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辱

他拎起管鉗向自己家衝去。他一腳踹開房門,房間裡寂靜無聲,沙發、茶几、茶櫃、電視機擺放得整潔有序,牆壁上的鐘表在按部就班地走着。他猛地推開臥室的門,另一隻手揮起管鉗,卻停在了空中。臥室裡乾乾淨淨,空無一人。素雅的牀鋪疊得整整齊齊,淡紫色的窗簾還在微微晃動,他突然感覺有點冷,擡頭看見天花板上吊着的風扇正不緊不慢地轉動。“噹啷”,管鉗從手裡掉在了地上。

他朦朦朧朧中聽見鎖孔轉動的聲音,然後是關門聲,接着是一陣熟悉的腳步聲,一個溫柔的聲音:“咦,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稍微停頓後,又說:“咱們家鎖怎麼壞了?管鉗怎麼扔這裡?馬大哈!你怎麼不說話呀?你哪兒不舒服嗎?”一隻手輕輕地推着他的肩膀,見他沒反應,就不推了。接着,他感覺到自己的鞋子被脫掉了,身上多了一牀被子。隨後,聽見電器開關的“咔吧”聲,房間裡的空氣也靜止不動了。又過了一會兒,廚房裡傳來菜刀與菜板輕快的合奏,他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

王小勇在家休息了兩天,腳傷消了腫,他又開始出去工作。雖然偶爾也叫苦叫累,但歸根到底他對這份工作還是比較滿意的。他特別喜歡高空作業,他能在電線杆頂上獨自工作半天也毫不疲倦,他喜歡空中的那種感覺。他想起小時候看過的空中走鋼絲的雜技表演,想象着自己如果能在電線上走就好了。他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笑了。妻子時常和他賭氣、撒嬌:“你老說我孩子氣,你纔像個孩子呢!”他覺着妻子說的也許是對的,一個男人如果沒有女人的引導,哪怕是活到八十歲,也很容易一下子滑回到孩童年代的,就像掉下鏈條的自行車齒輪那樣倒轉。從這點來看,男人確實不如女人,男人本來就是女人的兒子……不知從什麼時候,他滿腦子胡思亂想,以前可不是這樣,除非有人逼着,絕不肯自己動腦子。也許是電線杆子上的工作,使他與人羣產生了距離,遠離芸芸衆生,不食人間煙火?呵呵。他覺着自己越來越不像自己,但又似曾相識,他苦思冥想,終於想起來了,好像在什麼書上見過一幅雕塑的照片,雕刻的是一個赤身裸體蹲坐着的憂鬱的外國男子,他不知道那個男子叫什麼,肯定有個名堂,不過他想故事大王劉小威一定知道。

有一天,王小勇正在電線杆上埋頭工作,忽然聽見一陣吵吵嚷嚷,他低頭一看,大街上站滿了人,都在仰着頭往上看,還不住地指指點點。剛開始他還以爲自己哪兒不對勁,被人看了笑話,後來才明白過來,大家是在往天上看。於是,他也擡起頭來,不由得驚呆了。他看見天空中飛着一隻巨大的老鵝,渾身雪白,卻長着一顆人腦袋,仔細一看,居然是王老六。王老六變的這隻鵝,背上還坐着一個人,正是他那又黑又醜的老婆,她的手裡還捧着一大束鮮花。王老六認出了王小勇,拍着翅膀跟他打招呼,嘴裡還嘎嘎地叫着。

“你們到哪裡去?能帶着我嗎?”王小勇情不自禁地喊。

王老六回頭似乎同老婆商量了一番,隨後突然降低了高度,嘎嘎地叫着向王小勇飛來。他的老婆懷抱着鮮花,騰出一隻手來遞向王小勇,“嘎嘎嘎嘎”,王小勇明白王老六的意思是叫他抓住。那隻黝黑、肥胖的手離他只有咫尺之遙,不知爲什麼,王小勇並沒有把手伸出去,而是從腰上掛的工具盒裡抽出了一把笨重的剝線刀,向着那隻手和那隻老鵝一陣亂砍。“嘎嘎!”老鵝驚叫着飛走了,翅膀險些把王小勇從電線杆子上掃下去。王小勇注視着王老六馱着他老婆越飛越高,直飛到雲彩深處,再也不見了蹤影。王小勇這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筋疲力盡地從電線杆子上下來,雙腳落在地上,心裡才踏實下來。大街上的人已經走光了,對面只站着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瞪着一雙烏黑的眼睛問:“叔叔,你剛纔在電線杆頂上大喊大叫的幹什麼?”王小勇沒有回答,男孩追着他又問:“你是不是觸電了?觸電疼嗎?”

