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居主人見到他時並沒馬上打招呼,只是露出一點疑惑。等羅彬瀚摘下墨鏡,又問了聲還有沒有剩下的啤酒時,對方纔恍然大悟地笑起來,說那箱子啤酒早就喝完了。不過他還有別的。羅彬瀚又跟他寒暄了兩句,說自己怎麼出的車禍。與他同行的兩個人則寡言少語,只問了哪裡有熱水,還有洗手間的位置。
這個農家樂項目的初建時間比他被荊璜綁架都早,他上次來這兒也純屬偶然,而且是在周溫行出現以前。從各種方面考慮,這個守着失敗生意的中年男人不太可能是李理的人。他回到這裡只是因爲溼地附近的人家本來不多。時隔兩月,對方竟然也還記得他,對此主人給出了令人同情的解釋:這裡的生意還是沒什麼起色,兩個月來訪客寥寥無幾,反倒是附近有戶鄰居搬去城裡照顧孫子了,他自己的家人也在外地探親,終日唯有寂寞無聊。
李理通過網絡和電話給了他一個訂單。或許她提出的價錢非常優厚,或許只是因爲孤獨,主人待他們熱情極了。不出半小時他就端出了整桌酒菜,陪餐時還探問羅彬瀚明天有什麼安排。羅彬瀚只好笑笑敷衍過去。他明天的安排?眼下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上天知道。
那兩個同行者吃飯時不大說話。他們的年紀應該都在三十以下,人高馬大,吃相倒很斯文。羅彬瀚總覺得這兩個人一直在豎着耳朵聽他的話。他們未必有惡意,但他不喜歡這樣被外人盯着,尤其是現在這種時刻。他把話題從自己身上調開,對民居主人問東問西。生意怎麼樣?真遺憾,快趕上喝西北風了。不考慮改行?反正也還餓不死,不過是喜歡這地方的風光。景區的候鳥情況怎麼樣了?比兩個月前好些了,它們正漸漸從原因不明的紊亂中恢復過來,不過今年的天氣還是很古怪。新聞上說今年的洋流很異常,不知道會不會影響氣溫和降雨。
話題從這幾年的天氣和農業情況上談開了。羅彬瀚並不知道自己嘴裡在談什麼,只是順着話題往下搭腔,好叫那兩個隨行者有點事情可琢磨。他心裡卻想這樣做到底有什麼必要?李理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吧。他並沒什麼可掩藏的東西了。如果他們順利地找到周雨,他欠下的人情足夠李理把他的瀏覽器記錄打印出來全球直播;如果……那他何必要在乎這點小動作?他還坐在這裡吃飯本身就夠奇怪的了。不過人總是要吃飯的。難道那些災難失蹤者的至親好友在等候消息時就不吃東西嗎?你大可以用今後幾十年來慢慢品味生離死別,可要是幾十個小時不吃不喝,那倒是真的很快就能結束痛苦。
那些坐等着傷亡報告的親友們和他此刻的感受一樣嗎?現在外頭還有許多人正在搜尋周雨,這些人對周雨沒有任何責任或義務,不過是在完成一項上頭佈置的緊急工作。而他可能是所有搜尋者中唯一認識周雨的。這不僅僅是倖存者內疚的心理問題,而是一項基本事實:是他自己的行動間接導致了今日。他對造成的結果負有責任。他本應出最多的力,本應廢寢忘食地去溼地裡找人,結果卻坐在餐桌前吃飯。
其實他並不比任何一個公事公辦的搜索者特別。他已經試過了,而命運沒有因爲他更痛苦就格外照顧他,就像它不照顧那些在聽聞噩耗後哭天搶地的親朋們。心意和努力都只能付諸東流,因爲這就是選擇的代價——凡人有時候就是無能爲力。他們只能接受結果,把一切損失當作是這短短几十年生命的必然體驗,然後繼續生活下去。也許第一天不行,第一年不行,可到了幾十年後,人總沒法跟自己生命的長度較勁。
晚飯結束時已經過五點了。李理那頭仍然沒有消息,只說核心區已經搜索了一半,而且也只是粗篩。那兩個隨行者大概是累了,坐在客廳的沙發裡昏睡。羅彬瀚獨自走出房子,站到兩個月前曾經站立的位置眺望溼地。夏末的晚風裡已透出輕寒,那片分隔溼地與田壟的果林如今更顯繁茂,累累結實在防蟲袋下隱約可見。林間草野雖仍有盎然綠意,可果樹葉的尖端已露枯色,就像蘆葦梢頭已抽出雪條。這景象似乎很圓滿,可也很頹敗,就像在告訴他等這場豐收過去以後,剩下的就全是枯草殘枝。但是那樣也不錯,最起碼還得先有一場豐收呢。
他獨自站了片刻,民居主人就熱心地搬來椅子,還請他嚐嚐本地的瓜果點心,因爲他晚飯時沒吃什麼東西。這份關心不像李理用錢買出來的,羅彬瀚只好接受。他懷疑這和對方的兒子有點關係,因爲他們碰巧都是梨海大學畢業的,只是民居主人還算不上是他的父輩,他們至多也就相差十五歲而已。主人與他並排坐在屋前,問他是否有煩心事,他承認了。接着對方又說他這次過來並不像是旅遊散心,倒像是丟了幾百萬公款在溼地裡。
“倒沒有丟錢。”羅彬瀚說,“我們是丟了個活人。”
“啊?”
