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球場訛詐

中午,暑氣炎炎,流光閃礫。

捲心菜髮型的曲藝果然在球場——計分。

啦啦隊數人,衣着暴露,恨不能學《草葉集》、《桴鼓集》的歌者惠特曼放Lang形骸或效仿蔡倫暴體田野。

球場中心線拋球,鳴開場哨,戰幕拉開。

我方主力一漂亮三步籃得分,隨後,對方罰球,對方截球失誤,對方界外球,我方帶球走步,我方撞人。

中場時17:9,被落8分。

對方主力,一馬桶身段滿面麻子的胖子,鬥雞眼,正嚼着口香糖衝這面打手勢,意思“我鄙視你,垃圾”。

浩燃換好希臘隊服,替一前鋒,上場。

大熊、小嘎,一色齊膝短褲,替後衛。

浩燃宛若午夜一艘獨桅雙漿木船,穿Lang峰躍漩渦,先一套靈活瀟灑的空中砸籃,又一三分球,舉場歡呼,迭起。再加曲藝盈盈大喊“加油”,浩燃更如虎添翼,比分迅速搬平。

其時,隊友跳投瞬間,對手蓋帽。

球落浩燃手,一遠投,未中。

球繞籃筐一週,墜下。

雙方猛搶籃板球,對方主力野蠻衝撞。不巧,與隊友小嘎雙雙跌倒。

小嘎胳膊擦破,在籃球架旁,將起身,挨記耳光。

胖子腆啤酒肚,叉羅圈腿,指小嘎罵:“你TM會不會打球,不會別裝孫子,鞋都給我弄壞了。”他將那掉一減震氣柱的CBA籃球鞋往地面一摜,無賴流氓似的訛詐說,“這鞋我叔從國外帶回來的,一千二百八。你給踩壞了,怎麼辦,嗯?”

小嘎惶遽不已。

胖子轉身拎包,打個響指,“三天時間,要麼賠我一雙新鞋,要麼賠我1280塊,你自己看着辦。”說完做個“走”的手勢——有人還問:“不比了?”一人答:“比個屁,大哥鞋都壞了。”

一場球賽,未分勝負,不歡而散。

轉日曲藝藉口“不能讓你白替我抄筆記”而請餐。

浩燃聯想“國民結婚考學遷徙都要辦席,送葬要大筵,感恩也小宴,連古典巔峰小說都宴席不斷——若蒙元帝國是馬背上的民族,那中華共和定是飯桌上的國家了”。

食堂樓門粉刷着不堪入目的黃色,左右雞冠花被過往同學踐踏得面目全非。二樓,小食堂,環境一如《高老頭》中伏蓋公寓,有種特殊味道:“那是一種閉塞的、黴爛的、酸腐的氣味,叫人發冷,吸在鼻子裡潮膩膩的,直往衣服裡鑽。”工作人員,更猥瑣,對面排新桌椅呵護倍至,擦得鋥明刷亮光可鑑人,宛若新妻進門,恨不能塗脂抹粉擦油打蠟;對後排舊桌則置之不理,落滿灰塵,油膩厚得可游泳,彷彿庭後的半老徐娘;以至同學常因爭排奪位而頭破血流,甚至出錢包套桌椅。學生,食色主義前沿也。學校,單食堂餐桌就劃人爲A、C、B三等,其餘,可想而知。

曲藝託友辦一A桌,位子似權勢般令人嗤之以鼻,但對這饕餮大餐,浩燃仍很是凱覦。

餐桌潔如掛層白皚皚霜雪。

曲藝靜坐對面,吹彈欲破的白皙面頰泛出柔和光茫,一雙杏眸,似兩泓平靜湖水,一眼能望到湖底卵石,望到天真樸素靈捷活潑,望到飄緲迷離纏綿深摯。

浩燃感覺宛如一團白霧,在血液中瀰漫出溫潤清涼之感。

在她戴玉石手鍊的右手的優美請姿下,浩燃坐入柔藍塑料椅上。

桌面,燻雞翅、熗豇豆、酥炸魚丸、紅燒排骨,惹得浩燃饞涎欲滴,恨不能掏胃端盤倒。

“哎,你不知道,昨天啦啦隊她們說你在球場可迷人了。”曲藝雲纏霧繞地羞覷浩燃說,“嗯——咱們隊就該穿希臘隊服,尤其你,真的特合適。”

