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柳毅從未想過,甚至更早以前,他連聽都沒聽說過。
但第一次接觸到這個詞眼,夫子竟然卸下往日僞裝,赤裸裸流露出那種慾望——貪婪。
柳毅打心底裡,對這個詞眼,感到反感。
柳毅稚齡隨夫子習文練武,讀的是陰謀權術之篇,習得殺伐屠戮之術。武道煅體、練氣、術術搏殺,這些離山民生活極其遙遠的東西,自幼便伴隨着他成長。
打熬體魄、與猛獸死鬥,那些暫且不提,平日裡夫子所傳練氣之術,柳毅卻早就有所懷疑。
當然,這不只因爲腦海中總是翻騰,難辨真假的畫面。以及連夫子都不清楚,他天賦伴生敏銳靈識。
那從來不僅耳聰目明那麼簡單,還有一些更艱澀的東西,也許是察言觀色、洞徹人心,柳毅卻更喜歡把它稱爲“洞察”,同樣是源自心靈深處某個莫名其妙蹦出的詞眼。
柳毅總是很容易捕捉到他人對己善惡態度,如同面對野獸時、目標無有邏輯意識的殺伐念頭,面對村人,對方總會或多或少流露敬畏、妒忌。
面對養育自己十年的男人,柳毅顯然還是敬慕的。但夫子身上偶爾透露出隱晦的殺意、怨憎、以及明顯針對他的貪婪。卻讓柳毅毫不猶豫,瞞下了本身神奇天賦。
他甚至、甚至不敢在夫子面前透漏半點異常。他甚至、甚至在直面夫子時,不得不格外沉默,不得不一次次催眠自己,選擇性遺忘警惕!
這些不該想起的東西,只有在遠離夫子的時候,纔會從心湖最深處泛起。平日裡,他只是那個,對於夫子百依百順的孝徒,賢生!
包括夫子傳授練氣之術,那種顯而易見的懷疑,也從不敢輕易劃過腦海!
傳聞武者氣功能大幅催生潛能,甚至讓身體基本素質倍增,更有種種妙用。
可是柳毅明顯比常磐更精深多的修爲,卻和之前胖子感覺一樣,毫無用處。
柳毅不問,夫子也不曾解釋,他卻早就留了個心眼。
常磐只道柳毅私自教他夫子‘嫡傳心法’,那是天大的恩情。他又怎會明白,柳毅更多不過是在利用他!
常磐習練‘氣功’,這究竟能不能瞞過夫子,根本不在柳毅考慮範圍內。
倘若夫子果然察覺,而這亦是不傳之秘,那麼多半,他頂破天挨頓揍,至於常磐如何,就不是他能記掛的了。
倘若夫子並未察覺、或者發覺了視而不見,那麼...
假如夫子果真帶着另一些目的,常磐是否能爲他擋災?
就算擋不過去,至少也是一分機會,或者,拉個墊背也好——
這纔是柳毅那時心聲!
他從來不是善男信女,怯懦順民。
這和夫子私底下教授,完全同聖人禮法背道的觀念契合。
夫子怎麼教,他就怎麼學,爲了生活,也爲了生存!
直到今天,常磐偶然得了天書,柳毅終於可以確定,所謂“氣功”根本就是幌子!只怕那心法,多半是用來修真築基!
無怪乎夫子對他體術要求嚴厲,修爲精進,總不滿意。
但是關於練氣進度,哪怕他有意懈怠,亦不過多苛責,甚至甚少提點!
怕是,怕是這心法,連夫子本身,都未必熟解!
武道仙道,實難共融!
柳毅心頭泛起涼意,這些念頭繁瑣,但只是閃電掠過腦海,不曾駐留心湖,更不會表現出來。
伸手接過那捲帛書,霽顏,同時慶幸一直以來刻意壓制修爲,着實明智之舉。
他煅體固然疲累,誠然夫子所言,後天欠缺。然而在修煉心法上,卻又是鍾靈毓秀之裔。一分努力,十分收穫,比起十分努力的常磐——
柳毅攤開帛書,目光閃爍。他不是沒有考慮過修煉這套法訣以後,會否被夫子察覺,以致引起許多不可測變化、後果!
只於常磐身上,他先前並未察覺氣息異常,這還是兩人心法一脈相承,柳毅修爲更深厚許多。
想來,要麼無名心法本身善於僞裝,要麼,這卷帛書記載法訣當真驚天動地,難被凡人揣測。
何況,既然夫子只教他“修真基礎”,而未有應用之法。那麼他偷學些應用法門,想來終歸,有備無患。
不拘哪種情況,對柳毅來說都是好事。
更重要,他能肯定,夫子對他,的確有着孺慕之情!緣何會生怨恨、乃至貪婪,這都是旁支,被夫子理智壓制的潛意識。
一起生活十年,就算是養條豬狗,都會有感情,何況師徒?
當然,自小受到近乎魔道式教育,存理智、滅人慾。
柳毅也不是沒想過,直接弄些毒藥把夫子鳩殺。
一來無此能力,再則更多,怕心中也不甚願意。
柳毅防備,但從未想過率先反擊,殊無餘力,亦無必要。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細細審視帛書,紫色的*彷彿一片紫意深邃汪洋,那種感覺,讓柳毅憶起,曾今在夫子暗地收藏的某卷志怪雜書裡,記載關於神秘北冥修羅世界的描述!