“我有個朋友在溼地裡不見了。我們正找他呢。”
主人立刻問他是否還要人手幫忙。他熱心地表示可以把附近的幾個朋友都叫來,不過這會兒來不及了,得等明天早上,他們會帶上合適的交通工具,比如自行車和皮划艇。他還安慰羅彬瀚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溼地的面積太大了,有些地方還沒信號,每年都聽說有一兩個遊客走丟了。有些是觀鳥客的興頭上來忘了時間,有的則是迷路跑到了景區的常規路線外,最終都沒出什麼大事。能來這附近遊玩的都是有點戶外經驗的成年人了,他們是有可能一時粗心掉進那些被草木掩蓋的暗沼,可一般也都能自己出來,畢竟附近多得是能供抓爬的蘆葦或水燭,要淹死也挺不容易。
羅彬瀚跟着他笑了,最後還是推辭了這份熱心,因爲李理缺的並不是人手而是偵查設備。他不知道自己爲何要告訴對方這麼多實話。放在平時他只會撒點謊混過去,可今天他並不想這麼做,甚至有點不敢這麼做。這真是種古怪的心理,他竟然有點理解那些在絕望中求神拜佛燒香吃素的人——從今天起我就改過自新啦!我會老老實實地積善因、攢功德,老天爺總得給點表現分吧?不過,也有另一個聲音在頑固地提醒他,既然世上沒有報應這回事,那偶爾做幾件人事也就別指望有報答。
他吃了點柑橘和梨,主要是因爲乾渴。主人問他感想時他也儘量讚美了,可說實話味道很一般。他這個謊就很失水準,主人只是心領神會地笑笑,承認這地方其實不適合大多數果樹生長。很多果樹喜歡的是沙壤土,至少得是透氣排水的土,而在溼地附近想滿足這點可不容易。他這片風水寶地剛好是在外圍,並且地勢夠高,可也不是一開始就能種東西的。旅行社的人曾絞盡腦汁想解決這個問題。他們從別的地方買土,買適應溼地環境的專門作物,甚至有一度他們想出了個種吸水植物改善土質的主意,可選中的植物竟然是杏仁桉樹。顯然他們既不瞭解樹種,也沒搞清楚法律條款。
對於樹種的議論很快令主人談興大發。他喜歡柳樹,因爲在沼澤地好養活,可惜經濟價值不高。溼地松或許要值錢些,聽說這種樹的松香賣得不錯,不過真要指着這個掙大錢是不行的,畢竟大家都知道蝸角市周邊就有大片油松林,你單槍匹馬也沒法和好幾個縣的規模產業競爭。倒是他鄰居的洋槐蜜和椴樹蜜在網上賣得不錯,雖然市場競爭也很激烈,但畢竟是本地產品。人們雖不在乎自己用的木頭和松香是從何處來,對吃進嘴裡的東西多少更上心些。
聽這些瑣碎單調的林業心得令人頗覺安心,乃至於會覺得有趣。真的,他覺得自己在這件事結束後搞不好會親自試試。沒準這就是他與生俱來的愛好呢?不過,也可能只是因爲眼下是他這輩子最煎熬的時刻,任何與之無關的事都會顯得分外有吸引力。難怪古人一失意就想着要歸隱田園。當然啦,大部分嘴裡這麼說的人也不用真的幹農活。
主人又勸他吃了兩塊點心,據說是蜂蜜、麥芽和糯米做的。那點心對他來說過甜了,感覺就像是往喉管裡硬塞了一大把粗沙。爲了不辜負盛情,他只好想理由推辭剩下的點心。
“這點心用的蜂蜜就是本地產的?”他說,“我不太懂蜂蜜。這是槐花蜜還是椴樹蜜?椴樹?可我沒見這附近有椴樹啊。”
主人引着他去了房屋另一邊。在背離溼地中心的方向,羅彬瀚瞧見了高坡上蔥蘢繁茂的樹園。那處跟民居相隔將近一公里,好在中間全是低矮的莊稼與淺草地,視野還算清楚。他覺得中間偏左的那塊地大約就是椴樹林。這種樹在雷根貝格附近隨處可見,有一棵幾百年的老椴樹就長在鎮子的廣場上,頗受當地人看重。
