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昊天縱身躍入鼎內,如流星一般筆直落下,只覺得耳邊風聲呼呼,眼前雲霧瀰漫,朦朦朧朧,混混沌沌,不知道腳下的路還有多遠,也不知下方會有什麼正等着自己。
幾乎過了一盞茶的工夫,他才終於落在實地之上。
落地時腳下很軟,就像落在棉花上一般,低頭看時,原來是一片綠茸茸剛剛沒過腳踝的草地。那草極細極軟,密如毛髮,綠如眉眼,格外可愛。
環顧四周,他發現這片草地方圓有十餘里,背後是綿延不絕的高山,身前是一望無際的綠水,左右兩側都是鬱鬱蔥蔥的密林。
擡頭看,只見藍天如畫,白雲悠悠,清風徐來,百鳥飛鳴。
那一刻,他覺得很意外。因爲在他的想象中,入鼎之後應該是一片渾沌,就像盤古開天之前,鴻蒙鴻洞,陰陽未分;或者像上次在萬滅王鼎之中的遭遇,風雲變化,電閃雷鳴,環境極其惡劣。可是這些預想的場景都沒有出現,出現的卻是寧靜祥和的仙境,簡直不像是在鼎內,而像是回到了雁湖一般,真是令人難以相信。早知如此,他會把蘭兒帶進來,讓她跟着自己一塊兒修煉。
可惜好景不長,正在他心感遺憾的時候,晴朗的天空轉眼間佈滿了烏雲,無邊的黑霧迅速籠罩了大地,彷彿冬日的夜幕驟然降臨一般。
沒過多久,雲霧之間募地現出一條人影,人影來勢奇快,片刻之間落在他的面前,一個十分熟悉的面孔對着他冷笑:“神州子!我們又見面了,你好好的日子不過,跑到鼎中來受死,這才叫自投羅網!”
葉昊天揉揉眼睛,以爲自己看花了眼,抑或做了場白日夢,要不然,真神怎麼跑這裡來了?
真神得意地笑道:“甕中捉鱉!哈哈!這一回,你空有瀚海神舟,恐怕也跑不掉了吧?”
葉昊天心中發毛,面色大變,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一時之間束手無策。
他知道自己凶多吉少,那感覺就像在賭場豪賭一般,前面一個勁的贏,最後一把卻將所有的賭本都輸了去,只落個空歡喜!
真神哈哈大笑道:“我說你一路順風順水,未免太得意了!一面修仙求佛,一面身入愛河,只知道卿卿我我,哪裡注意有人在旁窺測?這一次,老夫小心翼翼地用神仙罩封閉了全身信息,早在仙岩谷外等候多時了!哈哈!功夫不負有心人,果然給我追入補天宮來。”
聽見“身入愛河卿卿我我”幾個字,葉昊天的心裡“咯噔”一聲,頓時想到守在外面的蘭兒,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真神既然能從容闖入鼎中來,顯然守在鼎外的幾個人都要凶多吉少了!在真神的全力一擊之下,縱然是女媧娘娘只怕也擋不住,更不用說蘭兒和雲華夫人了。”
想到這裡,他禁不住心中冰涼,又悔又痛,渾身顫抖個不停。
真神以爲他害怕了,笑道:“堂堂的昊天大帝,竟然怕成了這個樣子,就差尿褲子了!既然如此,交出開天九寶,我給你個全屍!嘿嘿,不但給你全屍,我還要放你魂魄一馬,讓你重新投胎!”
葉昊天的心裡一個勁地亂跳:“蘭兒……蘭兒會不會身遭不測?琴音淙淙,似水無形,花隨水轉,香消無蹤?自古紅顏多薄命,清秀於外,內慧於中的蘭兒,難道就這樣去了?如若真的死了,不知道魂魄何在?她能夠重新輪迴嗎?會不會被真神收入陰陽法輪?那樣一來,她連往生極樂世界的機會都沒有了……”
真神看着他呆住了的樣子,連連搖頭道:“可惜啊!空有驚世人才華,卻無過人膽略,真是令人失望!早知如此,我也不用下這麼多工夫!”