浩燃盯着燻雞翅咽咽口水,約束妄念說:“隊長讓我穿,我就穿了。希臘嘛,天才多。你看,有亞里士多德、柏拉圖、燻雞翅、紅燒排骨——啊不不不,是——蘇格拉底、歐米里德,還有畢達哥拉斯。發展菜呀——喔不不、是發展快呀、快呀。”

曲藝忍俊不禁,指着色澤滋潤飽滿的佳餚美味,溫文爾雅:“快吃吧,一會兒涼了味道就沒現在好啦。”

浩燃將竹筷劈兩半,正要吃,一束犀利如箭的目光穿透橐橐漸近的腳步聲射來。谷盈盈端兩份午餐,短裙花得像孔雀脖上魚鱗紋藍中透綠的羽毛,T恤宛若粘附億萬珍珠貝的岩脈——姿態嬌媚,新潮前衛。

曲藝忙笑着招呼:“盈盈,別站着呀,坐下來一起吃啊。”

谷盈盈側頭用複雜幽怨的目光輕撫浩燃臉龐,然後莫測一笑,步履輕盈、娉娉婷婷地入坐曲藝身邊;使得浩燃彷彿悚悚寒風中岌岌搖拽的衰草,全沒了剛纔“泉水叮咚,芳草葳蕤”的勃勃生機。

此刻的他感覺被暴一般,臉頰熾熱的疼,仿似鍼砭。

執竹筷子的曲藝天真的愚蠢,提不開的一壺問:“咦?盈盈,你怎麼打兩份呀,還有一個人嗎?”

谷盈盈凝視浩燃,冷笑:“哦,我給一個好朋友打的,不過,現在看,可能多此一舉了。”

浩燃像蝸牛觸碰到銳刺一樣迅速避開盈盈炙熱犀利的視線。那緊張感覺就像:站在逶迤跌宕蒼莽嶙峋的賀蘭山腳,看着劍戈鏗鏘、鏃矢如蝗的戰爭在瀰漫烽火狼煙的戈壁荒野,在頹壁廢垣殘碑荒陵中愈演愈近,愈演愈烈。

這時。曲藝“哎喲”一聲,捂着圓鼓鼓的臉頰吞吞吐吐說“這、這菜怎麼有石子呀”,然後,窘着臉左顧右盼想吐掉。

谷盈盈忙把爲浩燃打的那份推曲藝面前,“就吐這些菜上吧,反正也沒人吃了。”說完傲慢地瞟眼浩燃。

曲藝吐過,順手將餐盤推桌邊,然後掏張德潔紙巾揩拭掉嘴角殘留的油跡,火紅着臉羞慚地笑:“不好意思,影響大家胃口啦!”

“沒什麼。”浩燃言訖,怯怯地瞄了眼舞弄手機的谷盈盈。

湊巧,竟爭意識薄弱的儒子王翔垂頭喪氣拖着疲憊身軀踢踢踏踏過來,見到幾人,咧嘴笑:“哎浩燃你們都在這啊。”然後,用飢火送射的饕餮目光一掃桌面說,“喲!還給我留一份呀,真餓死了,早兒就沒吃,都等這頓呢!”言語間已綰起皺襞的衣袖,拉來曲藝吐的那份,樊噲似的甩開大槽牙“吭哧吭哧”狼吞虎嚥起來。

浩燃目瞪口呆。盈盈也瞠目結舌。曲藝更掩面桌下,哭笑不得。

大夥正猶豫時,王翔猛擡頭,陶醉着慨嘆:“A號桌的飯菜,太香了!”衆人窘極,怎好提真相,只能裝若無其事,撩撥碗筷。

谷盈盈吃飯如小雞食米,一粒粒用門牙咀嚼,彷彿給那米洗澡。

曲藝則舉筷子對一根清瘦蔫軟的小油菜左挑右搖,好似教它跳街舞。

浩燃早腹滿,飽得如同沃壤膏土上金秋豐實的高梁袋。

此刻,王翔彷彿西夏重演漢朝庭蕭牆宮帷斯殺帝后黨爭一樣,重演曲藝不幸一幕——捂嘴痛苦慘叫:“哎喲硌死我了,這菜怎麼有石粒呀!”

曲藝啼笑皆非望窗外,谷盈盈則泰然自若地安慰王翔:“食堂就這樣,咱們這麼好的桌要吃到石子了,那他們後面還指不定吃到什麼呢!”

