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聽到‘杜府’二字,下意識的道:“揚州城裡的杜府?”
白青虹憤怒道:“小時家貧,一書難求,是杜大人資助我讀書進學,誰料大人被奸臣所害,滿門抄斬,天理昭昭,總歸有報應不爽的那一日!”
“白公子,慎言,”老神棍低聲道。
“是我失態了,”白青虹深吸了口氣,“時候差不多了,我去請家母用飯。”
趁着白青虹不在的功夫,老神棍小心問:“看出了什麼?”
“他老母的確不是他老母,現在要確定的,就是他老母是不是他老母的鬼魂。”
沒一會兒功夫,白母被請出,一身粗袍木釵,神態和藹,看起來就是尋常的老婦人。
簡單的用晚餐後,老神棍得到李達暗示,一邊給白母號脈,一邊跟她隨意聊着天,聊的都是關於白青虹小時的事。
“白公子小時在哪兒讀書的,哪一年年進學的?”
“哦,公子打小就聰明,還有這事?”
“白公子這般有才華,來提親的人很多吧?”
這依附屍體的鬼魂假如不是他老母,那麼這過去的事,應該不清楚纔對。
但對面‘白母’對答如流。
李達沉默了許久,忽然道:“白公子,以你舉人身份,朝廷的奉銀額度,養幾個僕人還是不成問題的,你不也能輕鬆一點了。”
白青虹搖了搖頭,道:“前明便是因‘士紳不納糧’之策,致使土地兼併,私田越多,公田越少,田稅越重,百姓不得已舍田爲奴,本朝有志改此國策,我輩讀書人自當以身作則,爲朝廷分憂。”
“白公子是有大節氣的,老夫人教的好,”老神棍擊節讚道。
“那都是他自己學的好,”白母笑呵呵道。
吃完飯,四人告辭,路上,老神棍這次難得大度起來,“母慈子孝,就算陰陽相隔,那也是一段佳話,這黑心的銀子大兄弟我們這次就不賺了,當然,定金是不能退的。”
李達摸着下巴琢磨許久,忽然道:“我怎麼感覺還是不對勁呢?”
“怎麼不對勁,大兄弟,假如附體他老母的不是他老母,怎麼會知道這麼多他小時候的事,而且這老夫人也沒有變成厲鬼鬼害人啊。”
“不,不是白母有問題,是那白公子的問題。”
李達想了想,對領路的僕人道:“你們印象中,這白公子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那僕從想了想,道:“白公子在我家公子口中,是個極有正義感的人,爲人正氣,也不好色,風花雪月的地方是從來不去的,平常公子送的禮物,只要是貴重的,必定全數退回,但鄰里鄉親有什麼困難,主動會去幫襯。”
“急公好義,好學上進,爲人正直,不貪財,不好色,好孝道,不貪慕名利,世上真有這種完人?”
“此乃古君子之風也,”老神棍搖頭晃腦。
……
夜色微深,白青虹伺候母親入睡後,這才擦了擦汗,摸到自己房間裡,合衣躺在牀上,片刻後便陷入沉睡。
夢中,一道人影飄蕩在白青虹眼前,化作滿嘴利齒、眼如燈籠般的惡毒老嫗,只有兇惡的臉上,依稀有幾分白母的模樣。
“白青虹,你不孝!”
“你不孝!”
“你不孝!”
“你不孝!”
白青虹雙眼緊閉,汗如雨下,哭着道:“青虹是母親生育,母親養大的,沒有母親教養,青虹怎能成人,怎能忘記母親的恩德呢,冬夏溫涼,晨昏定省,母親哪一點不滿意,爲何斥責兒子呢?”
“白青虹,我從小把你帶大,你不念一絲養育之恩麼,我一人守寡至如今,何等不容易!可是我死了半年,你卻從不來祭奠我,反而供着那條老狗,我一定要把此事告之天下!”
白青虹猛的睜眼,坐在牀頭,直喘着氣,好半晌才道:“幸好這只是夢!”