他注意到樹林的地勢很高,雖說距離比農田更遠,但更容易俯瞰溼地。“我想去那裡看看,行嗎?”他對主人說,“有點好奇你們是怎麼在溼地附近種出這些樹的。”
主人爽快地答應了。羅彬瀚又借了一支觀鳥望遠鏡與一根探路用的柺棍,然後跳上自己的車,沿着農田邊的土路顛顛蕩蕩地開上坡地。
整個過程中他始終帶着手機,李理也始終沉默。或許她不反對他自己找點事幹,或許她正忙着指揮成百上千的無人機在溼地上空飛舞。這些無人機都有夜視功能,能在晚間繼續工作,沒準等他睡一覺起來就找到周雨了。不過話說回來,周雨在溼地裡又該怎麼過夜呢?這傢伙時時刻刻都可能要入睡,總不能像只角雉似地隨便往蘆葦叢裡一倒。
“李理,”他開着車問,“你覺得周雨現在還需要吃喝和睡覺嗎?”
“如果您這是在問他眼下的安危,我只能說我們依然沒有發現。”
“哦,不,我沒問這個。我的意思是,他可以連續幾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找人嗎?”
“我認爲他在這方面的需求低於常人,但恐怕不能徹底斷絕。”
“因爲他還在自己辦公的地方放吃的,是吧?但凡他真的不需要吃喝,他連一塊餅乾都不會記得放的。但我發現他根本不需要帶食物或露營裝備——他可是會瞬移的啊!既然他能在洞雲路206號玩一手密室消失,難道他就不能原樣傳送回去嗎?比如說,餓了的時候傳回去吃頓飯,困了的時候傳回去睡一覺——你有在他那個鐵房間裡派人等着嗎?”
“是的,我已經請人對洞雲路基地內的動向保持關注,可我不認爲他會回去。這兩年多以來周雨先生的絕大部分行蹤都有據可查,我們可以推斷他鮮少使用這種空間傳送能力,即便是在遠途旅行時也一樣。”
“你覺得這能力沒那麼方便。”羅彬瀚猜測道,“有副作用?需要冷卻時間?會縮減壽命?”
“我們現在只能猜測了。不過我有一種感覺:目前爲止周雨先生展現出來的所有能力都和他的夢境有關。”
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周雨本人能給他們。帕闍尼耶這個人可真是驚喜不斷:能夢入陰曹、能幹掉無遠人、能給朋友下催眠術,現在還能空間傳送。羅彬瀚真想叫他自己拿筆寫個清單,看看這傢伙的秘密法術列表到底有多長。
他把車停在距離林場十幾米的地方,然後抓着柺棍和望遠鏡走最後一段路。坡地的土壤果然比下頭乾燥多了,雖然有點陡峭,可並不難走。他很順利地登上高丘,摸了摸身旁最近的一棵洋槐。洋槐的花期早就過了,只剩下刺人的枝幹與微黃的闊葉。他仰頭看了看這片稍嫌低矮的樹林,轉過身眺望溼地。
地勢的拔高果然改善了視野,同時也讓夕陽在天際多留了片刻。水澤上方沐浴着豔麗的霞光,蘆葦叢頂的絮絲搖曳不定,狀若淡桃花色的濤浪。這個傍晚的暮色裡沒有半分金黃蘊調,漫眼都是彤雲朱光,可這種紅色是淡柔的,不怎麼叫人想到血和火。
羅彬瀚舉起觀鳥鏡望了一圈,只看見無數澤草在暮風裡瑟瑟搖曳。他又擡高鏡頭看了看空中,只捕捉到幾隻飛掠歸巢的燕雀。其中有個遠影形狀古怪,飛得又穩又慢。他猜想那應該是李理的無人機。
“有什麼發現嗎,先生?”
