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猜測一起。
饒是陳玉樓神色間也忍不住閃過一抹難以置信。
關於秦王八鏡的傳聞。
不僅存在於民間志怪雜談,歷朝歷代讀書人筆記,甚至史書中都有記載。
法家古鏡,乃是法家祖師所有。
據說這面銅鑑鑄造於紫陽山上,能照破天地禮義廉恥。
秦皇政一統六國後,收攏六國無數古董,其中就有這面銅鑑。
因爲此類銅鏡,共有八面,被他收納於宮中,時常欣賞,所以被冠以秦王八鏡的名號。
另外,在名氣上雖然不如秦王照骨鏡。
但法家古鏡是鎮伏求正之器,最是能夠剋制邪煞妖魔。
始皇帝登基之初,黃河種有鰲屍興風作浪,覆沒船隻無數,他便是命人取法家古鏡,懸在黃河之口。
自此過後。
鰲屍之禍被徹底鎮伏。
此中也能窺見一斑法家古鏡的強橫之處。
但無論哪種傳聞,都從未將它與歸墟古國聯繫起來。
但……
眼前發生的一幕,卻是真切無比。
一時間,讓陳玉樓都不禁有種恍惚之感。
按照時間線算的話,歸墟古國可以延續到幾千年前的夏商時代,到西周時,國力更是達到了鼎盛。
藉助於水中龍火鑄造神器。
只不過,從周天子令其造歸墟卦鼎後,這個海中古國便漸漸歸於沒落。
到了秦漢時代。
更是幾乎一度消亡。
一部分人繼續生活在海底,更多的人則是上岸,漸漸衍生成爲疍民。
而法家古鏡現世的時間。
卻是戰國時代。
這麼算的話,法家祖師前往歸墟古國,請動歸墟之民爲其鑄造銅鑑,似乎也能說得通。
只是,若是如此,結論就和紫陽山相悖。
“紫陽山……”
陳玉樓眉頭微皺,敏銳的點出此處。
但念頭才起,他又不禁苦笑着搖搖頭。
要只是時隔百年千年,或許還能找得到,但幾千年過去,滄海桑田,先秦時代的古地名,早都不知道更改了多少次。
不說別的。
光是他聽過的紫陽山。
就要三四處。
其中最爲有名的當屬吳山東南第一峰。
不過那一處的紫陽山,最早也只能追溯到元朝,因爲山上建有紫陽庵,方纔有了紫陽山之名。
在那之前,書中多稱其爲瑞石山。
想要準確找到先秦時代的紫陽山,難度不異於登天。
這年頭交通不便,消息也極爲閉塞。
一如之前在瓶山丹井棺山中,遇到的那位青池道人遺蛻,按照墓誌銘和棺壁照影中所留,他自述爲青池山人。
但事後,陳玉樓特地讓人去江湖上打聽過。
幾乎完全找不到青池山這個地方。
“不過麼……”
收起心頭雜念。
陳玉樓眼神一凜,目光繼續落在那枚銅鑑之上。
準確的說。
是法家古鏡四周那一枚枚猶如金線的𦈔石上。
這也是法家古鏡最大的特徵之一。
𦈔通骨,也有一種紡絲之意。
陳家世代倒鬥,經手的古董明器何止萬千,陳玉樓自小就在觀雲樓中長大,古董堆積如山,一雙眼力也由此練到遠超常人的地步。
但就算是他,也還是第一次見到𦈔石。
非金非玉。
偏偏刀劍難破。
此刻目光落在那一圈作爲點綴的𦈔石上,陳玉樓心頭忽然一動。
下意識伸出手指,在𦈔石上輕輕劃了下。
質地細膩,猶如玻璃。
“這是高溫融化後的琉石?!”
感受着那種特殊的質感,陳玉樓一下明白過來。
難怪只在書中見到。
卻從未聽過𦈔石之名。
此物若是隻存在於歸墟深海,是無窮無盡的水中龍火熔鍊而成,被歸墟古民作爲金石點綴,遠在陸地的人又怎麼會知曉。
最關鍵的是。
隨着歸墟古國消亡。
此物也跟着一起消失,更是再無人知道。
“所以,這方銅鑑和歸墟古國間還真有一點聯繫?”
想到這裡,陳玉樓忍不住喃喃出聲。
這誰能想得到。
法家祖師曾遠赴千萬裡,前往歸墟之地,請人爲他鑄造一枚銅鑑。
說出去都無人相信。
畢竟就算是他,此刻得出這個結論後,也有種天方夜譚的感覺。
“不對。”
驚疑之間。
陳玉樓似乎想到了什麼,向來從容平靜的他,胸口下竟是罕見的傳出一陣跳動聲。
法家古鏡出自歸墟古國。
那麼,是不是說,它其實可以作爲歸墟卦鏡的替代品。
只要去百眼窟找回最後一枚無眼龍符。
也算是讓歸墟古鼎重現世間了?
如此一來。
之前的重重憂慮,豈不是也就一散而盡?
