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水幻(下)
“風先生,請快點出來,裡面危險——”蕭可冷終於忍不住了,提聚內力大聲叫起來,藉着水面的反射,聲音直穿入塔裡,形成巨大的回聲,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響。
四周的僧人只是漠然的看客,對於我跟關寶鈴的生死並不重視,只有蕭可冷、小來纔會焦慮不安,處處爲我們着想。
我第二次抱起關寶鈴,躍出塔門,仍舊施展“登萍渡水”的輕功,腳尖在水面上輕飄飄地點了十幾次,急速奔出這個天井。
關寶鈴的身體又輕又柔軟,如同一隻渴睡的小貓,靜靜地仰臥在我臂彎裡。
即使在心急火燎的狂奔之中,我還是感覺到了溼透的衣服下面,她有着極其勻停的骨肉,滑膩的肌膚軟得像緞子或者更像古人常說的“凝脂”。
白樂天當年形容楊貴妃時,曾用了“溫泉水滑洗凝脂”的句子,腳下不是溫泉,但我能夠想到,世上真正的美女,都會擁有這種完美的肌膚,而不是像美國女孩子那樣,皮膚粗糙、毛孔巨大並且骨架突兀,毫無美感。
“那麼,代號‘銀色蒲公英’的瑞茜卡呢?她是標準的女孩子……”
剛纔向“亡靈之塔”這邊奔過來,我腦子裡就曾浮起過瑞茜卡的影子。或許她早就葬身海底、分身魚腹了,無論之前她有多少赫赫有名的戰功,都會隨着這次消失而化做五角大樓資料庫裡的一疊黑白檔案。
不管她來北海道是抱着什麼樣的目的,不管後續追殺而來的間諜奧斯卡和“龐貝”將採取何種手段搜索她,我想瑞茜卡的一生都該蓋棺論定了。
“你分心了,想到什麼?”關寶鈴被陽光刺得閉上了眼,睫毛不停地顫動着。
我再次提氣加快奔跑速度,不想讓她猜透心事。
“我想到了失蹤的瑞茜卡,你呢?”她苦笑着長嘆。
爲了避免被好事的僧人們打擾,我離開水面後,直接越過圍牆,連月洞門也懶得走。我想自己身上的水肯定已經結冰了,雙腿一屈一伸的時候,衣服變得硬梆梆的,並且發出“咔咔”的薄冰碎裂聲。
“北海道之行,跟‘黑巫術’有關的,只有她。也許我跟她遇到的時間太短暫了,沒來得及細談。我總覺得,我們之間是有着某種聯繫的,因爲就在她消失以後,我彷彿能時時感受到她的存在,就在某個遙遠的地方。風,真是奇怪,我覺得,她沒有死,而是進入了海底那個巨大的建築物裡……”
我忍不住低頭,仔細凝視着她的臉。
“真的?你爲什麼不把她的存在畫出來?”以她的畫畫功力,應該能很直觀地描繪出心裡的想法。上次她做那個怪夢的時候,我就有過這種考慮。
“不,我看不到,只是模糊的感覺。她行走、她坐、她奔跑的時候,我都有感覺——”關寶鈴睜開眼睛,迷惘而困惑地長嘆着,忽然追問了一句:“告訴我,她是什麼人?”
此刻,我們已經進了“通靈之井”的院子,關寶鈴的頭髮硬硬地垂在肩後,像是重新做了一個最新潮的“鋼絲拉直”髮型。
我依依不捨地放她落地,同時回答她的問題:“她是記者,一個普普通通的美國記者。”
“銀色蒲公英”的真實身份只存在於美國人的絕密檔案裡,沒有告訴關寶鈴的必要,那樣只會增加不必要的危險。
關寶鈴抹了抹額頭上的水漬,看着我的眼睛,忽然露出一絲苦笑:“風,別瞞我,其實我能感覺到她的真實身份,也知道她到北海道來的目標,只是不敢確定——我不是她,爲什麼會感覺到她的某些想法?”
我楞了一下,但隨即搖頭笑着:“先做正事要緊,這些話,以後再說。”
井水很平靜,並沒有預想中的波濤翻滾的怪異情景,關寶鈴覺得有些失望,繞着井臺轉了幾圈,迷惑地自言自語:“怎麼?難道這次的祈禱不夠誠心誠意?竟然沒能感動上天?”
水仍舊那麼清,似乎本身存在某種神奇的淨化功能,任何時候來看,都會保持同樣的清澈動人。我曾親眼看見鼠疫的血滴進去,被稀釋掉的程度要比在普通的水裡快兩倍以上。
蕭可冷是第一個跟過來的,後面是如影隨形的小來,兩人手裡的槍都已經打開了保險栓,保持隨時都可以精準發射的狀態。
我迅速迎過去,低聲吩咐:“擋住月洞門,別放一個僧人過來。”
我希望如果真出現神諭的話,只讓我跟關寶鈴看到,千萬別傳揚得滿世界都知道,失去了主動的先機。大亨的朋友遍天下,但敵人的數量也同樣保持着跟朋友一比一的比例。朋友自然希望大亨破除詛咒,重振雄風,那些敵人的意願則是恰恰相反,他們會恨不得大亨一輩子頹廢消沉下去,並且從此一蹶不振。
如果神諭會告訴我們解救大亨的唯一辦法,這將是一件最應該謹慎保密的事情。
蕭可冷警覺地低聲叫着:“風先生,多加小心,千萬別弄出像上次一樣的消失事件來!我沒法跟蘇倫姐交代,拜託了!千萬拜託了!”她臉上的肌肉線條因過度焦灼而古怪地扭曲着,牙齒一刻不停地咬着嘴脣,已經在下脣上留下了一排觸目驚心的血印。
不等我有任何回答,小來也跟着氣喘吁吁地低叫起來:“風先生,有什麼怪事,讓我先上,您千萬別孤身冒險。否則,要我這樣的兄弟還有什麼用?孫龍先生也說過,如果咱們兩個中間,一定要有人先死,就一定是我。就算我苟且偷生回去,他也會親手斃了我!”