羅彬瀚放下了觀鳥鏡。“沒有,”他嘆口氣說,“你明知道沒有,李理。”
“我並不知道。這附近沒有可供使用的攝像頭。”
“可你有我手機的運動偵測數據。真要是有什麼發現,我早就跳起來嚷了。”
“我們纔剛開始搜索。”
“是啊,我們纔剛開始。沒準周雨也纔剛開始,就算這傢伙有魔法,他也不可能幹得比你更有效率。我都不知道他究竟要怎麼開始。就這樣直接傳送到溼地的正中間,然後沿着中心點繞圈走?你覺得他的偵測範圍會有多大?”
“他不是這樣行動的,先生,否則無人機應該在頭三個小時就有所發現了。我猜周雨先生可能還掌握着我們不知道的線索,能幫助他鎖定更小的區域。”
“而我們只有周溫行的話,”羅彬瀚說,“還有你讀出來的那首詩。並且這首詩只有最後一句跟溼地有關係,前頭的都是童話故事。素馨花是不會長在這種地方的。至於菩提樹嘛,說實話我從來就不認得這種樹,可能以前碰見過,但還是不認得。它真的存在嗎?不是我們牽強附會出來的?就像我們管石蒜叫曼珠沙華那樣?”
“是的,先生,菩提樹存在。它是桑科榕屬的一種,在印度自古就很常見,因此悉達多王子纔會在菩提樹下悟道,就像人們更願意相信耶穌是出生在馬槽裡的。”
“有些人在菩提樹下悟道。”羅彬瀚說,“有些人在菩提樹下挖出自己戀人的腦袋。話說溼地附近有菩提樹嗎?李理?”
李理突然沒了聲音。羅彬瀚有點納悶地又叫了一聲,還是沒回答。他正要拿出手機查看網絡信號是不是斷了,她又突然有了迴應。
“沒有,先生。”她說,“很遺憾菩提樹和其他常見榕屬植物一樣,不能在溼地環境裡生長。我也查詢了衛星地圖和附近的所有銷售信息,這一帶並不產出菩提木相關製品。”
“沒準馮芻星從花鳥市場裡搬了一株過來?就爲了給周雨一個驚喜?”
“我看出來您已經恢復精神了。”李理建議道,“何不早點回居住點休息?”
夕陽已經微沉進蘆葦海的紅浪裡,這場落日最多還有半個小時就結束了。羅彬瀚知道繼續拿着觀鳥鏡亂看不會有什麼收穫,可他還是不想離開。這裡很安靜——其實不安靜,四下裡有無數蟲子正按不同的聲部和節拍搞大合唱——視野也開闊,不像待在封閉空間裡令人胡思亂想。
“我們等太陽落下去以後再回去吧。”他說着又拿起觀鳥鏡一陣張望。溼地的大部分區域都已籠罩在夜幕的陰影裡,他仍然什麼都沒發現。因爲實在太靠近民居了,如果馮芻星給周雨準備了一個非常精密的陷阱,就像當初他們在東沼島做的一樣,那他至少得挑一個離這兒有十公里遠的地方。
“您不覺得拖到天黑以後再開車下去有點冒險了嗎?我得提醒您這段路並沒有照明。”
“李理,這條路最多隻有一公里啊。我就算失足滾下去也能滾到民宿門口。”
“是的,可把您送去醫院搶救的路就不止一公里了。更別提您的體檢報告和真實情況對不上。”
羅彬瀚決定還是配合她。他是該回去休息一會兒,好等着夜裡可能會傳來的消息。於是他開始找一條對瘸子比較友好的下坡路。從高處看,草叢掩映的泥徑頗難判斷高低深淺,而且剛纔除了吱吱蛩唱和嗡嗡蜂鳴以外,他覺得自己還聽見一種悉索爬行的動靜。大概率是野蛇在草叢裡遊竄。
“你記得我把那根柺棍丟哪兒了嗎?”他納悶地問,蹲下身在附近的草甸裡踅摸。他很快就看見了一截黑漆油亮的木頭柄,伸手把它撈進掌心。一隻草梢小憩的蜜蜂被驚動了,扇着翅膀在他掌邊盤旋。羅彬瀚定住不動等它飛走,免得無故挨一下蟄。
“先生?”李理的聲音從口袋裡傳來,“您發現柺棍了嗎?我認爲它應該就在你腳邊。”
羅彬瀚沒聽見她的問題。他還在呆呆地瞧着那隻飛舞的蜜蜂。它在空中飛了幾圈,又落回草尖上,黃黑相間的肥屁股警告性地搖擺着,向外人比劃危險的尾針。其實羅彬瀚根本就沒看見尾針,他看的是它的翅膀。真古怪,在夕陽的暗紅光調下,他竟然覺得這隻蜜蜂的翅膀也是紅的。一種半透明的乾涸的紅。
“李理,”他問道,“蜜蜂通常會離開巢穴多遠?”
