因此,“不如守中”——不如持守空虛以應萬變。
就這麼短短几句話,越琢磨越覺得後面似乎猶有餘味,越想越覺得深奧難言。趙然穿越前看過很多描寫修道的小說,常常引用這句話,然後憤憤然讓主角施展辣手,或是以爲主角與天斗的宣言。其實謬矣,無論憤然出手報復,或是選擇與天抗爭,都和這句話的本意相違背——最好的求道之路,就是持守虛中,不予介懷,所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者也。
這句話應該便是“太上忘情”的註解吧?趙然也不確定,他忽然又想起了佛家思想,這不就是“空”的來源麼?難怪道士們一直指斥佛門乃是道門的叛逆……
趙然想得頭都大了,只覺頭暈腦脹,眼前發黑。他不敢再深想,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強迫自己以簡單之心看待《道德真經》——好吧,就當是背誦名句吧,或者是後世的考試提綱,這樣會輕鬆一些。
背誦了前面十多章,趙然就遇到了難處。每一章那麼簡簡單單幾句話,背下來不是問題,可想要流暢的通篇順下來,卻很是不易,因爲這些經文看上去更多的是老人家隨口而出的警句,似乎是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想起什麼就說什麼,每一章之間是割裂的,凌亂中沒個頭緒。
可真要這麼想,卻又不是那麼回事,因爲後面的每一句話,如果沒有前面的話作爲鋪墊,理解起來就會愈發困難。
好吧,趙然承認,他頭一次認真研讀《道德真經》就遭受挫折,被徹底打敗了,腦子裡除了一堆漿糊,啥都沒剩下。
此後幾日,趙然每晚都到藏書樓看書,看的結果是一片悽然。很多內容自己明明以爲看懂了,也背下來了,可就是不敢去琢磨其中的深意,想清楚一層之後,接下來必定會引發更深的下一層,然後繼續去想,每次都讓自己想得近乎吐血。
連續多日之後,趙然熬不住了,去尋於致遠求教。當他十分苦惱的將自己的遭遇傾訴出來,並且舉了幾個自己遇到的難題之後,於致遠臉色古怪的打量了他很久,問:“這些都是你自己琢磨的?”
趙然苦笑:“不是自己琢磨的還怎的?也沒人指點我……”
於致遠默然半晌,拱手道:“老弟大才,吾不如矣!”
趙然不知道,自己因爲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眼界使然,讓他對經文的理解在這個世界已經算是非常深邃和寬泛了,他所考慮的那些問題,就連於致遠這樣有才名的道士也從來沒有去思考過。比如宇宙的本源來自何處?時間和空間的關係又是怎樣?這個世界有幾個人看過類似的科普性文章?
但於致遠也有自己的長處,他的優勢相比趙然而言,正在於信仰專一。他很快就將趙然灌入他耳中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思路拋開,指點趙然道:“觀《道德真經》而不讀《想爾注》,非正道也。”——你小子看經不看注,這算什麼道理?
好吧,趙然拍了拍自己的腦門,這個真是疏忽了。這個世界人們最簡單的常識,於趙然而言,卻並非那麼理所當然,他疏忽了也並不奇怪。
《老子想爾注》爲道門祖師——張天師所著,入道門而不讀《想爾注》,那是不可思議的。可趙然是穿越客,說白了,他內心中缺乏對張天師的敬畏之心,想不起來也不能怪他。
於是,趙然又開始翻閱起《老子想爾注》來。
《老子想爾注》是張天師對老人家“語錄”的解釋,每一句話都作一註釋,讓人們明白老人家到底想說什麼。趙然大致翻看了一遍,很快便有了所得。
對於《道德真經》,一萬個人有一萬種理解,那麼究竟哪一種理解纔是正確的呢?很顯然,張天師認爲,他的理解是最接近老人家本意的。
簡單來說,張天師提出,守道不僅要守道心,而且要守道戒,也就是從行爲規範上符合天道,趙然認爲,這是張天師創立道門的基礎。沒有道戒維繫上下,就沒有道門的存在——道門是個組織,而修道只是手段,修道也許可以上溯無限元元,但道門的誕生卻自張天師而始。
有了道門,讓人們入了這個組織,那就得拿出些甜頭來不是?張天師便在《想爾注》中借老人家的話,闡述了長生之法,也就是修道之法,這是道門傳承衣鉢的最重要方式。可趙然卻覺得,《道德真經》是講述對道的本源追溯的,強行將其與長生之法掛鉤,會顯得很是彆扭。
舉個例子,老人家已經說過了,道是虛無,沒有好壞之分,沒有善惡之念。可張天師註釋說,“道設生而賞善,設死以威惡”,又說“仙士畏死,信道守誠,故與生合也”,那麼趙然不禁要問,既有賞罰之舉,必有好惡之分,這不是說天道是有思想的麼?與老人家所云,不是矛盾了麼?因此,趙然的理解是,《道德真經》是理解天道的著述,或許修行到了至深處,能夠從中悟出飛昇的法門,但那屬於最高等級的範疇,絕不是一般修道人士可以參研的。
除了長生之法外,張天師還講述了普通世人應該怎麼做。有資質根骨和天賦才幹參與修道的人畢竟是少數,剩下的大多數人怎麼辦?張天師繼續借着對老人家話語的解釋,闡發了世俗統制的規則,君王應該怎麼做,臣吏應該怎麼做,百姓應該怎麼做。即“治國之君務修德,忠臣輔佑在行道,道普德溢,太平至矣,吏民懷慕,則易治矣!”
由此,道門確立了世俗王庭的運行規則,並以十方叢林而督之,以四方天地爲貢,助有道者飛昇。
趙然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想,也許就現世道門而言,《道德真經》並非是最重要的經典,真正的核心典籍,應當是《想爾注》纔對。就他的眼光來看,張天師對老人家的註釋,是純宗教的,正是因爲把世人的理解全都從宗教的角度統一了起來,纔有了道門的存在。
好吧,胡思亂想歸胡思亂想,趙然已經深入道門,就必須融入這套思想體系之中,哪怕內心深處再不以爲然,表面文章也得好好作下去,就當是在讀這一世的考題和標準答案罷。
從《想爾注》讀起,趙然終於開始入了門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