話音剛落,後面一剽悍男生大喊:“他奶奶的,誰把假牙掉俺菠菜湯裡了!”

這時從後廚遽然奔出一圍裙油可鑑人的癟嘴師傅,拎菜勺急問:“哪龜孫兒吃着我假牙了?”接着一古怪似《山海經》溜出的禿頭大嬸,跑來直問:“是不是我那頭套吃到了。”浩燃聽罷,差點暈厥。

午飯午覺之後,天卷殘雲,萬頃琉璃,王翔浩燃慵整衣容,決定逛街散心。一出校門,立刻,視野開闊。楊柳夾道,車流滔滔,店鋪繼踵,酒肆臚列。

王翔踩着殘留黑柏油路上的汽油香味,眉飛色舞地吹:“還哪個?就坐我前面自稱‘西施’人都叫‘稀屎’的蘿蔔臉蝦米眼那倆姑娘,說我帥,是班苗,哈哈。”得意記忘形似的激動,“班草啊偶像啊,以後那就我啦,那就是我——”說時正無意地指着餃子館前一系鐵鏈狺狺短吠的沙皮狗。

“是你是你都是你,”浩燃捧腹。

“那當然。所以,我要先買管黑人牙膏,”王翔齜着城垛似的一口豁牙爛齒說:“我牙齒畸形分化,純是以前牙膏不好造成的。”

“工服了you,你真行,又便秘怪馬桶。記不記得小嘎生**自吹八瓶不倒,結果半瓶就不省人事了,醉得鼻涕似的,第二天還死活怨酒店椅子太軟,愣說是它太舒服把你弄睡着了。”

“怎麼不信呢,真不是醉的,就太困睡着了。”王翔話鋒一轉,“你知道不?小嘎這丫挺逗。巨有歷史。小時得一大病,破相了都,後來抹110痔瘡膏康復了。然後就給廠家做廣告,站一馬桶邊痛苦地摸臉說‘自從那裡得了那個以後,就食慾不振情緒低下甚至不敢照鏡子,常躲牆角哭泣,自卑得一度想投河自殺,不巧都冬季結冰,只是摔傷。後來朋友介紹了110痔瘡膏。我想我還能行嗎?我可以嗎?報着試試看的態度用一療程。哇塞!真神了!現在不怕照鏡子了,也敢赤身進澡堂了!病好了,下回去廁所我也脫褲子上’。孃的,敢情以前盡往褲里拉屎了。後來這丫又迷網遊,攻城時在網吧連包五宿,回來鑽衛生間就一上午沒出來,兄弟外頭憋得哇哇亂叫,直到修理工撬開門纔看清,丫坐馬桶上竟拉着屎睡着了!哈哈!”

“可以理解,‘衛生’在《莊子?庚桑楚》中是養生的意思,衛生間也算修身養性的地方。”浩燃與一落盡鉛華的少婦擦肩而過,“——不過中國,好像除了太平間就沒什麼太平的地方,小嘎打球被訛那事還不知怎麼處理的呢!”

言時,胳膊被撞,浩燃摔在粗礪路面上。

幾個衣縷不整的流氓青年騎摩托已呼嘯而過,空留煙瘴以示歉意。

正走在瓜藤纏繞的幼兒園柵欄邊的王翔忙扶起浩燃,撣掉塵土,忿然道:這該死的摩托車也不瞅着點。

“沒事兒。”浩燃向垂懸着乍金猶黃的小南瓜靠靠,擡頭,竟見茵碧上坐一熟悉身影。

遲疑間,王翔脫口而出,“那不小嘎麼!”說着朝垂榆成行的綠化帶跑去。

寂寥巷口,疲倦狼狽的小嘎一身污垢地頹倚樹下,額頭一線凹痕裡沾滯着膠泥瘢痂似的殷紅固體。他嘴脣高腫,鼻血凝痂,眼眶淤青,血跡零星。

倆人忙問:“你這怎麼傷的,是不——被誰打了?”