葉昊天勉強按捺心中的痛楚,將一隻顫抖着的手探入乾坤錦囊之內,牢牢地握住鎮妖寶塔,準備奮力一搏,不死不休。
真神一直在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見他顫抖的身軀忽然停了下來,不禁微微點頭,眼中露出欣賞的神色,嘴上卻道:“識時務者爲俊傑,你就不要垂死掙扎了。怎麼?還想動手?好,我關門打狗,就給你這個機會,也好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死志已明,葉昊天忽然有種看透世情的感覺,整個人變得輕鬆起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微微一笑道:“神君,有件事在下始終弄不明白。若論才智武功,尊駕都是上上人選,爲何放着好好的正路不走,卻偏偏入了魔門?”
真神“哼”了一聲:“何謂正?何爲魔?這世間誰能說得清楚?所謂‘勝者爲王,敗者爲寇’,待我滅了玉帝,活捉了佛祖,坐上凌霄寶殿的龍椅,接受衆仙的朝拜之時,我就是正道了!”
這一刻,葉昊天的神智變得無比清明,覺得臨死之前也要爭一口氣,於是朗聲分辯:“正道以理服人,邪魔強詞奪理,這就是正邪的分野之一。君子動口不動手,高士鬥智不鬥力。你若能言辭之間說得動我,才能算你真的高明,也才讓我心服口服。”
真神銳利的目光在他臉上掠過,上下打量了他好大一會兒,最後忽然想起了什麼,於是“嘿嘿”笑道:“與魔論道,你也想得出來!不怕別人笑你對牛彈琴?也罷,看你氣質不凡,像個人材,只要交出開天九寶,我就給你個公平論道的機會。若是你贏了,我不但饒你不死,還有件珍貴的禮物相贈;若是輸了,嘿嘿,則要拜我爲師,聽我吩咐!如何?”
葉昊天心中疑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爲何舍易求難,竟然答應我口舌決鬥的提議。難道說他太過變態?喜歡貓戲老鼠,非要把我玩死不成?”
真神迎着他疑惑的目光看去,“嘿嘿”笑道:“人說‘高處不勝寒’。縱橫天下無敵手,那感覺並不舒服,所以我一直留心世間的能人高士。你能於出道兩三年內成爲高高在上的二品上仙,贏得佛宗和五老帝君的寵信,說明你的才智極高,有着別人無法企及的地方。我以魔君之身統治天下,需要大量的輔佐之人,像你這樣的年輕人自然不能放過。”
葉昊天用力搖頭,說道:“拜你爲師是不可能的!若是我贏了,你難道真能放過我不成?”
他身爲儒家亞聖,自然精通剛柔相濟的中庸之道,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事態雖然嚴峻,卻未達到一敗塗地的地步,因爲龜鏡和九品蓮臺都在風先生手裡,若能找到開天神斧,合衆神之力,不是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若能活捉真神,從對方手裡搶到陰陽法輪,或許能夠尋回蘭兒的魂魄,哪怕她已經變成了魔煞,也有校正回來的可能,憑着九品蓮臺和九天坤鼎的神力,應該能夠使蘭兒恢復如初。
想到這裡,他的心裡忽然恢復了生機,清楚地把握了眼前的形勢:既然奮力一搏也保不住開天九寶,與其自討其辱,不如以言辭罩住對方,虛於委蛇,討價還價,也好爲日後的反擊多留點本錢。
可是想想帶在身邊的幾件神器,無論是瀚海神舟,還是乾坤錦囊,甚至監天神尺,少了一件都令人心痛,更不要說全部交出去了。尤其是掛在胸前的通靈寶玉,更是不能交!否則萬一被真神找到開天神斧,那可就慘透了。
真神看他並沒有斷然拒絕,當下面色稍有緩和,微微一笑道:“魔門也沒有那麼可怕。最起碼我不會像玉帝一樣,在凌霄寶殿的龍椅上一坐就是幾百萬年。不出萬年,我肯定坐厭了,定然傳位於弟子。你若拜我爲師,不但會有身登大寶的機會,還可以收回開天九寶,何樂而不爲!”
葉昊天沒想到對方描述得那麼誘人,若非自己修成了儒家“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坦蕩之心,說不定便一口答應了。
他內心雪亮,不動聲色地問道:“你說的只是開天九寶,不包括別的東西,如果我交出身上的開天神器,你就不能再侵佔其餘的財產,是這樣嗎?”