我知道,自己面對的不僅僅是蕭可冷與小來,他們身後還有更多關注我的人。
蕭可冷回撤到月洞門之前,向關寶鈴連看了幾眼,無奈地縱聲長嘆,對我的一切責問、不滿、怨艾盡在嘆息之中。
風很冷,我極力運功抵抗嚴寒,但我不清楚這種狀態下,關寶鈴能支持多久。她的狐裘、黑裙、鞋子都被泡透了,或許半小時後所有的衣物會結成冰甲,把她緊緊包裹起來。
“她的神奇武功呢?輕功呢?”
我在偷偷地掂量,是不是需要讓她面臨寒冷的極限,從而再次顯露武功。
僧人們果然沒敢衝進來,他們對於兩個年輕人手裡的槍械還是充滿忌憚的,況且旅遊旺季時來塔裡祈禱的人多如牛毛,他們纔不會冒死過來看熱鬧。
等了足有二十分鐘,井水仍然沒有變化,關寶鈴的臉色又陰沉下來。她的身上絕對結冰了,長髮間閃閃發亮,全都是細碎的冰晶,再這麼下去,非得大病一場不可。
我走近她,低聲商量:“關小姐,我們要不要先去換了衣服再回來?小心受涼。”
關寶鈴毫不猶豫地搖頭:“不,我既然聽到了上天的召喚聲,神諭一定會傳達下來,或許我應該再回塔裡一次——”
剛說到這裡,井水一翻,十幾串白花花的水泡浮上來,發出高低不一的“啵啵”破裂聲。
關寶鈴驚喜地低叫了一聲,一步跨上井臺,雙手用力握成拳頭,彷彿要將全身的力量都貫注到雙眼中去。井臺那麼滑,她腳上穿着纖細的高跟鞋,當然立足不穩,隨時都有滑進水裡的危險。
我跟着向前邁了一步,全神戒備,生怕她失足落水。
肉眼能看到的水泡的出現部位,約在八米到十米的深度,但任何具備物理學常識的人都該知道,正常狀態下,所有的水泡都是從水底產生的。也就是說,假如水中沒有什麼怪事發生,這些水泡就一定是來自“通靈之井”底部,經過了長途翻滾纔到達水面的。
一瞬間,我記起了邵黑的“遙感”境界中,我站在海底的兩扇門外時,也曾看到水泡從水下浮上來,然後一直涌向無限高遠的頭頂。
我站立的位置,竟然在完全無意中與大哥曾經站過的地方重合,也就是面對正北而立,很直觀地看到那些水泡組成了一個巨大的隸體“雀”字。水泡無休止地涌上來,這個字越來越清晰,到了最後,就像是有人用銀色的大筆在水面上寫字一樣,每一筆畫的寬度都超過二十釐米。
“一個‘雀’字,對不對?”關寶鈴揪住了我的左臂,神情緊張。
我點點頭,緊接着水泡升起的位置起了變化,“雀”字消失了,接下來水面出現的是一幅飛鳥圖案,那是一隻急飛覓食的麻雀,尖嘴向着正北,兩翼鋪張到極點,尾巴指向正南。我禁不住脫口而出:“九宮八卦雀殺陣!”
麻雀的嘴、腦門正中、雙翅根、雙翅尖、雙爪、尾巴這九個位置,在視線裡顯得非常突出,如果把水池表面劃成九宮格,則它的心臟處於九宮正中,頭、翅、爪、尾構成了八卦陣的生、死、驚、傷四道門戶。
“那是什麼意思?風,你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關寶鈴不懂奇門無行,當然也就不能從一幅簡單的鳥雀圖案裡分析出暗含的玄機。只是用力抓着我的手臂不放,精神極度緊張。
麻雀圖案消失之後,水面上出現了四行漢隸小字,依次是“九鳥掙命,天下大凶,拆爲雀渠,咒怨皆消。”
水泡形成字跡的情況,與國慶日的激光水幕非常相似,如果不是關寶鈴的身子一直在高度緊張地顫抖,我會覺得這是某個人跟我開的超級玩笑。
“以前出現的神諭就是這樣子,就是這四句話!”她一直在搖晃着我的胳膊。
四行字持續了三十秒,總共有幾千個細碎的水泡冒上來,支撐着完成了這二十四個字,情形之詭異,完全可以同大衛科波菲爾的魔術相提並論。幸虧是在豔陽普照的正午,如果換了鬼氣森森的半夜裡,非得把人嚇出毛病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