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屋子裡一片安靜。
黑風寺的寺主的屍體,仍然躺在那裡沒有人動。
不過,黑風寺主是孤身一人來的,其死之後身中也無鮮血流出,大家可以不在意,但是樓近辰說有人正要殺他,這讓大家感到震撼。
這是一種無聲的震撼。
剛剛他纔在這裡當衆殺人,即使是府君都只能夠捏着鼻子忍下來。
他與人在鬥法,卻仍然能夠殺第四境於一瞬之間,當大家想明白這一點之時,便覺得樓近辰更加深不可測。
而對於樓近辰來說,沒有煉製一種合於自身修行的法器的人,根本就無法擋住自己的劍。
“不知樓道長與何人在鬥法?”那個看上去精瘦的老頭子宮保山說道。
“不知。”樓近辰搖了搖頭,說道:“大家看盟約文書便是,些許小事罷了,莫要耽擱正事。”
他說完,大家便又低頭看文書,樓近辰也同樣的在看文書,只是他一心兩用。
文書上寫着在以王與士共治天下的前提之下,江州府同樣與江州的修士們共治,分別確定了與會八人修行的道場,以及他們的勢力範圍。
樓近辰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勢力範圍的大小,但是他知道,其他的修士,其實是需要有地方種草藥的,或者是演練法術,若是沒有一個大的地盤,演練一個法術都不夠地方。
將來大家若是開宗立派,也可能會優先收自己勢力範圍內的人爲弟子。
這有許多的好處,而得了好處便有責任。
比如需要在江州出現了天災,或者一些邪修以人練法之時,各大勢力要派出人來維護。
還需要長期的派人在府城之中任職,每一個人任職多少年,由各家自己決定,但是不能夠斷去。
從這一點上來說,樓近辰比起別人來,是少了些弟子。
當然,這也很容易鑽了空子,因爲所謂的門人弟子,需要的時候很容易收一些帶藝投師的,當然,若是因此而死亡,都是各家自己負責。
同時,若是哪一派受到了強大的敵人的攻擊,其他的門派也應該幫助。
就在這時,樓近辰又從袖子裡,拿出一個紙人,揮扔在地上,那紙人化人,栩栩如生,然而只一眨眼之間,那人的臉上出現潰爛,然後這紙人像是浸入水中一樣,快速溼透,最後變成一張溼噠噠的紙人掉在地上。
樓近辰細細的感受着。
那在他心中漫延生長的死機,仍然在成長,顯然對方的法術仍然在進行,而樓近辰同樣是通過紙人來宣泄身中的死機。
而當紙人替人死亡的那一瞬間,他也在尋找着法術的源頭。
第一張紙人死去之時,他彷彿看到了一片火海。
再接着,剛剛他如置身於糞坑之中,不僅是被那浸溼的感覺,還有種被爬滿了蟲子的感覺。
他依然沒有找到根源的施法人,不過,也算是宣泄了部分的死機。
一會兒之後,他又再一次的揮出一張紙人,紙人消亡。
樓近辰每一次的感受都不一樣,在別人眼中,他則是風輕雲淡,像是一邊看書,一邊吃零嘴一樣。
他一次次的揮出紙人,紙人死亡,化去他身中死機。
大家覺得他輕鬆,但是身後的商歸安卻覺得師兄一定不輕鬆。
他怕師兄剛剛做的紙人用完了,他怕對方的法術再有變化,他怕師兄託大了。
鄧定看着這些,同樣的覺得不可思議,他也算是見多識廣了,很多新奇之物,即使是樓近辰都未必見過。
但是如此鬥法,卻讓他有一種大開眼界的感覺。
他倒不爲大師兄擔心,他覺得大師兄一定不會有事,這些年來,離樓近辰遠了,在望海角那裡聽多了樓近辰的傳說,反而是有一種盲目的崇拜感。
樓近辰在他的眼中,披着一層神秘之紗。
原本他見過的鬥法,都是當面搏殺。
悍勇衝擊,勝負在極短的時間內,或是遁逃,或是死亡,一切都是撲面而來。
今天見到的鬥法,則是看不見的對手,法不知從何而來。
……
大家看完了之後,便是開始討論一些具體的事宜。
樓近辰並未參與討論,整個火靈觀,也就大貓小貓兩三隻,羣魚山中的那些精怪,倒是最後都算着是他座下的精怪了。
他仍然在體會着死機爆發的一瞬間,顯露於他心中的幻象。
他知道,那就是對方的法術痕跡。
