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脫枷

願爲塵外契,一就智珠明

誰都會說,智珠在手,勝券惟握。

但什麼又是智慧,怎樣才能將那種抽象的東西描述清晰,慧者難言。

假如把它歸咎於智商,也許從某些情況來看,尚算可取。可當真於任意場合生搬硬套,委實可笑。

抽象的思維是智慧,嚴密的邏輯是智慧,完美的記憶是智慧,人性的洞察還是智慧。

曾有人把智慧映射成記憶力,譬如過目不忘,便是智慧。此取其一,不足全論。

亦有人把完善的思維方式當做智慧,好似刨去情緒干擾後完美的理性邏輯。此非智乎?豈非智!

這些全部都是智慧,但又不是智慧的全部。

柳毅與生俱來擁有過人的記憶,敏銳的洞察,沉着冷靜的心態,甚至在他眼中偶爾亦能看到實質智慧火花的閃耀。

柳毅很聰明,只要不過頭,被其反誤,他的確很聰明。

但這,談不上智慧!

他誠然總能很好的把握現狀,保全自己,可他並不是一名合格的智者。

淡漠的性情,不論是先天后天,也許對一部分生靈來講,擁有之,即等同具備相當的優勢。然而,除非能達到神話般完全抹殺情感的絕對理智,這種優勢,又能帶來多大助益?

反論,莫非真個抹殺了感情,只存有理智,就能夠即刻取代全知全能的神祗,一步登天?

很難證明,諸神究竟是先有了無盡的生命,由於生活實在悠長枯燥,偏偏視界又遠高於衆生,復觀一切諸如塵埃,纔不得不捨棄掉無謂的感情。

還是說,他們果真先具備了絕對的理智,斬斷塵緣羈絆。而後以此爲基礎,建立起完美的生命形態。最終得以一步步超脫,高高在上,合乎於道,全乎於能。

對於凡人來講,這本就是無解。

柳毅並不清楚自己具備着怎樣的天賦,也不清楚真正的天賦該怎樣去利用,更不明白聰慧和智慧間的區別,人們總是很難認清自己。

他僅僅依照本能在利用天資,就像九成九的普通人一樣,無需規劃。

他時刻注意外界環境變動,卻偏偏在心慌意亂時,降低了這種必要的戒心。

他總是注意別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察言觀色旁人的神態變化,直至纖毫。就算是對身邊人、枕邊人,也保持應有警惕,謹防變生腋肘。

那麼,他何時纔會將目光轉向自己。

蕭牆之禍,喟唯人爲?

這其實已經無關於智力本身,邏輯嚴密否,思慮周詳否。

更多,是一種歷練的單薄、夙識的匱乏。

一如某種科學表明,再完美的視角,人爲全息掃描,終究存在盲點。

並非你看不到,而是看到了,卻不曾在意。

...

這時的茶亭裡,寥寥只有三兩人,老闆在瞌睡,半盲老者肆無忌憚打量着柳毅。

老人身旁粗壯少年就像個癡呆,和餓極的常磐一般,只顧往嘴裡塞饅頭。

柳毅其實正對着老者,眼睛不曾閉合。

他剎那失神,迴應系統。當下一瞬意識將目光紋繪片段和前一刻記憶模糊銜接,在他敏銳的洞察下——

那老頭兒,明明顫巍垂首,飲着茶。

他的動作,就像是風燭殘齡、年老體衰以致端碗茶都吃力,可又好似有些不同。

柳毅搖了搖頭,拋開可笑的念想,拿起了桌上的饅頭。

這種小茶鋪裡,饅頭糟糧的味道並不好,甚至有些餿糊,但總比捱餓強。

柳毅依稀記得,沿路再有七八十里,前方就是一座小鎮,名頭已經淡忘。

七八十里不遠,他若願意全速奔跑,傍晚前便能趕到。

可常磐不行,膂力尤勝常人的小胖,實際體術尚未築基成功,這樣長時間運動,勢必會浪費掉他太多體力,導致在接下來可能發生的遭遇戰中成爲累贅。

被人追捕時,最忌胡亂耗費精力,慌忙猶若喪家之犬。那樣不拘從身體到精神,都會產生疲憊,易於犯錯。

柳毅不曾遇到過類似情形,倘若被猛獸追襲不算的話,可夫子經驗豐富,也就言傳身教。

正在他吞下大半個饅頭,暗自狐疑追兵探子未免效率低下時。

嘚、嘚、嘚!