“不疼。”王小勇微笑着說。

初夏的一天,王小勇照常在電線杆上工作。這根電線杆矗立在樓羣的陰影中,上面十分的清涼。四周很靜,他幾乎要睡過去,忽然覺着什麼東西晃了一下自己的眼睛。自從上次發生那樣的錯誤,他很少在上面東張西望。可是這一次,那亮光好像長了眼睛,直往他眼睛上湊。他很快發現這亮光來自對面的一座舊樓,自己頭頂斜上方的位置。那是一面鏡子,一面小小的桃葉形的梳妝鏡,鏡子不是掛在牆上,而是拿在一個笑容燦爛的女人手裡。

王小勇認出那個女人是誰,就不由自主地從電線杆上下來了。那光線指引着他走上一段幽暗、逼仄的樓梯,有幾家在做飯,敞開的窗戶裡飄出香氣,鍋碗瓢盆的響聲和女人訓斥孩子的聲音,有一家的電視裡放着京劇,有一隻貓尖叫着從腳下溜走,幾盆枯萎的天葵堆在角落裡。他一直走到頂層六樓,推開了一道虛掩的門。

當王小勇從一張亂糟糟的牀上爬起來,他問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想知道,你是怎麼把我哥哥的假腿卸下來的?”

“哈哈哈哈!”那個女人放蕩地笑着,突然抱住了王小勇的腿,“現在不能告訴你。”

“那要什麼時候?”

女人從王小勇的雙腿中間擡起頭來,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下一次。”

當王小勇的妻子聽說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有另外一個女人時,她起先並不相信。告訴她這個消息的是她的一位遠房表姐,這位表姐素來喜歡搬弄是非。

“不可能。”她說。

“你不相信我?”表姐瞪大了眼睛,對天發誓,“我要說的有半句假話,叫我不得好死。你不要忘了,我就住那個**的對門,我親眼看到的還會有假?”

“也許是他修電錶呢?”女人碰見這樣的事情,總是會條件反射般地自我保護起來。

“修個狗屎!”表姐的唾沫飛到了女人的臉上,她連忙用手背擦了擦。

“他又不是電工,修啥電錶?再說了,那不是一次、兩次,十次、八次、二三十次都有了,最多一兩天一次!”表姐只顧自己說得痛快,根本沒有注意到對方臉上漸漸加深的痛苦表情。

“她……她長得什麼樣子?多大?”女人漲紅了臉。

“什麼樣?妖精樣!多大?她天天臉上塗着二斤雪花膏,看不出來。我估計有個三四十歲!”

“她男人呢?”女人的聲音羞怯、輕盈。

“她有什麼男人?有了男人怎麼賣肉!”

女人不說話了,把頭垂得很低。

“我看王小勇的魂被這個狐狸精勾走了,你告訴表姐,他對你還好嗎?我是說,那個事情,都是女人,沒什麼害羞不好講的。”

女人的臉更紅了,一會兒纔回答說:“我來例假了。”

“你要抓緊採取行動,讓他徹底斷了這個念想。不然的話,他真鬼迷心竅,甩了你跟她過去,看你怎麼辦!”

見女人不吱聲,表姐霍地站了起來:“你要不相信,你現在就跟我去,保準來個捉姦在牀!”

女人下意識地“啊”了一聲:“他現在上班呢。”

“上班?一根電線杆子把他拴了好幾個月了!我是你的親表姐,我不向着你,誰向着你!走,現在就走!”

“我不去!”女人突然尖叫起來,把她表姐嚇了一跳。

“你今天怎麼了?怎麼不行了?在家交公糧了?不是?不是那是怎麼回事?”

“不知怎麼,我老感覺好像有一雙眼睛盯着我。”

“一雙眼睛?全城幾十萬人的眼睛都盯着你呢。你天天在電線杆子上高高在上,誰看不到你啊?怕了?膽小鬼!還扛過槍呢!”

“我只想知道,你是怎麼把我哥哥的假腿卸下來的。”

“呵,念念不忘啊,我不是說過了嗎,下回告訴你!”

“下回是什麼時候?”

“下回,就是下回……”

王小勇回到自己家裡,推門看見妻子坐在正對着門口的一把椅子上,神情呆滯,臉上掛着淚痕。他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

“我要和你離婚。”她說。

王小勇洗了一把臉,停了下來,水龍頭滴滴答答地響着,他看着鏡子裡的那個陌生人,以及鏡子深處那個悲哀的女人,說了聲:“好吧。”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無比輕快,彷彿來自鏡子裡的那個人的口中,而不是自己。

他再次進入那個幽暗的房間:“現在你該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了吧?”

“現在不行。”

“什麼時候?”

“下一回。”

他再也忍無可忍,大聲吼道:“你在故意羞辱我!”

“哈哈哈哈!”一陣放浪的大笑過後,他聽見了黑暗中傳來回聲,“是你喜歡被羞辱!”

他猛地舉起一直藏在身後的那隻手,一柄紅色的管鉗,向着那聲音狠狠地砸去。

一片血光之中,他聽見一個逐漸衰微下去的聲音在說:“謝謝你,死比我想象的還要快樂……”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