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夜的水泥廠外面,烏漆麻黑的大坪子裡,隨着三個菸頭的暗滅,武昇將地兒的短信和自己的分析都說給了明哥。明哥聽後,一樣大驚失色,猛地把手上菸頭一扔,立馬掏出手機來,給我打起了電話。前前後後,一共打了六次,我卻都沒有接。
明哥終於死心,他認爲憑他的幾句話,也一樣消弭不了這場大火拼。因爲我不接電話的態度,已經表明,我不願聽也再聽不進任何人的勸,我們兄弟是鐵了心要和三哥大幹一場。
憑良心說,也許當時,我真聽到電話的話也一樣不會接。但是事實的真相是我確實沒有聽到,電話響起的時候,應該就是我們剛趕到胡瑋和團寶他們打架現場的時候。但是這不重要了,無論我是有意還是無意不聽電話,當時的明哥都不會知道,也一樣影響不了明哥的決定。在規勸我這一方的希望破滅之後,明哥馬上作出了另外一個決定。
一個出乎了武昇和袁偉意料的決定。
掛上電話,明哥依舊默然地蹲在地上,很長時間,臉上都沒有一絲情緒的波動,雙眼只是茫然而停滯地望着前方地面上的某一點。武昇和袁偉兩個人被明哥的這個舉動搞得有點莫名其妙,等了半天,明哥還是那副表情,袁偉忍耐不住,終於開口問道:“明哥,怎麼搞啊?你要想個辦法啊,這個事真的搞起來了,就不得了了。怎麼辦啊?”
話出口之後,明哥卻還是恍如未聞一樣,一動不動,就在袁偉和武昇兩個人心急如焚,準備再次開口的時候,明哥擡起了頭,說出了幾句話,幾句讓另外兩人狀如雷擊,卻又啞口無言的話。
當日後,從武昇口中得知明哥當時所說的那幾句話的時候,一旁的我百味雜陳,心情之糾結複雜,言辭難以表達萬一。但是,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完全能夠體會明哥當時說這句話時的心情,一定也如同我聽到之後的心情一樣複雜,甚或還要複雜百倍。
明哥的話是這樣說的:“沒得法噠!尾巴、武昇,我只怕要告訴義色這個事,多少做個準備,不然真的就要出大事。你們兩個莫怪我,不是我鐵明不義道,也不是我鐵明不喜歡小欽,要辦他。你們和小欽是兄弟,我也一直當小欽是老弟,他和義色搞僵噠,我都還是一樣的。只是這個事真的搞大噠,不是我管得了的。我曉得你們爲難,我皮鐵明一樣地爲難。只是,你們莫忘記噠,我皮鐵明再怎麼搞,也是和義色結拜這麼些年的兄弟啊!”
兄弟自當要鐵兄弟,天經地義,換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只是道理說來簡單,若非身陷局內,箇中滋味,當下取捨,又何堪與外人道哉!
明哥將三哥從房間裡面叫了出來,在屋前的走廊上,就當着武昇和袁偉的面,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原本從房間裡面出來的時候,三哥臉上依然是憤恨不已、惱怒不堪的表情。出乎意料的是,當明哥說完了這一切之後,三哥整個人卻都變了。他突然變得沉穩了下來,不再失態,也不再亢奮。原本怒氣滿面的臉色化成了異常的平靜,一雙被酒精和暴怒炙紅的眸子裡也不再射出兇殘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更讓人膽寒的平靜。
三哥聽完之後也是很久沒有說話,良久良久,才突然從口中冒出了一句輕微到幾乎聽不到的話來:“蓄山養虎,虎大傷人!”
衆人都以爲三哥會接着說些什麼,誰知道,三哥再次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半晌,才猛一下轉過頭對着武昇和袁偉兩個人說道:“你們兩個人先把手機給我一下。”
武昇和袁偉面面相覷,一時還沒有領會三哥的意思,但是看着三哥平淡卻堅定的表情,只得都把手機拿了出來。
在把手機遞到三哥手上之前,武昇還是忍不住說:“三哥,我給胡欽打個電話,給他說一下好不?你也是看他從小到大的,你曉得,他這個人不是那麼沒得良心的人。我給他說一下,也許今天就沒得什麼事了?”