真神哈哈大笑道:“真是越來越有趣了!看來你身上所藏甚豐啊!你放心,除了開天九寶以及本來屬於我的頂級魔器之外,別的東西我一件都不要!試想,除了開天九寶之外,還有何物可以入得了我的法眼?身爲蓋世魔尊,還怕找不來成千上萬的法器嗎?有了開天九寶,還怕躲不過諸般法器的攻擊嗎?同樣的乾坤錦囊,在你手裡等如廢物,入我手中卻可以收山攝海!好了,除了九寶,其餘物品該你的還是你的!我纔不要那些廢銅爛鐵呢!”
葉昊天心中安定了不少,接着問道:“你所謂的禮物又是什麼?送禮不能亂送,與其花了心思卻不滿意,何不任我自選一件?”
真神似乎明白他在想什麼,“嘎嘎”奸笑了兩聲,說道:“沒問題!除了開天九寶和頂級魔器之外,只要是我帶在身上的東西,你想要什麼就給你什麼。不過,我送的禮物都是極品,你若不要可別後悔!唉,這年頭,找個好弟子不容易,難得我突發善心想做個好人,有人還不領情!”
葉昊天想到自己可以索回蘭兒的陽神和魂魄,不由得喜不自勝,哈哈大笑道:“多謝神君了。我是出名的老實人,口出必行,若連談玄論道也輸於你,還有什麼可說的?有什麼理由不拜在神君門下?不過,若是我僥倖贏了,還請神君不要反悔!”
真神口中“嘖嘖”有聲,笑道:“想用言詞套牢我?你這小子真有趣,比那些死和尚臭道士強多了,連我這樣的老魔頭都有如坐春風的感覺,怎麼捨得殺你?還是留着好!若是殺了,日後煩時找誰解悶兒?”
葉昊天毫不猶豫地解下乾坤錦囊,扯着袋底向着身後一抖。只見無數的寶物從乾坤錦囊中源源不斷的飛出來,不多會兒竟然撒滿身後百十丈方圓的草地。
隨後,他將空無一物的錦囊拋向真神,大聲道:“此乃開天九寶之一,名爲‘乾坤錦囊’。九寶散落天下,我費盡心機才得了四件。神君前日也見了,九品蓮臺還在佛祖手裡呢!”他一邊說着一邊找出監天御印、瀚海神舟以及鎮妖寶塔拋了過去,這些都是他曾經在真神或別的魔頭面前施展過的,想瞞也瞞不住。至於通靈寶玉,則從未在人前顯示過,而且不在乾坤錦囊之內,正被他掛在脖子上,變成個不起眼的玉墜,說不定可以混過去。茲事體大,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冒險一試。
真神接過四寶,口中念道:“加上陰陽法輪,九寶就有了五件了,除去九品蓮臺,還剩開天神斧,還有一個魔鏡……還有什麼……什麼來着?那三寶你沒有拿到?”
葉昊天雙手一攤:“不信?神君請自行翻找!”這樣說着,他已經進入了儒功中“澄然清明,自心無體”的境界。空口說白話的騙人行徑可不是儒家功夫本來就有的。爲了給今後的除妖大計保留一線希望,他用強烈的信念支撐着自己。
真神微微搖頭,意思是不需搜尋就能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他的雙目緊緊地盯着葉昊天的眼睛,一道神秘的魔光籠罩在葉昊天的身上,就像無數流星從眼前劃過,絢麗多彩,令人心馳神搖,難以自已。
這一刻,葉昊天什麼也沒有想,心中謹守儒家的浩然正氣,枯井無波,非物非量。他的眼神是那麼的清澈,直接迎着對方的目光看過去,兩相交接,毫無牴觸。儒家功夫本就極其堅韌,他已修至亞聖的境界,雖不能克敵制勝,卻能完全抵禦真神眼中的魔光,更將“愛,生,通”的功夫發揮到極致,給人一種坦誠可親的感覺。
真神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大一會兒,然而看到的只是一片寧靜,連自己的心中都有幾分異樣的感覺,於是不得不收回目光,圍着那散落地上幾十丈堆積如山的物品轉了一圈。
他一邊看一邊搖頭,沒想到葉昊天蒐集的東西竟然有那麼多,不但有各種各樣的神丹藥材,還有無數的法器,甚至還有各式各樣的書籍。
當他看到龍師紳耆的時候,不覺眼中一亮;看到佛宗錫杖更是心中一震;看到小貓一般的碧海金睛獸,他的臉上微微露出笑容;看到無數的飛劍,他便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神州子,你怎麼像個撿破爛的,不管好壞全都往家裡搬,要那麼多無用的飛劍做什麼?”