一陣悠揚的馬蹄聲隱隱傳來,越來越清晰,由遠及近。

常磐一邊艱難的吞嚥着食物,耳根聳動,很快同樣聽清蹄踏。

他猛然噎住,滿臉憋得通紅,而後一口穢*物噴出,劇烈咳嗽起來。

柳毅不動聲色,只讓驚醒的老闆爲兩人稍作收拾,換座裡間,緊挨着賣藝老者。

示意常磐不要驚慌,他二人新換了衣裝,看着就像普通世家公子攜書童出遊。

柳毅確信就算有追兵,多半也是追擊襲殺七名黑衣人的“神秘不速客”!

他確信,前夜見過他出手之輩,都死乾淨。哪怕那羣黑衣人從鄰村村民身上得知“夫子養子”的消息,進而又巧合的聯繫到自己,也不可能得到準確的身形外貌描述,遑論海捕*一樣畫影圖形!

最重要是,他並不覺得那羣人事先做好了足夠充分的調查準備,否則夫子不會毫不知情。

事發突然,這四個字並沒有偏愛,不論對己方,還是敵方。

他唯一擔心,同時揣摩事情起因,只那黑夜裡逆空而上的冷箭,帶起如同飛鵠羣裡迸射的血雨,曾經令他敬佩羨慕,如今想着這般刺眼。

那個男人,便是唯一的漏洞,可若真那般絕情,他不早該死了?

柳毅不會寄希望於敵人的憐憫,所以他默默計較着茶亭木牆厚度,矇頭思索,並不理會對面身形微微顫抖的常磐。

...

秋香的韻,滿園橘黃繽紛。早盛的菊,半城煙雨朦朧。

不周山下,不周鎮中,猶如屠宰場一般的縣衙早被大量官府差役清理乾淨。

行兇者分毫不顧及政局影響,堂而皇之次第落座在大堂上,似乎進行着一場肅穆的會議。

那些在縣衙附近來來往往的差役,着裝和尋常捕快無異。

實際,他們一個個步履穩健,靈動的目光逡巡四方,精氣神十足。

不難想象,這該是一羣怎樣的精銳。

這種程度的衙役,倘若說在京畿出沒,倒不奇怪。可類似邊陲小鎮,未免掩耳盜鈴之嫌。

方圓十數裡的小鎮,整個籠罩在氤氳的雨霧中。溼潤的味道帶着股子塵風,浸入肺腑,談不上好聞,可比起昨夜今晨的腥臭,無疑強了許多。

整個小鎮安安靜靜,安靜的甚至有些瘮人,就連細細雨珠打在檐角瓦礫,那種幾乎微不足道的聲音,也可以伴隨着飛濺的晶瑩,飄蕩開來很遠。

最近一支較爲正規駐邊部隊遙遙紮在幾十裡外,淡淡的威壓並不足讓雲散天青,可的確叫這本就死寂的小鎮,顯得更爲沉悶。

唯一活動的衙役們,彷彿一隻只無息的幽靈,落地無音。

院子裡下午才被移植來的菊花,沒能給縣衙驅散陰霾、播灑金輝。

縣衙裡這時坐鎮是一樽大人物,魚龍司左都尉。無疑、不論京畿、或者江湖,他都是名符其實的大人物。

但當江湖中真正的高人們離去,甚至有些永遠失去了選擇去留的權利。

沉默的大堂、沉默的議事、沉默的倉冥、只能沉默的等待着遲來的飛鷹...

倉羯,依是粗布麻袍,袒胸露乳。

他坐在倉冥左下,緊挨着首座,足見尊位高隆。

只他那柄穿雲裂日的強弓,建功立業的神器,卻不知被扔到了哪個旮旯。

倉羯吧嗒吧嗒抽着劣質的旱菸,旁若無人,亦無誰敢責問。

蒸騰的煙氣散發着那股子並不好聞的異味,漸漸地彌散開來,淺淺地把他籠罩——

倉羯,同樣在沉默的等待,沉默而焦慮。

更下首其實尚有不少江湖散人在列,放到一方,皆是豪強。

這些人無不帶着恭敬的笑臉、迎奉着大堂盡頭的倉冥。

他們有些參加了昨夜絞殺,心有餘悸。而另一些,則是接到邀請未及趕至,這時來了,也賴着不走,期盼能撈些好處。朝廷管得夠寬,同時向來大方。

至於前夜議事時較靠上座的那些,去向早無人問津。

倉冥俯視衆人,掃了掃敞開的大門,屋外優雅的院景,充分顯示出他手頭龐大的權利。

人力、物力、財力。

只要他願意享受,隨時可以做個土皇帝,那他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倉冥掃了掃身側不遠被煙霧遮掩的魁偉身影,心中不禁有些後悔,對於貪婪的後悔。