紫的天、紫的地、紫色的湖泊中、一隻只八臂牛首修羅夜叉駕馭九頭怪蛇,緩緩浮出水面...
它們、它們似乎在嘶吼着、咆哮着——
帛書上記載金色文字,除了卷首八字,始終不動如山。
其他明明應當繡在卷面字跡,竟是如同水蛇般扭曲起來。
一條條金色線段,時而如同蚯蚓,時而又變成蝌蚪。時而在紫色平靜的海面遨遊,時而又倏忽消失,甚至偶爾躍起,穿梭到柳毅心湖...
...
微風吹來,常磐挪了挪僵硬的身子,擡頭眺望,發現已經日上中天。
這時,估摸着夫子早就開始講課。可柳毅卻還拿着那捲帛書在發呆!
常磐暗自有些懊惱,他怎麼就忘了,昨夜也是閱讀這卷神秘帛書,不知不覺天就亮了,身體中“氣”的軌跡也發生了改變,纔有他能夠駕馭電弧那一幕。
初時常磐只道奇事,未曾多想。現在,回憶起昨晚,分明是被這邪魅帛書攝走了心神!
他不僅暗暗焦急、擔心起來。
夫子雖然和氣,也不是沒有威嚴一面。旦凡敢有翹課者,一律逐出門戶。
當然,比起夫子的懲罰,常磐更擔心柳毅此時狀態。他不知自己昨晚究竟怎樣,可現在,觀察柳毅愈見蒼白、呆木的神色,他又是心焦、又是自責。
常磐不敢動彈,生怕打擾柳毅,又引起糟糕的變化。
這時,某隻旁窺的野兔,卻是“嗖”的竄了出來,一頭撞在柳毅身上!
噗!
臉色蒼白的柳毅猛的噴了口血,遽然撲倒。
他雙手俯撐地面,劇烈咳嗽喘息,零星血沫落下!
這樣子,彷彿方纔那兔兒迎頭一樁,不啻天雷殛頂!
常磐大驚、大恐、大怒!
“不好!毅哥兒!”
低聲驚呼,他擡手便是一道比方纔粗多的藍色電弧打出,轟的一聲,直接把那搖頭晃腦的兔兒擊飛出去,拋入草叢。
也不看結果,他急忙蹲下,隨即扶住柳毅,慌慌張張,落手無措。
不停拍打柳毅背脊,猶若他被噎住時母親所做一樣,常磐甚至急的眼淚都快溢出。
柳毅被他沒輕沒重一陣打,差點連心肺都咳出來,只得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礙。
幾乎是匍匐着挪到溪畔,柳毅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瓶,掰開塞子,倒出一粒黑不溜秋的藥丸,就着清洌的涼水,一口吞下。
常磐一時陪着他挪動,雙膝跪地拖走,弄得和叫花子要飯、潑皮抱大腿耍無賴一般,失了常態。
二人現在俱都滾了滿身泥巴塵埃,先前整潔風度,自是蕩然無存。
至於那捲落下的帛書,此刻更無人問津。而它卷面遊走的金字,似乎也安靜了下來。
柳毅低頭,看着清溪裡倒映出稚嫩而俊秀的臉龐,幾滴血珠混合着溪水自嘴角臉頰滾落,隨即在清溪化開數瓣紅暈,又很快被上游暗流涌走。
他心底驚懼,驚魂甫定!
他不知方纔究竟何故把他驚醒,卻曉得自個兒果真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方纔,若是再晚半刻——
眯着眼睛,擡起頭來,享受着溫暖日光。
不知怎的,劫後餘生,他忽然感覺心扉一下開闊,種種煩惱都被拋去。
一旁常磐前刻尚驚慌猶若熱鍋中螞蟻,這時看到柳毅狼狽卻坦然,那種彷彿與自然融爲一體的錯覺,一時受到感染,靜下心神,有些呆愣。
“毅、毅哥兒...”
柳毅先前嘔血的樣子,當真是把他驚懾住了,搞得比前年村裡劉瘸子病死時更加慘烈。
這時縱然見着似乎已經無礙,吐息亦是平穩,仍是止不住擔心。
陽光下,風起了。
那孤零零的帛書被捲動,如有靈性,直接飄到兩人身旁。
其上金色文字,耀眼奪目,輝光煌煌,不停提醒着主人、自己存在。
只是常胖子現在哪還有心神管什麼帛書,恨不得把它直接撕爛,或者一把火燒掉。
柳毅倒是沒那許多憤恨,原本就是他想竊取天機——
“天恩浩蕩,神威莫測。”
莫名其妙說了這樣八個字,常磐覺得柳毅有些變了,至於究竟哪裡改變,他亦分說不清。
“毅、毅哥兒,這東西分明就是害人的物什,都怪我不分青紅皁白,險些戕害了你——”
常磐內疚自責,一把拾起帛書,作勢欲撕。
柳毅急忙將他止住,雖然明知這種神物不可能被凡力破壞,態度終歸要表現。
他按下滿臉憤懣的常磐,站起身來,居高臨下,指着那捲帛書,笑道:“教我。”
常磐聞言詫然盯着柳毅,彷彿不曾聽清對方所言。
柳毅又是笑着搖了搖頭,看了看日頭,也不知是否忘了夫子還在授課。
他身上,氣息空靈詭譎,多變而不缺泰山之磐,溫潤威嚴下,彷彿滌去某些過去刻意做作的姿態,而後點頭表示肯定。
“你現在,就教,我想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