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幽篁水郡裡的怪字(下)
驀的,我面前的琴絃被風吹動,發出“叮叮咚咚”的琴聲。這是晚冬最寒冷的時候,冷風割面如刀,本來明媚怡人的陽光,似乎被寒風一吹,也變得陰柔無力,照不進這個遍地潮氣的小院裡來了。
琴身的長度約爲一米,通體紫黑色,左側末端,刻着一個硃紅色的篆印。我有一個朋友是港島最著名的樂器收藏家,曾經說過“古琴朱印、絕非凡品”的話,如果不是絕世名器,製做者肯定不敢刻以朱印。
“琴聲通鬼神,真正癡迷於琴的人,會把自己的心血化爲指尖上的音符,纔會彈奏出‘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的絕唱。大概古人伯牙與子期,正是在琴聲裡賦予了自己的心情,纔會有高山流水的酬唱吧?”——這是他的原話,並且是在他的銅鑼灣豪宅的古琴收藏室裡說的,至今令我記憶猶新。
篆印刻的是“五湖”兩個字,或許是因爲年代久遠,邊緣已經磨損,但那種發自木質本身的硃紅色,卻是鮮豔無比。
琴聲一直在響,令我感到奇怪的同時,耳朵裡忽然傳入了另一種清越的洞簫聲。
日本人對洞簫的喜愛可以一直追溯到唐宋,並且歷代皇室中,都專門設有洞簫歌伎。時至今日,日本人的洞簫演奏技藝,冠絕全球。
簫聲如果來自竹牆外或者更遠的地方,根本無可厚非,但很明顯,聲音就在這座竹亭裡,就在我的身邊。
我身邊沒有人,只有一架被風吹動的古琴,那是藤迦的遺物。
簫聲和琴聲應和着,忽而高亢穿雲,忽而嗚咽婉轉,極其合拍悅耳,竟然像是經過多年合作的夥伴一樣。
視線裡的確沒有人出現,我知道又是自己出現了幻覺。藤迦臨死前,也聽到過簫聲——“或者是她的靈魂不死,又重新回來撥弄琴絃了。既然上一個千年不死,下一次呢?下一個輪迴,她會進入哪裡?”
我沒感到恐懼,只是對她的結局唏噓不已。相信宿命的人,自然可以輕鬆地面對一切生老病死,但她的靈魂被拘禁千年之後,這次轉世投胎的過程,也太短暫了,竟然是在年華最燦爛的日子終止的。
一個黑衣的瘦削女人躑躅地出現在了竹橋彼端,木然向我走過來,一直到了竹亭前,幾乎不在意我的存在,在古琴上掃了兩眼,轉身向左,右臂裡突然射出一道紅色的鋼索,直鑽入一堆露出水面大半的亂石裡。
鋼索收回時,那塊巨大的鐵牌赫然被拉了上來,落在她的左手裡。
我們已經見過幾次,她就是數次出現在幽篁水郡裡的女忍者,並且也曾出現在冥想堂外,向我發出旗語。
她把鐵牌舉起來,迎向太陽。陽光穿透了那些軌跡紛亂的小孔,在她臉上、身上形成了斑駁的花紋。
“谷野先生派你來的?”我並沒有離開竹榻,幻覺裡的琴聲、簫聲仍然持續響着。
女忍者沉思着,忽然長嘆一聲,轉身大步走進亭子裡,把鐵牌輕輕放在竹榻一側,取出一塊黑色的手帕,慢慢擦拭着它上面的水滴。我無意中把它從玻璃盒子裡帶回來時,並沒意識到它的重要性。
從鐵牌本身,我無法不記起神秘消失的瑞茜卡。她到底要做什麼?輾轉數次來到北海道,在毫無做爲的情況下,竟然先是進入玻璃盒子,與我和關寶鈴一樣有神奇的際遇,然後就無聲地消失了,像一篇攔腰斬斷的懸疑小說,留下了巨大空茫的問號。
“藤迦小姐不在了,這牌子也已經失去了作用。”我原諒了她的漠然,或者每一個成爲忍者的男女,都有自己不得不遵守的信條。
牌子左邊的圖形不再是六條胳膊的怪人,而是一條體型頎長的怪魚,有鰭有尾,但分明生長着人頭、手臂、雙腿。這是一個人與魚的結合體,絕不是神話傳說中魚的進化體——美人魚,樣子顯得笨拙而古怪,完全沒有漫畫家筆下的美人魚的灑脫靈動。
牌子右上角,仍舊是看不出天體方位的雲團。很可惜,沒有預先將牌子的奇怪變化拍下圖片,因爲這畢竟是非常寶貴的資料。
“谷野先生說,它對您有用。”女忍者擡起頭,狹長的雙眼瞪着我,滿臉都是戾氣。
我冷笑一聲:“替我謝謝谷野先生的好意,有用無用,不是他說了算。”谷野剛剛脫離別人的挾持,關心的事情倒是不少,竟然立刻派人跟蹤我。
女忍者已經擦乾了牌子,卻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垂手站在旁邊。多事的象僧,不早不晚也出現在竹橋盡頭。藤迦的死並沒給大家帶來震動,而是恰恰相反,幽篁水郡的禁制令解除,每個人都可以大搖大擺地進來走走。
象僧手裡提着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膠袋子,剛剛過了竹門就報功一樣的高舉着:“風先生,這是您需要的衣服。”
簫聲停了,琴聲也隨着風勢減弱,不再鳴響。
我向女忍者揮揮手:“你可以走了。”
女忍者固執地搖搖頭:“不,谷野先生說,幽篁水郡陰森古怪,或許您需要我的保護。”如此熱情動聽的話,從她嘴裡說出來,冷澀如冰。
我再次重複:“你可以走了,回覆谷野先生,藤迦小姐死了,我這邊沒有他感興趣的任何題材,死心好了。”
以谷野的身法,向我屈尊就教,並且把他探測穹窿的結果毫不保留地說出來——如果不是有求於我,他根本就沒有這麼做的理由。
女忍者轉身向外走,她沒有谷野那樣的謙忍胸懷,當然不會把我放在眼裡。與迎面趕過來的象僧擦肩而過時,她斜着身子向外讓了讓,隨後緩緩地走過竹橋。長刀斜插在她背後,不知爲什麼,我總覺得她的神情看起來非常古怪,情緒極其低落,絲毫沒有前幾次見面時的囂張。
象僧跨進竹亭,迷惑地笑了笑:“風先生,您在看什麼?”