葉昊天一本正經地乾咳了兩下,說道:“神君有所不知,這些飛劍雖不入大家法眼,卻也能拿到天市賣上幾十萬神丹幣。這可都是錢呢!積少成多,集腋成裘,過日子還要精打細算。”說完撿起先前收取的量天魔尺拋了過去,道:“這個也還給神君。”
真神大笑聲中接了魔尺,然後探手撿其一本書,眼中神光一掃,發現是本居士詩集,開篇第一行:“大江東去,浪濤盡,千古風流人物……”不覺有些詫異,於是道:“修仙之餘不忘作詩,你也算千古風流人物了。看在同爲文士一脈的份上,讓我來幫你一把。”說着取出個大紅的葫蘆來,迎風一抖,將所有的東西都裝了進去,往葉昊天身前一放,道:“收了你的乾坤錦囊,送你個葫蘆代用吧。莫要小看了這葫蘆,這可是南極仙翁的心愛之物,被我搶了來,他痛苦得上竄下跳。這葫蘆雖不能如乾坤錦囊一般收取兵器,卻也是頂級的儲物用具。”
葉昊天更感疑惑,不知道真神發的哪門子善心,難道說爲了拉攏人心無所不用其極?還是真的把自己當作入門弟子了不成?
他毫不客氣地將葫蘆掛在腰間,然後道:“神君,這葫蘆可是你額外奉送的,不算所謂的禮物!怎麼樣,我們的正邪之辯這就開始了吧?”
真神神情凝重地點點頭:“好,何謂正,何謂邪,何謂道,何謂魔?這問題有定論嗎?你先說說,什麼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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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昊天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隨即張口即來:“‘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爲一。’所以,符合天道就是正道!具體的做法是‘爲學日益,爲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爲。無爲而無不爲。’”
真神舒了一口氣,輕蔑地道:“還以爲你有什麼高論,結果又是什麼老莊之言,拾人牙慧,連一點新意也沒有,還好意思拿出來賣弄。說什麼無爲……如果只是無爲,人何以爲人?又何必降生於世?”
葉昊天微笑答道:“神君恐怕有些誤解。所謂的正道實際包括‘爲學’和‘爲道’兩個方面。‘爲學日益’說的是不斷的建功立業,自強不息,意氣風發,發憤圖強,兼善天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以及‘立德、立功、立言’……。‘爲道日損’則應該‘挫銳解紛’、‘和光同塵’、‘穀神不死’、‘復歸其根’、超越昇華,不爲俗累,宛若大鵬神鳥,遺世獨立,飄然遠行,背雲氣,負蒼天,翱翔太虛。‘爲學’與‘爲道’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它們是相輔相成的。正是因爲‘爲道’的有所不爲,才成全了‘爲學’的無不爲,這就是‘無爲而無不爲’、‘無用而無不用’的真實含義。”
真神聽得吃驚:“你這觀點從哪裡找來的?在下通古曉今未聞此說!”
葉昊天“嘿嘿”一笑道:“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看得出看不出,全憑個人悟性。”
真神“哼”了一聲:“我們談的是正邪,這與魔道分歧有何關聯?”
葉昊天不緊不慢地道:“爲學和爲道是做人的根本,執其一則爲正,兩者兼具則爲聖人,兩者盡失則爲魔。看看你們魔門,縱慾荒淫、自私貪婪、兇殘殺生、無父無母……”剛剛說到這裡,就被真神喝住。
真神“哼”了一聲道:“人是人他媽生的,妖也是妖他媽生的!你小子孤陋寡聞,哪曉得魔門的精髓?”
葉昊天呵呵笑道:“魔門也有精髓?願聞其詳。”
真神瞪了他一眼,神氣十足地道:“魔有五大特性,你聽說過嗎?”
葉昊天搖搖頭,一付側耳傾聽的樣子。
真神當即道:“第一條,縱慾之謂魔!”