要知道,歸墟古鼎最難的不是四符,而是那一鏡。
從西漢時周天子穆王墓被盜破,古鼎、四符、一鏡,便流落四方。
四符好歹還偶爾會有一點消息浮動。
但歸墟卦鏡卻自始至終都沒有半點下落。
要不是他穿越者的身份,恐怕窮盡一生也找不到,畢竟誰會想得到,此刻的它,正在深海之中的珊瑚螺旋沉睡?
南海之行,一時半會應該還提不上日程。
更別說珊瑚螺旋。
這也是他遲遲沒有去動歸墟古鼎的緣故。
但世事無常,縱然是他也想不到,只是靈光一閃,下意識爲之的一個舉動,竟然能有如此意外之喜。
歸墟古鼎,或許不如雮塵珠,但後者畢竟是古神之物,而它卻是人爲鑄造而出。
絕對算得上是神物。
古鼎、卦鏡、四符。
六件器物皆是占卜所用。
通過它,據說能夠通曉古今未來。
所以周天子纔會不惜一切代價,逼迫恨天之人將其上交。
他想要的,就是通過古鼎去占卜長生不死之法。
這也是爲何,無眼龍符流落到大漠之外的百眼窟後,歷代鮮卑女巫傳言無眼龍符中藏有長生化龍的秘密。
其實都是一脈相承。
但那些不過是謠言。
陳玉樓圖謀了這麼久,卻是真正看到了一絲可能。
當然。
他其實也是在賭。
畢竟,法家古鏡與歸墟卦鏡之間,還是存在着不小的區別。
據說歸墟卦鏡中有一孔,當龍魚人鬼四符被調整到一個神秘角度時,龍氣透過鏡中眼,便能映照出一切。
而法家古鏡,渾然一體。
到時候尋回無眼龍符後,是否能夠達到卦鏡的效果還未可知。
“不管了,至少也爲當下提供了一個途徑。”
陳玉樓吐了口氣。
古往今來第一神物,能得其一就已經是大氣運。
實在不行。
去一趟南海之外就好。
收回目光,陳玉樓不再多想,轉身就要回到書桌處。
但纔剛轉身,他身形忽然一下停住。
嵌入輪印當中的法家古鏡,之前因爲在獻王玄宮中放的時間太久,被地下河流的水氣浸染,鏡面之上鏽跡斑駁。
要不是他知曉來歷。
換做其他人,估計都看不上眼。
但此刻……
古鼎以及人鬼魚三枚銅符之中的海氣流轉不息,不斷浸潤着法家古鏡。
斑駁的銅鏽,竟是如同蛋殼般不斷脫落。
最終露出鳥獸蟲魚、火龍逐日的圖案。
與歸墟古鼎上的圖騰幾乎如出一轍。
同時。
一道細微晦澀的海氣,也從法家古鏡中緩緩瀰漫。
與卦鼎和銅符中的氣息彼此交融。
“這……”看到這一幕。
陳玉樓最後一點驚疑,瞬間徹底消失不見。
法家古鏡絕對是出自恨天氏之手。
之前那道投影照壁,便是當年法家祖師請恨天氏鑄造銅鑑的情形。
呼——
短暫的驚歎後。
陳玉樓並未繼續停留。
以他的推算,這個過程極爲漫長,絕不是一時半會就能結束。
而且,無眼龍符暫時還沒着落,就算看上個幾天幾夜也是枉然。
負手輕步走到書桌前。
陳玉樓長長舒了口氣,沉心靜氣,轉而取出紙筆。
藉着四周明晃晃的燈火。
開始奮筆疾書。
保持着伏案的姿勢,足足一兩個鐘頭後,他才收起墨筆,身前宣紙上一道道古意盎然、渾然天成,又晦澀難懂的符籙浮現。
分明就是打鬼鞭上鐫刻的十三字雲籙天書。
回莊這幾天,一直在忙着其他事情。
如今終於有功夫,專心於修行。
對他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便是這些雲籙。
傳說中仙人授之的天書。
若是能夠盡數參透。
就等於多了一項神通。
不必設壇、不必唸咒,揮手之間符籙天成。
斬妖、伏魔。
想想都令人血液沸騰。
石窟中,陳玉樓心神沉入其中,另一邊,古鼎、銅符與銅鑑之間海氣則是來回流動。
霧氣瀰漫中。
時間也在飛快流逝。
一轉眼的功夫。
三天過去。
陳家莊外。
一行人騎馬破開清早的雲霧,馬蹄聲由遠而近。
他們看上去風塵僕僕。
不過一個個卻是精神奕奕,絲毫不像連夜趕路的樣子。
尤其是最前方一個漢子,四十來歲的年紀,昂藏身材,皮膚黝黑,穿着一身短打,身後還揹着一隻木匣。
臉上的笑容就沒停下過。
尤其越是接近陳家莊,一雙眼神便越發通透。
李樹國自己都想不到,總共來此也就兩次,但前後兩次心境卻可以說是翻天覆地。
想當初。
聽聞常勝山來人相請。
他還以爲必死無疑,甚至寫下了遺書,爲妻兒準備好了後路,爲蜂窩山指定了下一代的山主人選。
但到了陳家莊後,他才發現陳玉樓並不像江湖流傳的那樣。
什麼天下第一大盜。
殺人不眨眼的綠林匪寇。
非但不是如此,一個來月相處,陳玉樓給他的感覺,分明就是溫和如玉的翩翩公子。
性格爲人。
皆是如此。
上次回去,陳玉樓不僅派人一路護送,更是出手闊綽。
不過。
作爲蜂窩山此代山主。
李樹國對金銀之物,並不如何看重,他最爲驚喜的是陳玉樓所提供的材料。
大妖內筋。
那可是傳說中的東西。
老爹、爺爺、祖輩都沒能做到的事。
在他手中得以成真。
也讓他知道。
家傳寶書張九鴉兵器譜並非虛構,而是確有其事。
以至於,這麼久過去,當日龍鱗劍出爐的那一幕,都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半夜做夢都在爐邊鑄劍。
所以,這次花瑪拐上山,簡單說了下事情後,還在爐邊替人銷器的李樹國,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了下來。
然後背上他的銷器匣。
連夜趕了過來。
“李掌櫃,到了。”
“不過,眼下時間還早,掌櫃的估計還在休息,我先帶您去吃飯休息?”