“取決於蜜源分佈。如果蜜源很近,大約是三公里內。”
羅彬瀚站起身往林內走。洋槐的花期早就過了,他邊走邊想,但是椴樹的花期可能還沒徹底結束。他一邊走一邊把手機往兜裡揣了揣,確保攝像頭沒有露在外頭。
“先生,您在找路回去嗎?”
“是啊。”羅彬瀚說,“嗯,剛纔那地方好像有蛇,我想換條野草稀疏點的路下去。”
他往印象中應該是椴樹林的位置走去。在民宿邊向樹園眺望時,他已經知道大致的方向在哪邊了。不過他也只是去隨便看看。因爲,不管怎麼說,這地方已經快脫離溼地的範圍了,絕對的邊緣區域,而且還有人煙。
爲了不錯過陰影角落裡的東西,他又往林子深處鑽了幾步。這次李理竟沒再說什麼,任由他繼續在即將落日的幽暗樹林裡亂逛。她可能是明白勸阻沒有意義。不過,她幹嘛突然非要勸他回去呢?就在他們談起菩提樹以後……
更多蜜蜂飛行的嗡嗡聲在周圍響起,聽起來可能有三四隻。羅彬瀚留神去找,卻只能在幢幢樹影間捉見其中一隻。它的樣子倒是很普通,翅膀是透明如琥珀的色澤。不過誰也說不準,這裡的人可能養了好幾種不同的蜜蜂。
他又往前走了一段。天色愈發昏暗,他還能看得清,只是樹叢遮蔽住了視野。這些樹對高空偵察肯定是個很大的障礙,而且低處的細枝小杈也很多。他不知道李理使用的無人機能不能應付得了這種環境。李理自己沒發話,他也就假裝自己沒有想起來,就這樣一路走到某條人工挖掘出來的溝渠上。
這條溝渠大概是樹林灌溉系統的一部分,同時也是不同樹種的分界線。溝底積滿了白色的椴花,就像一層化在泥坑裡的淺雪。空氣中隱隱有股他熟悉的香氣,其甜如蜂蜜,其苦如茉莉。他越過椴花鋪底的界線,仰頭打量嗡鳴不止的樹梢。
這大約是今年最後一個椴花蜜的採集期了,蜜蜂們趁着餘暉穿行於枝頭葉間。到了夜裡它們其中一些可能還會繼續工作,畢竟椴花可不會睡覺,但此時此刻它們堪稱是如癡如醉,真像一羣在狂歡節裡喝多了的酒鬼:有一隻不停地在樹幹上爬來爬去,沿着樹皮的瘢痕轉圈;有一隻總想往他臉上撲,帶毒針的屁股神經質地一扭一扭;還有一羣倒在雪白色的花泥裡,細腳抽搐個沒完。
羅彬瀚俯身用指頭撥弄它們。他又看見兩隻帶紅的。一隻是半片翅膀和尾巴,另一隻幾乎只有翅膀邊沾上。它們都不如他先前遇到的那隻走運,過度受潮的翅膀已經不大飛得起來了,只是顧自在落花堆裡癲狂地爬行着。不知是什麼問題。這些蜜蜂看起來都有些過度狂躁,就像是要給任何不長眼的路人紮上一針。
羅彬瀚慢慢地站起來。他正結合自己對蜜蜂的朦朧印象做一個數學推測:通常來說,一個蜂巢裡大概得有成千上萬只蜜蜂,這會兒又是它們業務的繁忙期,樹林裡怎麼着也得有個幾萬十幾萬的蜜蜂。假如他在短短十分鐘內就能連續看見三隻沾着奇怪紅色的蜜蜂,它的源頭得有多近?