葉昊天“撲哧”笑出聲來:“這不是跟我說的一個樣嗎?縱慾荒淫,不思進取,不但對世界無益,還傷了自己的身子,君不聞‘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
真神哂笑道:“人活着就要享樂!看看道家的那些三清天神,清心寡慾,清靜無爲,清,清,清,水至清則無魚!人至清就成了癡呆!再看看佛門那些菩薩,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羣大老爺們搞得跟宮裡的太監差不多,難道那就是正道?還有個什麼學派,竟然說‘存天理,滅人慾’,人慾滅盡,就是正道了嗎?”
葉昊天心道:“這是說儒家中的宋明理學呢。其實,朱熹主張的是明理見性,說的是人若爲自己的私慾所矇蔽,就看不到自己的真實面貌,不能體悟到天地之理。這句話其實並不錯,只是被後人理解錯了。”他明知道對方說得不對,可是卻不想反駁。因爲他也不喜歡“存天理,滅人慾”的提法。
真神瞥了他一眼,接着道:“人的慾望是不能壓抑的。與其壓也壓不住,何不率性而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葉昊天姑妄聽之,笑道:“你說的也不無道理,就怕走上另一個極端。如果縱慾不攝,自私貪婪沒有限度,就墮入魔道了。”
真神駁斥道:“什麼墮入魔道?身入魔門必然追求極端,這就是魔的第二個特性‘極端之謂魔’!要麼不做,做就做到極致。好也罷,壞也罷,都要做到頭,絕不首鼠兩端,模棱兩可。”
葉昊天朗聲道:“如果魔門能將精力放在建功立業的大學問上,積極爲民造福,做到極致又有什麼不好?可是事實呢?殺人盈野,血流成河,睚眥必報,甚至將人斬成肉醬……”
聽見“斬成肉漿”四個字,真神的面色一下子陰沉下來,冷冷地道:“這就牽涉到魔的第三條特性了,‘殺生之謂魔’!”
葉昊天見他反應劇烈,自覺捉到了對方的軟肋,緊跟着問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魔門殺生可不是什麼光榮的事!”
真神冷哼一聲:“‘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這可是太上老君自己的原話!‘芻狗’,什麼是芻狗?就是用草札成的狗,用來祭神的,用完之後就扔掉。這句話是說,天地、聖人是無所謂仁慈的,聽任萬物和百姓自生自滅。天地都不仁,我們魔門又何需仁慈?”
葉昊天針鋒相對道:“那就縱情嗜殺,殺人盈野,血流成河?”
真神道:“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古今帝王,哪個不雙手沾滿了血腥?難道說他們都是大魔頭?”
葉昊天十分肯定地道:“是不是魔頭需要綜合評價。如果他登基之後有益與百姓,即使此前有些不良手段,還是可以原諒的。”
真神譏笑道:“殺人就是殺人,爲惡就是爲惡,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這就是你說的正道?果如此,焉知我坐上龍椅之後不能造福於天下蒼生乎?”
葉昊天搖搖頭:“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神君身入魔門,除非能出魔向道,或者達到神魔合一的境界,或許還有點指望。只是,憑着神君斬人肉漿的殘忍,不知有沒有出魔向道的機會。”
真神聽他一再譏諷,再也忍不住了,喝道:“你知道什麼!昔日之事深有玄機,你不知道就給我閉嘴!當初……當初……若不是我當機立斷,她焉有借玉還魂的道理?要不是我將其送至中土繁華地帶,她怎有溫養潛修的可能?幾時方可再生?修道之艱,退三進一,哪有一帆風順的好事?”
葉昊天大感驚奇:“這麼說來,你竟然是大好人了?”
真神怒視着他,哼道:“她跟我有什麼仇?有仇的是她老爹!老混蛋當着滿天下人的面笑話我‘麻面滿天星’,是可忍孰不可忍?”
葉昊天“哈哈”笑道:“就爲了那麼一句開完笑的話,你就攪得滿天下雞犬不寧?這就是貴門睚眥必報的風格?真有個性!”