先是預兆,然後通過送信的方式,讓自己知道有人要殺自己,通過這種方式,就鎖定人物,就像是一張無形的網,將他這個人束縛住了。
接着便是下殺手。
通過入夢小孩的夢境,讓小孩通過童謠的方式,唱出自己一定死的歌謠。
他相信接下來還會有。
而且還會是類似的。
這種法術是通過人們的口口相傳的方式,來判斷一定會死的人,有一種當大家都認爲這個人死了,那這個人就死了的味道。
樓近辰想到了天劫,而這當然不是天劫,但卻有一種人劫的味道。
當大家都同意訂立這個盟約之後,那麼整個後面的一切都好說,而且也不需要他們在這裡當場就談多麼細的細節,肯定是很多事情都是慢慢的完善的。
一切結束之後,樓近辰帶着商歸安與鄧定兩人走在街道上。
走着走着,突然聽到前面有一個鋪子裡,有一個說書人,正在那裡說書,其中居然有‘樓近辰’的名字。
“……只見樓近辰大怒,仗劍衝向妖魔,妖魔大如山,一口將樓近辰吞食,咀嚼着,吐出一串骨頭……”
聽說書的人一陣惋惜,卻又顯然是接受了這個結局的樣子。
鄧定也聽到了,他大怒着便欲過去問,但是樓近辰則是阻止了,因爲他可以肯定,對方一定是夢中被人改了記憶。
樓近辰感受到洶涌的死機,在身心之中堆積。
他手中的一張紙人,在手上光華涌動,又迅速的散去,碎散一片。
“師兄!”商歸安喊道。
“沒事,回去。”樓近辰說道。
三個人一路的回去,又遇上有旗被風折斷,掉落在他們的面前,又遇上了算命先生攔路,說他面帶凶兆,有大劫將臨,在看清他的面相之後,又恐慌的跑了。
鄧定想把他給抓回來,樓近辰卻喊住了。
又突然有一隻鼠從牆角的洞中鑽出,卻因爲慌不擇路,一頭撞死在了對面的牆角上,鮮血竟是流了一地。
他們一路的回來,看到的都是凶兆和死亡。
這讓商歸安與鄧定兩人的心中,都升起了恐怖與陰暗。
三人回到住處之時,發現了門上居然有着一個血手印。
“師兄,我去擦了。”商歸安說道。
“不必。”樓近辰說道。
他看兩人都不理解,便說道:“若欲取之,必先予之。”
三人推門而入,旁邊的那屋子裡,一個‘員外’帶着一包東西,輕手輕腳的出門,關門,正待遠離,卻突然聽到一個聲音。
“員外!”商歸安喊道。
員外驚回頭,看到的是商歸安,他心中稍稍的鬆了一口氣,但也不敢掉以輕心,因爲他知道這個商歸安雖然初出江湖,可手中的燈和那一手御火之術,在第三境之中都絕對是一個強者。
“小兄弟,有事?”員外問道。
“員外可知道,這門上的血手印是誰印上的?”商歸安還是想問一問隔壁鄰居。
員外連忙搖頭,說道:“我不知道,也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員外,但是員外在這裡搬家一天了,難道沒有看到什麼人在這裡出沒嗎?”
商歸安的話,讓員外無比的驚駭,心想:“他居然知道我在這裡搬家一天了!”
心中想着,又連連的搖頭。
商歸安有一些失望。
看不見的敵人最可怕。
他回到裡面,師兄已經盤坐在牀上,他站在那裡,心中有些焦慮。
樓近辰卻似乎感受到了,突然睜開眼睛說道:“你們不必擔憂,這個法術有一個最大的破綻,那就是慢,需要積累。”
“而無論是做什麼,當他慢了之後,便有機會尋到破綻。”
“這個法術還有一個特點是隱秘而宏大,但是呢,卻依賴於一個入夢的手段。”
“那我可以斷定,最後殺我之時,一定也是此手段,之前的那些,一切都是爲了在最後的夢境殺我而做的鋪墊。”
“所以你們不必擔心,即使是在別人構築的殺局夢境之中,你們師兄也沒那麼容易被殺死。”
“師兄,這一類法術,我們難道就只能被動承受嗎?”鄧定問道。
“覺知、殺伐、遁形、承劫,這四類本事之中,若是有本事能夠遁形於天地之外,自然不懼對方這個法術。”
“遁形,所謂遁形,並不是一定要遁去身形,而是要讓這個施法人找不到自己便可,我現在做不到,將來伱自己多多思索此類法術便可。”
“還有承劫,在我心中,承劫之法是那種靈肉合一,滴血重生,斷首可重接,肉身分解亦不死亡,就好比,我們被蛇咬了一口,只要我們能夠不被毒死,那對方的法術作用於我們身上,又有什麼關係呢?”