聽完武昇的說話,三哥一個字都沒有回答,還是一動不動,伸着一隻手保持着接手機的姿勢看着武昇。武昇只得將手中的手機慢慢放到了三哥的手裡,再一次說道:“三哥,我們都是一條街上的,這麼多年,未必真的要搞到刀兵相見啊?你砸了他的迪廳,他也砸了你的洗腳城。就這麼扯平了吧?我求你!”
事後武昇說,當時他說這句話是做好了被三哥大罵一通的準備的,他也想好了,不管三哥怎麼發脾氣,怎麼罵,他都要繼續勸阻三哥。但是三哥當時的表現卻是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也讓完全打消了繼續堅持的想法。
聽完他的說話之後,三哥並沒有大發雷霆,反而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望了半天。武昇說當他看到三哥那種眼神的時候,就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他再說什麼都沒有用。當時三哥的眼神,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非常陌生和寒冷。目光閃爍不定,彷彿會放光一樣地盯着他,直到他再也抵擋不住,抵制着狂跳的心臟低下頭去。
他說那一瞬間,他甚至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他覺得只要再說錯一句話,三哥也許會立馬殺了他。
聽到武昇描述的時候,我腦海裡不自覺就出現了三哥當時的樣子,這種眼神對於武昇也許是很陌生,但是對於我,並不陌生,因爲跟着三哥的那些歲月裡,我曾經見過兩次。
一次是在市裡綁了黃皮和向志偉的車上,黃皮要求三哥放了向志偉和張泡的時候;另一次是在水泥廠前面的那家魚館裡面,我向三哥說出我要搞小兵兒,然後接下他手中高利貸生意的時候。
那兩次,三哥都是這樣的眼神,無情、冷漠、冰涼、陰寒而又詭秘。
接過了武昇他們的手機,三哥轉身就向門裡面走了進去。進門之前,他半側過頭,對着武昇和袁偉說了這麼一句話:“如果我砸了別個的場子,別個就可以砸我的場子來抵消的話,我義色在道上打滾了這麼十來年,一百個場子都抵不住別個來砸!老子而今是打流,不是專門和別個扯皮。胡欽他們今天敢來水泥廠就來,還省事!不敢來,我從明天開始,什麼麻皮事都不做,專門找他們。曉得不?武昇,你和袁偉,你們兩個,今天把這個事告訴我,我心裡舒服,真的舒服!證明你們心裡還有義色這麼一個弟兄。但是我也醜話先說在前頭,你們上次在市裡就放了胡欽一馬,人情還噠,我也不怪你們。只是今後,我勸你們兩個還想跟着我的話,最好不要和他們再來往。今朝這個話,我講了,就會信你們。但是日後要是萬一出了什麼事,讓我發現你們跟着我,又兩面三刀,到時候就莫怪我義色翻臉不認人。出來打流求的就是個財,擋財路噠,你莫講是一條街上,就算是一個屋裡,也哪個都怪不得哪個!話就到這裡,你們兩個個人看着辦。”
說完之後,三哥就走回房間給我發了那一條短信。留在外面噤若寒蟬的兩個人只得將最後的一線希望投向了明哥。
明哥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對着他們搖了搖頭,也隨在三哥身後走了進去。
之後,武昇藉着幫三哥他們買菸和檳榔的機會,來到了水泥場外,向雜貨店的老闆借電話給我打了幾次,我卻一直沒有接。武昇怒火中燒,卻又無可奈何,給我家裡打電話吧,又怕家人知道情況;給別人打電話吧,一時之下也找不到可以聯繫我的人。情急之下,他想到了我在省城讀書的弟弟,於是給他打了一個電話,沒有細說,只是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弟弟一定聯繫我,告訴我不要來水泥廠。
放下電話之後,武昇這才心神不寧地趕了回去。
在那個岔路口,我把手機拿了出來,遞了過去,將裡面的短信和電話一一給小二爺他們看。大家都意識到被胡瑋他們方纔這麼一耽擱,今晚的事不會這麼簡單就了結了。三哥短信字雖不多,意思卻很明瞭:準備我已經做好,你有種就來搞!你不來搞我,我明天就要搞死你們!這個事怎麼搞都不會算完!