……
深夜十分
李達和老神棍來到了附近的墳園,這裡是高郵附近方圓百里,死人安葬之地,墳冢成堆,灰煙不絕。
李達讓兩個僕從在附近一所民居安歇,自己拉着老神棍跑到這裡。
“我說大兄弟啊,咱們雖然圖財,但也不能貪圖不義之財啊,既然他老母已經是他老母,咱們也不能真的幹他老母啊。”老神棍苦口婆心,他以爲李達見財起意,準備施法咒人啥的。
“我說我是好人你信嗎?”李達突然道。
老神棍愣了愣,遲疑道:“大兄弟你應該是好人吧?”
其實在老神棍心理,真不覺的對方是好人。
在王湯圓家裡,這位爺對着城隍爺的雕像提刀就砍。
在浦子縣城,雖然老神棍不在場,但他能猜到,這位爺就忙着賺錢,打心眼裡就沒想過救自己。
“你確定我是好人?”李達湊過來,面色詭異道。
“這個,哈哈,您這個,不是特別好,只是一般般好,哈哈,”老神棍乾巴巴的笑道。
“其實我也不相信。”李達突然道。
“哈?”
“我相信是人就有缺陷,沒有缺點的人是不存在的,聖人都在廟裡吃餿豬肉,古君子那都在古代,從沒在當代現身過,結果突然‘砰’的一下,跳出來個十全君子,”李達指了指自己眼珠,“知道我啥感覺?”
“撞鬼了這是!”
“人家就不能喜歡盡孝嗎?”老神棍嘟囔道,他雖然無牽無掛,但挺想有這種兒子的。
“老人都喜歡兒女把時間花在自己身上,但說實話,兒女,都不大願意把自己的時間花在老人身上,這就叫代溝,你懂?”
“我奶癱瘓那一陣子的,我娘天天在我耳邊罵我爸,罵他個狗日的,什麼破事都交給自個兒做,罵他沒擔當,沒出息,但還是給自家老婆婆擦屎擦尿,這才叫孝道,你要說真有人天生喜歡給人擦屎擦尿,這事我不信。”
“事有反常即有妖,”李達牙齒磨了磨,“我就要把對方人皮子扒下來。”
夜黑風高,烏雲遮月,加上還有一個突然發神經的青少年,老神棍突然覺的背後涼颼颼的。
很快,二人便找到白母的墳頭,因爲所有墳頭中,只有她的墳頭是空着的。
只有一堆疊好的壽衣。
乾淨整潔。
像是有人經常整理。
老神棍吸了口氣,牙齦打顫:“大兄弟,這衣服,鬼穿的?”
“你應該問,這衣服,是不是他老母穿的。”
一陣冷風吹過,
壽衣忽然被吹開了,
鈕釦一顆顆被打結,
然後是衣袖,
然後是領子。
後背微鼓,
就像是有一個無形人,正在打理着衣着。
李達可以清晰的‘看到’,一個面色僵硬鐵青的老太婆,正朝自己橫眉怒目。
他想了想,覺的沒必要動手,道:“你應該是白公子的老母,所以白公子供養的老母不是他老母,那你這個真的老母應該特想對付那假的老母,我也想對付那假老母,所以我們是一夥兒的,你能聽懂?”
很可惜,她聽不懂。
真老母,也就是老嫗深吸一口氣,肚皮鼓的能再塞一個白青虹,張開僅剩兩顆牙的嘴巴。
陰風暴起!
“哎呀媽呀!”
老神棍猝不及防,跌的跟個老北京冰糖葫蘆似的,一串一串的。
李達提前背靠在一座墓碑上,硬頂着。
躺下面的老哥,借你房子靠一靠。
老嫗的胸腔像是打了激素,陰風不要錢的吹着。
呼~呼~呼~呼~
墓碑漸漸傾斜,砸到骨灰盒上,骨灰漫天飛灑。
“找死,呸!”
李達一口骨灰粉噴出來,這他孃的飯沒拌上,骨灰倒是先吃上了。
金光大亮,四道光鏈從墳頭射出,將老嫗活活捆住,猛的一扯,將老嫗扯成一團陰霧。
“大兄弟,這真老母怎麼比假老母還要暴躁!”
“這說明想象很美好,現實很殘酷。”
孟母三遷,說明母愛的偉大。
但誰知道,孟母在三遷前,孟子他老人家捱了多少頓竹筍炒肉。
能管的了兒子,
誰沒事搬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