“李理,”他習慣性地問,“你知道蜜蜂通常會改變身體顏色……”
他停了下來,注意到這陣羣蜂嗡鳴中的寂靜似曾相識。他掏出兜裡的手機看了看,屏幕顯示是正常的,只是沒有信號。網絡信號和通訊信號都沒有。這有點不應該,他又不是在深山老林裡。
假如他往回走個幾百米,信號大概就能恢復。可他只是站在那兒想了想,然後打開了手機上的指南針程序。他以前沒想過電子羅盤和實體指南針是否有相同原理,不過至少程序做得很逼真——屏幕上那根畫出來的指針也會跟真正的磁針一樣失靈亂晃。
他舉起手機沿着樹林邊緣走。羣蜂亂舞時的嗡鳴已經徹底壓倒了蛩蟬的餘唱,他在亂撞中可能被蟄了兩三回,不過那不重要。他一直往前走了幾百步,結果電子磁針反而正常了,於是他又折回去,往樹林更深處鑽去。
半入葦花的夕陽還追着他,從他背後的樹隙裡望內窺看。那一縷淡光叫這片林子並無陰森之氛,只是靜謐得有點傷心。林深處的椴花已經落盡,泥雪地裡的芳馥濃郁如腥臭的血酒。他一直低頭盯着手機,直到腳邊的花泥裡露出半條深黑色的溪溝。羅彬瀚用柺棍撥開覆蓋其上的落花,仔細地辨認了一回。樹林裡的空氣很溼潤,而且不大通風,能幹涸成這樣可能要花好幾個小時了。
傳說有人會在溼地裡偷獵。捉住的鳥不見得會活着帶回去,尤其是常見的品種,可能就在附近找個地方處理處理吃了。他又沿着深溝溯源而上,經過一棵棵低矮的椴樹。這些樹都很年輕,沒經歷過幾回春秋。它們還需要很多時間把樹冠長得巍峨高聳,免得再有他這樣的人亂撞亂摸,把搖搖欲墜的椴花又打掉許多,還要伸手往枝葉深處掏一掏,彷彿覺得樹蔭裡頭會藏着掛着什麼東西。沒有。樹蔭裡什麼也沒有,只有越來越密集的乾涸溪溝從樹根中間的凹地裡顯露出來。
它們多數都被落花蓋住了,至少得要半天時間才行。而且,好吧,他猜一兩隻野禽的血不夠鬧這樣的陣仗。可那也不一定全是血。沒準溼地昨晚剛好下過雨,一點點禽血混着污水看着就很唬人了。他步履蹣跚地往前走,林深處太黑了,碎日的殘光更容易誤導視線,叫他忽略暗處絆腳的枝幹。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個方向走,因爲手機的指南針正鬧失靈呢。他只能跟着越來越濃郁、越來越潮溼的腥氣,就像林深處有座無聲的瀑布正在播雨散霧,而夕陽和羣蜂都緊吊在他腳跟後頭。
這兩個傢伙幹嘛還不走呢?他覺得很納悶,因爲他以爲多數蜜蜂夜裡都會休息,而這場落日未免太漫長了。他攀上一處橫翹出來的斜坡,想要躲開夕陽的光照,結果發現坡上已經有人佔位了。就在距離他不到十步的地方,對方坐在一片格外茂密的樹蔭底下——那棵樹真是壯實,至少比周圍的同類粗兩圈,經得起成年人把全身體重壓上去。
羅彬瀚踉踉蹌蹌地走上去,喉嚨裡發出一陣有氣無力的笑聲。他是真心在笑,因爲當他爬上來時,樹下的那個傢伙正睜着眼睛望向他,目光鎮靜而清醒——好吧,這裡大概率就是他們要找的陷阱,而且有人受了傷,流出來的血夠醫院急診科用一年。不過猜猜看好消息是什麼?這個王八蛋居然還活着。他發現的那些血跡大概率不是同一個人的。馮芻星實在是個扶不起的阿斗,竟然連入了套的鳥都打不死。
“去你媽的。”他崩潰地笑着,精疲力竭地走向對方,“你到底在搞什麼?我不敢相信你居然真的會中這種——”
他的話語扼止在看清情況的一刻。“這到底是什麼?”他問道,“你到底又在搞什麼?”
周雨依然坐在樹下。那一道道沁入花泥的涸溪正是從椴樹根處發源,他身下就是一汪浸透椴花的血池。在他胸前,絕對包括了心臟、肋骨和部分肺臟的位置,現在那裡只是一個血淋淋的空洞。羅彬瀚能透過那個骨肉淋漓的血洞看見他背後的樹皮。當然了,甭管一個人心臟長得偏左還是偏右,這傷是早該死透了。可週雨還活着,羅彬瀚都不能說他是在彌留之際,因爲他看起來情緒平靜,思維清楚,甚至可以說是生機煥發。自從回到這顆星球以來,他從沒見過周雨有這麼聚精會神的時刻。這傢伙的肺估計都被打爛了,張開嘴時竟然還能清清楚楚地發聲。
“……是你先到了啊。”
“你他媽的以爲會是誰?”羅彬瀚說。
“總覺得,李理大概可以先找到吧。”
“怎麼?你還有遺言想跟她說?”