鄧定在一邊聽了,無比的神往,他心中的法術在想象之中,出現了一片浩大的景象。
“你們不必出去,就在這裡替我守着,我要與此人鬥一鬥法。”樓近辰說道。
“是,師兄。”商歸安與鄧定兩人同時應着。
此時,天色不過是正午。
樓近辰盤坐在那裡。
他觀想着太陽,在他的觀想之中,那太陽居然有些變色了,變成了黑色。
太陽居然都死了,變成了一團灰燼。
樓近辰睜開眼睛,很快就重新閉上了。
然而商歸安與鄧定兩人,卻發現自己師兄的臉上,出現了灰敗之色。
樓近辰沒有再強行觀想,也沒有試圖去將那黑色的太陽從自己的念頭之中除去。
而是任由其存在,他記得有一種除敏之法,便是不斷的看自己害怕的東西。
樓近辰也是這時候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內心深處,竟然會害怕太陽的熄滅。
他看着巨大的黑灰凝結的球體,居然越來越清晰,那球體彷彿從虛妄之中進入現實,化着滿天的灰塵降落。
這一景象,象極了‘道心蒙塵’的具象化。
樓近辰發現這個敵人,極會用一些象徵性的擬象法。
你說那是法術,卻又可以說不是,但是加入了神秘元素之後,便是法術前兆,是法術的定式了。
在那滿天的塵埃之中,他改爲觀想明月。
觀想明月是緊守內心,他彷彿聽到無邊的風,這風彷彿吹入了自己所住的樓中,甚至吹入了自己的牀前。
有灰塵都已經吹到了臉上,吹到了手上。
他沒有去睜開眼睛看,因爲他知道,即使現在睜開眼睛,也可能看到無邊的黑塵伴着風涌進來。
因爲對手必定有方式,可以讓現實應證自己的心象。
“師兄,師兄……”
他聽到了商歸安的聲音,但是他沒有睜開眼睛,而是將擺在一邊的劍拿起,橫於膝上。
他觀想明月,明月在他的心中化做了劍,執於手,藏於心。
所以他的心中永遠有一點是明亮的,任由那無邊的黑暗化作灰塵掩埋。
這也是他自己做人的理念,無論這個世界如何的黑暗,在自己的心中都要有一點潔淨和光明,因爲他認爲這纔是自己‘生’的證明。
若是與這世界的黑暗同流,那自己就不存在了。
他緊守那一點光明,在覺知着對方的存在。
那每一縷風都似對方的低語。
他的耳中開始聽到了一些童謠在唱將死,聽到說書人在說死亡。
他在心中拔出劍,揮斬而出。
劍光揮過黑暗,斬出明亮,劍光過處,童謠與說書的聲音散去,卻又很快會出現,就如抽劍斷水,水只斷流一剎那後又重新接續。
外面的天色在暗沉下去,一輪明月升起。
今日竟是十四日,月雖未圓,卻已經升的很早,皎皎的月照亮整個江州府城,讓整個城市在安靜之餘,又披上了一層銀輝。
而樓近辰一次次的揮劍,斬去一切的妄象,卻並無其他的能力展現,並且揮劍的速度越來越遲緩。
這種遲緩很輕微,但是對方卻已經敏銳的捕捉到了。
那人知道,樓近辰的心力已經在消退了,此時更是需要加把勁的時候,絕不能夠鬆懈。
樓近辰突然不再出劍。
只緊守內心的一抹皎白。
任由重重的黑暗掩埋,那沁骨的惡。
他彷彿墮入了一個無邊的惡夢之中,這惡夢荒誕怪異。
他聽到很多人在喊:“殺死他,殺死他。”
“挖出他的心來看看,挖出他的心來看看……”
“先挖他的雙眼,他的雙眼太可怕了,挖他的雙眼……”
他彷彿看清了人,都是自己身邊的朋友親人,而他們與曾經自己殺死過的那些敵人在一起。
他看到自己被綁着,被人擡着,像是殺豬一樣擡到了長凳上,他要被割喉嚨,前面有一個木盆,那是用來裝血的。
四周都是人,他們在等着分食自己的血肉。
就在這時,他那深藏於心中的雙眼睜開了。
這一雙眼睛是他從詭眼那裡得到的能力,可以看破妄象,追尋根源,同時,又以‘明月藏於心化作我雙眼’的心意而駕馭着。
最後時刻,敵人終歸會現身的,這些人之中,一定有一個是敵人。
在他的心靈深處的心眼觀注之下,夢魘之中,一切都在虛化,在分解,而他也看到了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手裡拿裡拿着一本書站在人羣之後。
他負手而立,一臉微笑,像是在看一場鬧劇一般。
“找到你了。”
樓近辰的聲音像是劍光一樣,輕盈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