真神怒道:“你道每個人都是生在蜜罐子裡?你可曾知道,還有好些人生在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吃也吃不飽,穿也穿不暖,不得不做了強盜!像我這樣生來跛足滿臉瘢痕的人,自幼受盡了白眼,爲了出人頭地,四處求師無門,吃盡了苦楚,好不容易東偷西摸長了點學問,實指望大魁天下一展鴻圖,卻沒想到還要受人侮辱!你可知道,別人嘴上不說,心裡都在笑我殘廢!他們不記得我的才能,只記得我是個瘸子!那種始終被人用異樣的眼光看着的滋味能好受嗎?你不知道,你根本難以理解,那一刻,就是我對出‘獨腳跳龍門’的那一刻,我心裡想的是什麼?我想的是玉帝坐着的龍椅!對,那就是我要跳的龍門!等我入主凌霄寶殿,看誰還敢笑話我?”
葉昊天聽得搖頭嘆息,沒想到真神還有這等辛酸的往事。
他略微沉默了片刻,然後站在對方的角度說道:“身爲天奎星君,位高權重,坐鎮一方,於是便積極培植自己的勢力,認白帝爲義父,甚至處心積慮地接近雲華夫人……你的手段好高明啊!若不是碰到大魔頭伊布穀,說不定你的詭計已經得逞了!”
提起雲華夫人,真神的面色變得一片通紅,神情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大聲道:“你胡說!初識小云之時,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是玉帝老頭的女兒!”
葉昊天眼看對方快被自己氣糊塗了,連忙接着挖苦:“你自號大魁夫子,文章才智天下第一,若說被一個女子瞞住,鬼才信呢!”
真神面色鐵青,雙目放出咄咄精光,彷彿要準備動手了一般。
葉昊天心中有些不安,嘴上卻毫不服軟,繼續諷刺道:“好,就算你當時不知道。見到伊布穀時還不知道?知道了就將深愛着自己的姑娘剁爲肉醬?厲害!果然是厲害,不愧是冠絕天下的魔尊!”
真神牙關咬得咯咯作響,大喝道:“我已經說過了,那純粹是權宜之計!要不是我表演賣力,雲兒的元神如何才能逃出來?你當伊布穀是那麼好相與的?”說到這裡,他忽然仰天長嘆:“魔門雖然嗜殺,但也敢恨敢愛,只是曲高和寡,無人理解,無由揹負罵名而已!”
葉昊天看着他滿臉悽愴的表情,心中忽然有些同情,覺得魔門也不是沒有值得溝通理解之處。
真神搖頭嘆息了一會兒,最後終於回過神來,往下接着闡述魔門的神髓:“魔的第四個特性:變異之謂魔。你知道什麼是變異?知道我爲何棄神從魔選擇了魔門?”
葉昊天搖搖頭,語氣誠懇地道:“還請神君明示。”
真神看他叫得親切,不覺多看了他兩眼,然後放緩了語氣道:“人活於世,就要走出一條不尋常的路。要想出人頭地,始終跟在人家屁股後面肯定是不行的,必須窮極於創新。魔門的創新沒有任何的顧慮,信馬由繮,任意爲之,所以其結果自然不循常態,這就是變異。雖然變異的結果十有八九不能令人滿意,可是隻要有一分成功的希望,我們也毫不猶豫地去做。”
葉昊天若有所思,感覺從這段話裡很受啓發,於是點了點頭。
真神見對方終於認可自己的說法,不禁有些高興,接着道:“舉個具體的例子,我如果老老實實地去做什麼天魁星君,一輩子也別想超越玉帝修行千萬年的功力。所以不得不獨闢蹊徑,棄道從魔,其結果就是在短短的時間裡成爲冠絕天下的高手。這就是我們魔門的理念,要想成功,必須進入癡迷的境界,所謂‘不瘋魔,不成角兒’,我勸你啊,還是入我魔門算了!”
這次葉昊天卻沒再點頭,而是反駁道:“做人還是要有原則的。創新固然可貴,也要遵循一定的規矩,不然難以控制結果。”
真神並沒有否定他說的話,略微沉思了片刻,開口說道:“上次你曾提到神魔合一的功夫。老實說,我現在對神魔合一很感興趣。將來等我推翻了玉帝佛祖的統治,就去建立一個神魔合一的大宇宙!每個人愛修魔就修魔,愛修神就修神,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多好啊!”