一路進了莊。
見他迫不及待的樣子,花瑪拐不禁笑道。
“吃飯不急。”
“那個……柺子兄弟,能不能讓李某先看看材料?”
李樹國搓了搓手,一臉的期待之色。
上次在陳家莊,他也瞭解了些情況,知道身旁這位兄弟看着弱不禁風,卻是穩坐常勝山第二把交椅的人物。
“這……”
花瑪拐一臉無奈。
他當日領命,就帶人離開。
連他都不知道材料是什麼,又談何說起帶他去看。
不過,他還沒有說話,原本緊閉的觀雲樓大門竟然從裡被人打開,一道爽朗的笑聲傳出。
“哈哈哈,李掌櫃還是這幅急性子。”
聞言。
正說話的兩人下意識回過頭去。
推門而出的,不是陳玉樓還會是誰?
一連閉關三天。
但他眸光湛湛,精神充沛,絲毫沒有疲憊的樣子。
“掌櫃的。”
花瑪拐咧嘴一笑。
回過神來的李樹國,趕緊抱了抱拳,“見過陳掌櫃。”
“李掌櫃一路辛苦,不如先行洗漱……”
“不用不用,陳掌櫃太客氣了,我就一大老粗,沒那麼多講究,吃什麼都行,就是能不能先讓我開開眼。”
一聽洗浴更衣。
李樹國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蜂窩山上鍊鐵爐晝夜不停的燒着,包括他這個山主在內,所有工匠整天都是赤着上身,燒爐鍛鐵。
哪天不是一身臭汗。
他這種成了家的還好,回去就有澡泡。
那些夥計累一天,幾乎就是倒頭就睡,還管什麼出不出汗,能吃飽就行。
“那就聽李掌櫃的。”
之前相處了一個多月。
陳玉樓對他性格還算有些瞭解。
深知眼前這位,耿直坦蕩,從來就是有什麼說什麼,沒那麼多彎彎繞。
笑着做了個請的手勢。
帶着兩人進入樓內。
前幾日閉關時,擔心會耽誤了煉器的時辰,他特地將蛇蛟大筋、蛟龍鱗片還有精血之物,一起放在了二樓。
然後吩咐了魚叔一聲。
不過,眼下時間正好,倒是不用麻煩他老人家了。
一看身前那幾口足夠半人多高的玉匣。
之前見識過妖筋的李樹國,雙眼一下就亮了起來。
按照陳掌櫃的說法,這是爲了易於保存。
不至於會損壞材料本身。
他不懂修行,但對這種保存方式頗爲驚奇,便記在心裡頭。
沒想到,眼下這一進樓,見到的是足足四口玉匣。
每一口比起當日都要大出不少。
這豈不是說,玉匣裡頭藏得全是當初那根妖筋相近的大妖材料?
“打開瞧瞧?”
看着他瞪大的眼睛,以及急促的呼吸聲。
陳玉樓嘴角不禁勾起一絲笑意。
他不曾修行煉器之前,天底下怕是也就眼前這位能夠以妖物鑄造兵器了。
“不會唐突吧?”
李樹國期待兩個字都寫在了臉上,但還是言不由衷的謙虛了一句。
“自然不會。”
沒有點破他的心思,陳玉樓掌心中一縷青木靈氣浮動,輕輕打開最近的一口玉匣。
以無形靈氣封住匣口。
以防其中妖力泄漏。
打開的一剎那,李樹國探頭望去,隨後便再忍不住心中震撼,差點驚呼出聲。
那玉匣中,竟是堆着無數巴掌大,猶如魚鱗般的鱗片。
每一塊都漆黑如墨,似金似玉,透着一股驚人無比的氣息。
“這……這是?”
李樹國自問一輩子也算是見多識廣。
但此刻見到那些鱗片,他竟是完全想不到究竟是何種大魚所有。
“蛟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