“不,只是,她看見的話會好處理一些。”
羅彬瀚面無表情地走上去,想看清楚這個死人說話的把戲究竟是怎麼耍的。可他沒看出任何騙局的破綻。那個血洞已經乾涸了,可以看見森森斷骨與乾涸血污,皮肉斷裂處平滑得不可思議。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武器乾的,不過也不重要。這個空洞確實把周雨全身的血耗光了,因此那張隱藏在暗處的臉毫無血色。這可不是迴光返照的問題,基本上,此時正在跟他講話的就是一具屍體。
“這是怎麼回事?”他問對方,“是我已經在做夢了?還是你其實根本用不着呼吸?馮芻星就是給你搞了個時髦點的造型?”
“你已經知道小芻的事情了嗎?”
“我當然知道。”羅彬瀚不耐煩地說,“要不然我也不用……等等,你知道小芻?”
他瞪着周雨。“你早就知道馮芻星沒死,是不是?你知道他還等在這裡,等着一個弄死你的機會。可你竟然沒防備他?你他媽腦子到底有什麼毛病?”
周雨只是搖了搖頭。“就到我爲止。”他簡潔地說,“這件事就到我爲止了。”
“放你媽的屁。”羅彬瀚說,“你還記得他是用什麼騙你到這兒的嗎?”
“他沒有騙我,確實是在這裡。我已經找到了。”
羅彬瀚下意識地往他身周掃了一圈,想找到泥土翻動的痕跡,或是一個至少有拳頭大的包裹。可是什麼都沒有,周雨常穿的那件長風衣外套就披在身上,內側情形一覽無餘。這傢伙真就是空着雙手來的。
“我什麼也沒瞧見。你不會是死前幻想找着了吧?”
周雨微微地笑了一下。“沒有,我已經把它銷燬了。”
“你銷燬了?”
“嗯,這樣就可以了。”
“太棒了。”羅彬瀚說,“嗨,既然你的事已經辦完了,咱們現在可以走了嗎?我知道一般人成了你現在這樣可能會有點走不動道,不過你不是一般人嘛!既然你還能臉不紅氣不喘地跟我說話,我猜你接下來幾十年也能這麼湊合着過咯?”
周雨一言不發地望着他,直到他擺在臉上的假笑逐漸消失。“或者,”他說,“你準備告訴我,你這個屍體復活術最多隻有二十四小時?”
“確實不會很久了。”
“然後呢?你就搬去陰間過日子?過另一種永恆的城市生活?”
周雨的目光直直地和他對着,沒有一點逃避或遮掩的跡象。“是這樣。”
“扯謊。”羅彬瀚說,“你以爲我分不清你扯謊時是什麼樣?嘿,馮芻星是要報復你,周溫行也一心要把你這塊攔路石搬開。難道他們殺你就是爲了讓你去另一個地方好好過日子?還有你那個小跟班。如果你死了不過是換個地方過安生日子——而且還是你老婆當家的地方呢——他怎麼會瞞着你來幫我殺周溫行?”
他沒有再得到回答。正如他所料的那樣,他這個腦子有病的發小雖然不擅長撒謊,卻很擅長保守秘密。於是他不再理會對方的沉默,而是轉身面向黑暗的深林,自顧自地思考這一切。不必考慮這傢伙先前說的那些屁話,周雨已經完了——不是搬家去懸崖中間的樹上,而是真的完了,是一墜到底,或者還有什麼更糟糕的可能——除非他用別的辦法扭轉幹坤。
這答案如此明顯,他又回過頭去看周雨。“儀式的具體內容是什麼?”他冷冷地問,“現在我們沒別的選擇了。召喚那東西的儀式該怎麼做?”