葉昊天還是不同意:“道不同難以並立,除非你能平衡各方的權益,建立一個互相制約、規章完善的體系,否則將很難成功。倒是神君自己,你若能再度出魔入道,完成由道入魔,由魔還道的輪迴,必將在宇宙之間留下一個千古傳頌的神話!”
真神雙目神采奕奕,大笑道:“好!一俟我坐上龍椅,這就棄魔向道!這回你該拜我爲師了吧?”
葉昊天微微一笑:“我先預祝神君完成魔道輪迴的壯舉。不過,神君能否如願入主凌霄寶殿,我卻不太看好。這些還是後話,我們現在繼續談魔道,請神君接着說。”
真神“嘿嘿”笑着收回神往的思緒,說道:“魔的第五條特性,悽美之謂魔。魔門不求永恆,只求璀璨絢麗的那一刻。比如曇花一現,美麗的色彩令人回味無窮,三月不知肉味,匆匆逝去卻又讓人無限惋惜,甚至心中悽苦,這就是悽美的魔力。”
葉昊天翹起大指讚道:“好,神君此說甚爲高明,原來魔門還有這麼多值得學習的所在。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在下受教了!”
真神也對他的反應很滿意,大聲道:“只要你入了魔門,我立你爲二世魔君!將來必定得傳大寶,你看如何?”
葉昊天低頭沉思了片刻,看上去在想對方的條件,其實卻在思考如何才能反敗爲勝。
真神一直在熱切地瞧着他,希望他能答應。不知爲何,他忽然覺得自己先前所招的幾個弟子都是廢物。
葉昊天想了好大一會兒才擡起頭來緩緩說道:“感謝神君盛情。不過,關於邪正之辯在下還想再說幾句。神君有所不知,在下既曾身入道門,被封爲二品上仙,又曾偶入佛門,被封爲昊梵廣天佛,可以說對佛道兩家都稍有涉獵。然而我真正感興趣的卻不在此,而是一個在天界默默無聞的流派,名之爲‘儒家’。”
真神輕“喔”了一聲:“說說看,儒家有什麼高論?”
葉昊天侃侃而談道:“儒家的基礎之一叫做‘中庸’。‘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真神眉毛一掀:“這個觀點跟魔門剛好相反嘛!我不怎麼看好!如果一味中庸,自然缺乏創新,少了剛猛之道,那可不行,中庸的觀點純粹是害人的嘛!”
葉昊天微笑道:“神君聽我解釋。所謂不偏,究竟什麼叫不偏?跟什麼相比才算不偏?關於這一點,可謂衆說紛紜,偏頗甚多。在下以爲,評價偏與不偏只有一個標準,這個標準就是天道,也就是事物內在的本質,事物發展的內在規律!任何事物都有規律,比如修煉一種功法,如果找到了正確的途徑,不但修得迅速,還不容易出偏差;如果不辨真僞,不假思索,任意妄爲,胡亂修煉,就容易一事無成,甚至走火入魔。”
真神皺着眉頭捉摸了一陣:“那麼‘不易之謂庸’何解?滄海桑田,世事變遷,如果‘不易’豈不就容易落伍了嗎?”
葉昊天進一步解釋道:“其實這句話跟‘不偏之謂中’的意思一樣。所謂‘不易’,說的是我們要認準一個方向,不能隨意變更,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也要堅持下去。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就是‘不易’。然而我們堅持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可以這麼說,我們要堅持的不是我們的主觀猜想,也不是聖人先賢的隻言片語,更不是皇上甚至玉帝這樣權威人物的政令或者金口玉言,而是事物本身的內在規律。當然了,要想做到完全的不偏不易很困難,但是隻要遵循中庸的思路,努力控制自己別走得太遠,就不會出大亂子。”
真神擡頭望天思考了很久,最後忽然笑道:“你說的思路雖然跟魔門的神髓有很大不同,但也有些相通的地方。比如說不畏權勢,不拘世俗,這些都是統一的。再說,天機變化,玄之又玄,萬事有正就有反,正面是天道,反面就不是天道?人間正道是滄桑,斜道就不是滄桑了嗎?誰能說魔門的行徑就完全沒有道理?哈哈,不說這些了,只要你不聽玉帝老兒的話,我就喜歡!痛快!今天真是痛快!這場辯論我們沒有勝敗,算作平局結束!”
葉昊天聞言一呆:“平局怎麼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