當御用傳訊飛禽去而不返,當他派出追擊漏網之魚的探子被突來的軍隊無情狙殺,倉冥似乎意識到什麼,開始焦慮。

他只想要藉着這次功勞,緝捕絞殺在逃十數年的欽犯,憑此上位——

他很清楚柳隨風其人所犯事兒,某些甚至惹得當今天子不快,這些都記載於密檔!

可他不料捲入另一場風波,那叫他完全摸不着頭腦,令之不知所措!

朝廷的信鷹飛的極快,日行百萬裡。即便沒有異人們異想天開,試圖創造隱修者所謂“在上古之時”出現過的“通訊法陣”。諸方軍機,也不會延誤太久。

消息傳得夠快,迴應又來的太慢。

爲何本該早至的封賞,這時遲遲未見?

爲何不該到來的邊軍,此刻會關注那曾被遺棄的地方,匆匆佈防!

不久前,不周山上,沖天的星光九州畢現,那景象,和曾經被封殺的流言,這般相似。

倉羯吧嗒吧嗒抽着旱菸,菸圈背後,被薰得微紅的雙眼,顯得茫然。

他記起,夫子似乎答應過,會爲他女兒治病,這些年也全靠那人偏方,吊住了自家丫頭一命。

可夫子雖然答應過,又憑什麼保證?

那不是病,夫子知道,他豈會不知?

“那不是病啊...”

倉羯喃喃,低不可聞。

病總能治好,可命,只能用命去延續——

...

紅的衣衫,淒厲妖豔,宛若滴血。

衣下的人兒,嬌嬌怯怯,漠然着容顏。

無名的高山,疊嶂峰巒。山巔是一株奇鬆,懶洋洋探出枝頭,依稀結着幾顆松果。

山頂的風,吹得總是猛烈。

獵獵作響,如旌旗般飛揚着,是那鮮紅的衣袂。

那紅太刺眼,比血暈忌日的晨光更加攝魂奪魄。

恰是被血色瀑布渲染,零亂披灑着的萬千青絲,淡去了光彩,遁去形跡——

誰的思念,這樣濃烈,連山呼海嘯,都不能湮滅。

風停了,再烈的風,總有停下的時候。

就算在本不該偃旗息鼓的山巔,面對那等嬌弱怯怯女子,誰又狠得下心肆意摧殘?

風嗎?

風捨不得,雨在腳下喚着離別。

她踩着文履,輕裾飄搖,目視遠空,無意俯瞰天哭地泣。

白脂瓷器柔嫩的小手,扶着蒼莽枯皮的樹幹。

她的掌心,可會隱隱刺痛?

搖擺,在搖擺,搖擺着是紅色的羅衣,或被那血幕包裹着的人兒,嬌柔的身軀。

風停了,血浪卻未歇。

那只是一件普通的紅衣,普普通通、無風舞動的紅衣,爲什麼,偏偏會讓聯想到殘酷的血焰?

爲什麼,在那種場景承託下,她的背影,凌亂在漫天紅色綢帶下,尤其顯得怯怯。

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塗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

世有洛神,賦辭傳唱。

彼不世之嬋娟,登臨絕頂欲求踏天。紅塵才子,焉得一瞥驚仙?

淤泥生蓮,不可褻玩。絕境優曇,無緣遠觀。

傾國傾城者,初見驚豔,再見依然,媲之天人。

那絕頂險峰上的人兒,天人豈媲?

她的容顏,在旋舞的綵帶背後,若隱若現。

皓齒明眸,雲髻修眉,丹脣外朗,瑰姿豔逸。

那樣的明豔動人,清麗如水,純淨誘惑。緣何又漠然着表情,仿若世間無人?

那眼神,足叫任意男兒心碎。

怎樣的殘酷,才能讓單薄的身軀,消瘦的肩,承載住血海的重!