他以爲周雨多少會驚訝一下,會爭辯說他們不能這樣做,不能和魔鬼交易,不能把危險的邪神帶入世間……諸如此類的內容吧,他不知道細節,他根本就不瞭解那個東西——可是周雨根本就不驚訝,只是十分鎮靜地回答道:“那個東西無法救我。”
“它肯定可以啊。”羅彬瀚奇怪地說,“既然它都能把周溫行從一塊冰疙瘩變得活蹦亂跳,那它當然就一樣能救你。噢,可能這種復活會有點副作用,我看出來周溫行的腦子在復活過程裡出了點問題。不過也還行吧。他都能正常上班呢,我個人完全能接受。”
周雨露出一抹無可奈何的微笑。“你不考慮我的意見嗎?”
“我爲什麼要考慮你的意見。”羅彬瀚說,“去你媽的。你跟荊璜合夥騙了我兩年,現在居然還上了一個初中生的當。你害怕魔鬼的復活有副作用?那你就受着吧。這完全就是你罪有應得。”
他無情地背過頭去,滿懷怒火而決心已定。人人嘴裡都會說警惕魔鬼的誘惑,可事實就是,沒人愛聽虔誠的聖人是如何秉節守義。只要有機會,任何人都會和魔鬼提要求,後事如何無非各憑本事。是的,魔鬼沒準會索要靈魂,可神非但不搭理你的願望,還連你的靈魂都嫌棄呢!能活在這世上的贏家多多少少都得是實用主義者。
“沒有那種儀式了。”周雨在他身後說。
“你當然會說沒有。”羅彬瀚冷笑了一聲,“我也不指望從你這兒拿到。不過我怎麼記得有人說半個月前在夢裡見過赤拉濱啊?怎麼?那個赤拉濱當時也死了?既然他還能進去,我當然也能找到辦法。”
“他就是最後一個。”周雨回答道,“他出去以後,最後一條通往夢都的道路已經被我關閉。從今以後沒有生者能夠再進,也沒有外部的儀式能夠觸及。那座城市會永遠隔絕於現實。”
羅彬瀚慢慢地回過頭去。他竟然從周雨的語氣裡聽出了一點得意。這很糟糕,非常糟糕,因爲這會兒周雨說的就很可能是真話了。
“你幹嘛要這樣做?”他說,“我不覺得這是你和周妤的職責,不然在你們前頭的人早就該這麼幹了。那個魔鬼真的允許你這麼幹嗎?讓它徹底沒有醒來的可能?它要是生氣了會拿你怎麼樣?你爲什麼就非得把所有的路封死……”
他停了下來。周雨的眼睛似乎在發光,那種明亮冰冷的幽芒有幾分眼熟。可他並不在乎,他看見的是那目光中的決心。他曾經奇怪過石頎爲何要用“決心”這個詞來形容周雨,在他看來“專注”纔是最適合的。可現在他終於懂得了石頎的感受。因爲專注不過是要一心一意地去做,而決心——決心是要不計代價、不擇手段地去做。事情突然全串聯了起來,他在寒冷如鍼芒的夕陽裡恍然大悟。
“你做這一切就是在防我。”他驚愕地說,“這兩年多的大部分時間裡你都待在夢裡,就爲了把所有的路都封死,還銷燬了能通向那裡的所有儀式……你本可以用這兩年多的時間把馮芻星找出來,你可以試着佈置一個困住周溫行的陷阱——而你對他們不管不顧,把所有的精神都拿來防我?”
“羅彬瀚……那個人不會再醒來了。”
“你瘋了嗎!”羅彬瀚吼道,“你居然在防我!”
“儀式已經全部失效了。即便你找到其中的一個,它的終點也不會再通向夢都。”
羅彬瀚放聲咒罵起來。遭到背叛的狂怒壓倒了一切,當週雨半是懇求半是無奈地向他伸出手時,他留給對方的只是怨恨的冷笑,然後便甩頭走開。
“我不在乎你說的這些屁話。”他無視對方在身後的呼喚,“既然你們有你們的計劃,我也有我的!你們覺得那東西無論如何都不能醒?我告訴你我從來就不相信這一套。如果那東西一句話就能毀滅宇宙,那隻說明這個宇宙早就該完蛋了!它本來就沒資格再運轉下去!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現在我先把你丟回你那該死的大鐵籠——”
他回過身想指着對方的臉繼續詈罵,可週雨的手已悄悄落了下去。他如定格般站在那裡,方纔被怒潮怨火吞沒的蜂鳴又瀰漫在林間。就在那個瞬間,夕陽也落了下去。長夜來了,陣陣蜂鳴依舊在芬芳飄涌的黑暗裡迴盪。它們還有椴花未眠的夜晚需要珍惜,而他已經太遲了。實在是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