小嘎委屈地看着室友——雙眸似空濛江面,薄霧漫籠,繼而,觳波瀲瀲,苦淚漣漣。

浩燃倆遂攙他回寢更衣洗臉。時,燠熱斂爪,暮風清涼,下象棋的室友都圍來盤問。

小嘎悽悽慘慘地哭訴:“那雙鞋只是掉個減震氣柱,我去巴溥街一高級鞋店,花一百多修好了送去,結果他給了我一耳光把鞋丟垃圾箱裡說‘你他媽上墳燒報紙,糊弄鬼呢’,然後手下說‘大哥,他腦袋一根筋,不見棺材不死心,得給他點甜頭’,說着七手八腳就把我打了,還告訴我‘兩天送一千二過來,不然,結果很快就會知道,保證你這輩子都忘不了’。嗚——我哪有那麼多錢啊,我爸四五十歲了還到處收廢品,生活費都得省吃儉用的擠啊……”

這悲愴悽楚的揪心感覺,就彷彿印象裡——碧荷搖翠嫩竹茂密玉樹影斑綺幄彩幬花卉環園中:雪膚花貌豐腴嫋娜的倩影伴着絲竹琴瑟於朱欄綺閣瑤席金樽前漫舞《霓裳羽衣曲》的一幕,在漁陽鼙鼓烽火狼煙的現實中變得紫苔滋蔓翠鏽凝門涼月烏啼絡緯哀鳴,成爲遲遲暮鼓耿耿雲漢馬嵬驛外荒冢一丘的凋零衰敗冷落哀涼。

王翔聽過小嘎慘況,握拳透爪,赫然而怒,氣得三尸暴跳七竅生煙:“太過分!明擺着欺負小麼,想我橫行於世的時候也沒這麼卑鄙。走!找他去!非讓他給你跪地求饒不可。”

王翔說得激奮,恨不能將《三國演義》趙雲單騎救阿斗一段講於大夥以示兒時英勇,亦或效仿《水滸傳》中武松哈哈大笑道:“同學聽稟,我去年害了三個月瘧疾,景陽崗上,酒醉裡打翻一隻大蟲,也只三拳兩腳,便自打死,何況今日!”

衆捨生觀其神色,聽其話語,慚鳧企鶴,畢恭畢敬說:“翔哥,這事就靠你了,一定要給咱捨出氣呀!”

王翔甩下短髮,拽小嘎出舍,一副橫少氣吞八荒的架勢,英勇令董存瑞黃繼光都汗顏。

捨生憑倚窗臺,望其背影,待他凱旋。

繞主樓過藤門來到碧草茵茵的足球場,一羣痞子在練射門。

小嘎指指休息臺袒胸露臂正抽菸的胖子怯怯說:“那了……就在那了。”

王翔聽完正要拉他說理,不料小嘎縮頭縮腦鬆手直躲。

王翔丟句“真膽小”悻悻而去。

距離笨拙臃腫的胖子越來越近,王翔忐忑。

球場混混鷹瞵鶚視都盯他,拉好戰備。

王翔惶遽,腳步漸緩。

粗獷醜陋的胖子擺一臉恣肆暴戾的冷色。王翔虛汗狂流,竟卑躬屈膝地問句:“大、大哥,我想問問幾、幾點了?”

“問你媽去!”

——談判僅兩句,可謂一絕。翻閱《史記》從“伐炎帝軒轅立標”到“辯尊卑僕人宏論”,使者無數,難出其右,想藺相如若知同行有一王翔,那昔日“完璧歸趙”定成今日“抱壁投秦”了。王翔去時憤怒如《伊利亞特》的阿喀琉斯,歸時卻狼狽如《幻滅》中敗離巴黎的呂西安,令人吃驚。而室友還反覆審問,大陸警察般執着。終於,滿身灰垢的王翔惱羞成怒,大吼:“明天送錢可別找我了。”

室友面面相覷,喑啞無語。

小嘎則棄婦似的趴牀嚎啕痛哭,宛若弔唁人的號喪。

“別哭哇,有什麼事大家一起扛。”一人安慰。

“對!一起扛!”異口同聲。

倚着牆壁烏龍院海報的小嘎擡起紅腫的眼睛感激着每位室友,他儘量忍住,可啜泣聲依舊悽楚。

浩燃追溯起高中同樣的悲慘經歷,心中痠痛,再次憶起凌兮——堅如磐石固若金湯的沉重。

浩燃掏錢包,從伙食費抽出一百塊放小嘎手中,果然夠重,霎時間砸住了他流水絲竹般的嗚咽之聲。

“放心,盈盈曲藝都本市的,我問問她們沒準有辦法,實在不行還有大夥,別太往心裡去了。”浩燃言畢匆匆離去。其它室友也紛紛伸手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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