她就像披着單衣在血幕中沉淪的魅魘,集萬般蕙質於一身,九竅蘭心卻不動塵緣。

她的目光直視遠空,那裡是一望無際的蔚藍。她目光深邃、宛如藍調詠歎。她看着,是蒼穹背面的至尊!

她的心,真離世俗那麼遙遠。血海的沉重,都不能讓她稍稍停歇。

那樣高、那樣孤絕。那樣美、那樣悽豔。

那種感覺,喚做思念,又是爲誰流露?

“假如我有一天,有那麼一天,刀破九天,必將帶你離開。”

“假如有那樣一天,待我登上至尊之位,必定棄下殺戮本心,不負卿情!”

“相信我,一如過去,一如你我攜手離開地淵。”

“相信我,相信奇蹟,它總會誕生,它的誕生就在眼前。”

...

“誰的奇蹟...在誰眼前...”

你走了,而我始終等待着,一次次載着輪迴的重責,一次次,哪怕揹負血海,不辜昔日誓言。

青山依舊,古鬆常綠。佳人履波遠行,留下淡淡蘭氣吐息的餘韻。

誰會知道,那株懶洋洋的奇鬆,枝頭掛着,是名動天下的“鬆蓮”,千年一子、萬年一落、一子落,續命延緣。

世間總有許多禁地,不爲人知,不曉其源。

傳說,某些禁地,縱然真境高手,輕易不敢踏入,稍有不慎,便是魂飛魄散。

傳說,只有在最危險的幾處禁域,纔會生長那樣一些奇物。

它們動輒千萬年一熟,子落便入土無蹤。

它們都可以,用來延續壽元。

甚至、延續一些、早該斷盡的塵緣!

...

“呵呵,小胖~”

屋外的日頭開始傾斜,預示着中天不再爐火高懸。

柳毅輕聲低語,聲量不大,恰好能讓常磐聽到。

常磐疑惑的擡起有些蒼白的面孔,也許是被嗆得,也許是被嚇得。

“呵呵呵!”

柳毅忽然神經質的笑了起來。

連他自個兒都不清楚,顫抖的語調究竟代表着什麼。

是緊張?激動?甚或者茫然。

一如他過去的十幾年裡,總是惘然。

訓練、訓練、訓練。

等到近年夫子管束稍寬,他腦海中前世的意識卻開始作祟。

這些年,他真的開心過?

柳毅自忖,竟愕然發現,曾經的生活一片空白。

他好似木偶,一個有思想,總想做出些改變,可最終一事無成的木偶。

他並不喜歡那種平靜的生活,亦或者其實厭倦了乏味,懼怕平靜下隱藏着刺骨危機?

柳毅自己都弄不懂,一如分不清此刻更多是擔憂、還是興奮。

他感覺心臟在壓迫、用力壓迫着,血脈中的膨脹,鼓盪於經脈,激發力量,催人狂暴!

殺人,或者殺野獸,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概念。

許多人都說,殺人會產生負罪感,或者猶豫,或者彷徨。

柳毅不清楚,只覺得好似自己無意中打開了某道枷鎖,原本就極不牢固的枷鎖。

他聽着耳中越來越近的馬蹄,忽然回憶起將柴刀刺入人體時沉悶的聲響,盛開悽美妖豔的血花。

他一手扶住臺沿,一手握着茶碗,深邃的眼眸中流轉着一絲絲異樣的神采。

他不自覺翹起了脣角、眼角,埋首的清俊臉龐,勾勒出一幅詭異的笑!

“這就是、殺戮本心嗎...”

柳毅豁然擡頭,面上一片平靜。

他淡淡的看着常磐,並未注意身邊不起眼的老者又一次詫異盯着他。

“小胖,我現在,很想殺人。”

常磐愕然,注視那張熟悉而陌生的臉孔,腦海中卻浮現起父母倒在血泊中的畫面。

他不知道那羣黑衣人是何來歷,究竟是否果真與夫子有關。

他甚至不明白爲何要逃跑,直到不久前才醒悟,猜測興許有追兵。

他的腦子一直不好使,修煉雷霆總綱後似乎開了竅,昨夜變故又讓他自閉自愚。

他從來不似柳毅考慮那麼多,直到現在,也不曉明日該如何。

可他不知爲何,當觸及柳毅那雙晶亮奪魄的眼眸,忽然洞徹隱藏在那漠然鎮定深處的火焰。

心中的恨、滔天的怨、勃然爆發!

“我...也想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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