我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沉思着打開塑膠袋,那是一套嶄新的灰色西裝,還有襪子和皮鞋。
“風先生,昨晚寺裡發生的事實在是太讓人驚駭了,不過幸好谷野先生破關出來,以他的面子,只要他說一句話,任何事都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嗯,他已經通知了東京方面,皇室很快便有人過來,畢竟藤迦公主的死,會引起不小的震動……”
他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讓我心裡起了短暫的厭倦。
我起身走出竹亭,踏在一塊突出水面的石頭上,彎下腰,先洗去了雙手上的血跡,然後捧水洗臉。之所以沒急於回小院去,就是怕關寶鈴看見我身上的血會擔心害怕。腳下的水,瞬間染紅,再緩緩地盪漾開去,並且顏色逐漸加深。
“大人物肯定還會過來,谷野神芝死前說的話,有幾分可信?他曾說藤迦是大人物與天象十兵衛的後代,但目前看不出來大人物與藤迦之間有什麼異常親密的關係——”
象僧無聊地撥動了琴絃,發出“叮咚”一聲。
我剛想回頭斥責他,眼前一花,紅彤彤的水面竟然出現了十幾行清晰的漢隸大字:“自‘通靈之井’潛入,遊三十五日,穿過犬嘴豁口,轉折向上,進入另外的空間。‘海底神墓’入口就在空間的正東石壁上,高几百丈,無法攀緣,只能等待水面上升的時候。水面起伏與海潮漲落無關?天下的水都是相通的,爲何獨獨此處不同?”
字,浮在水面上,極具立體感,清晰無比。
我長吸了一口氣,把每個字、每一比劃都記在腦子裡,下面還有幾行:“六臂天神與‘日神之怒’不屬於這個世界,然則,《碧落黃泉經》上因何能夠記錄它們的存在?並且知道,‘日神之怒’終有一天會爆發,烤乾大海。羿射九日、夸父追日、精衛填海,難道以上三個傳說,皆與‘日神之怒’有關?萬全之策,唯有破壞它,以水克之。”
字跡停留了五分鐘之久,隨着血水的逐漸減淡,所有的字也緩緩消失了。
我脫下被血浸透的上衣沒進水裡,雖然水面又一次被染紅,卻沒有再次出現字符。我聽到向西的水面上,遠遠傳來低沉的嘆息聲,似乎就是藤迦的聲音,嫋嫋不絕如風裡的琴聲。等我站起身向西面搜索時,除了水波、枯竹、怪石,什麼都看不見。
“是藤迦留下的密語嗎?”我閉目沉思了幾秒鐘,驀的感到身後的象僧正全神貫注地盯着我,那種被人“窺視”的感覺,如芒在背,殊爲難受。
“風先生,您在看什麼?”他又一次笑嘻嘻地撥動琴絃。
我甩幹了兩手的水珠,跳回竹橋上。
“這架古琴,是皇室的寶貝,據說值不少錢呢!”象僧眨眨眼睛,口氣怪怪的。
我開始換衣服,並且計劃着要小來探探象僧的虛實,看看他背後到底隱藏着什麼古怪。日本皇室的古物,十有**取自於中國,只是漂洋過海而來的理由不同而已。所以,古琴的真正主人,應該是中國。
“風先生,兩位邵先生的遺體,今天黃昏時就準備火化,在寺院最北面的輪迴院,您要不要親自過來監督?藤迦公主的後事,會由皇室來處理,至於那麼多被殺的怪人,按照谷野先生的意思,就是廚房側面的菜地位置挖坑掩埋,做爲蔬菜的肥料,您還有什麼意見嗎?”
一想到蔬菜會吸收腐屍的養料生長,我的胃忍不住一陣輕微的抽搐。
“這架琴,我想臨時拿到——”
我打斷了他的話:“琴的事,我來處理,讓寺裡的僧人們晚上睡得警覺一點,別等到別人的刀砍到脖子上了,還茫然不覺!”昨晚與忍者的廝殺,前後持續了近七個小時,屍橫遍地,但寺僧們都睡得很香,毫無察覺,這一點,不能不說是楓割寺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