三哥的威脅和決定,再加上方纔在大街上盡人皆知的火拼那一幕,我們都深深地明白,今晚的事,無論在場面上還是道上,至此都不會是個終結。甚至可以說僅僅只是開始,能夠跑路也許都是最好的結局。
一種末路感,一種走投無路、狗急跳牆的末路感,便是那一刻我們四兄弟的真實心情。多年以後,當我們閒聊時談起那一晚時,彼此的心境竟然如此相近。
在車裡,最先開口的還是小二爺。“這個事,今天搞大了。胡欽,我們也沒得法了,往哪裡退都是個死。今天,要是隻想砸場子只怕是不可能。”
“……”
“也莫想多噠,義色逼了我們這麼久,今天不把這筆賬算清白,往後日子還難得過些!反正也有那麼多人看到,老子開槍了。胡欽,這個事,你們三個人都莫搞了,我帶胡瑋他們去,搞完老子連夜就走,要死就死。到這一步了,還怕個卵!”小二爺的話說完之後,我們正在沉默,坐在司機座上抽菸的險兒忽然扭過頭來,看着我們,面目猙獰地從齒縫裡擠出了這麼一段話。
我帶着詫異和怒火擡頭看了過去。
“你他媽的有神經病,你一個人搞我們享福啊?這個事,你險兒再狠,你殺得幾個?你未必保證把義色弄死!我告訴你,這個事,不是哪一個出頭就搞得定的事,今天不了斷,不管是哪一個,都跑不脫!你信不信?”
聽了險兒的話,我沒有覺得感動,反而有些不高興。這個時候,不是爲了義氣強出頭的時候,比起勇氣來,我們更加需要的是團結。
我的話一說完,險兒少有地長嘆了一口氣,不再開口,大家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胡欽,你說,我們今天不搞了,先躲一段時間,再找廖哥幫個忙,給我們和三哥起下和,你看要不要得?”良久,地兒有些艱難地輕聲說了這麼一句話,喉嚨裡乾澀吞嚥口水的聲音清晰可聞。
地兒的發言讓我感到有些驚訝,顯然其他的兩位也是同樣的感覺,我們三個人都一言不發望着他。在我們的注視下,地兒臉上的表情更加尷尬和拘謹,習慣的搓手動作又不自覺做了出來,一邊從口袋拿出一包餐巾紙,不斷揩着手,一邊嘴脣嚅動,似乎想要說點什麼。
沒有等他再次開口,小二爺慢條斯理地先做了聲:“地兒,你想得太天真了。第一,廖哥他有這個資格是不錯,他憑什麼無緣無故插這一手?他欠你的啊?還是欠胡欽的?第二,事情到這一步噠,而今再想起和,還有哪個看得我們起?我們前頭搞的事,都是白搞的?”
“我也不是怕的意思,我是真的不想去搞!你們三個想過沒有,萬一武昇和袁偉在那裡,怎麼辦?我們怎麼搞?”
看着眼前的三個人,聽他們各持己見的爭論,突然之間,一股強烈的傷心和無奈涌上心頭。
一個想要爲兄弟而強出頭,就算背上人命也自己來扛,在所不惜;另一個卻不想要再搞,因爲怕傷害到自己的兄弟。兩種不同的選擇,偏又同樣都是爲了兄弟。這難道是人們口中自私自利的壞人應該有的表現嗎?
如果不是壞人,那他們這樣的年紀,這樣的情懷,應該正是享受友誼和青春的大好時候,現在卻只能窩在這個荒郊野外的小小車廂裡,心慌意亂地談論着前路應該何去何從,面對的是生還是死。
是他們自己錯了嗎?做主的卻一直都是我啊?那是我錯了嗎?也許我是錯了,可我也是一心爲了兄弟,沒有爲過自己啊?
又或是三哥錯了?但一隻老虎也知道維護自己的地盤,何況是人,這又何錯之有?
鬧到今天要刀兵相見的這一步,究竟是誰錯了?誰知道?
也許,原本錯的就是迫使我們選擇的冥冥中的力量,還有我們所選擇的這條荊棘之路。
不過不管怎麼樣,現在我們最需要的一致的團結和果斷的決定。既然如此,一如既往地就讓我來作下這個艱難的決定吧。
看着眼前還在爭論的三個人,我暗自收拾了一下翻騰洶涌的情緒,輕輕掏出手機,拇指在按鍵上停留了片刻,猛然一按,撥下了一個早就設置爲快捷撥號的號碼。
“喂,欽哥?”
“喂,狂龍,你和陳輝他們帶人過來吧。我們在九鎮往水泥廠的路邊等你們。”
“好的,欽哥,就來!”
“快點!”
說完,我掛下了電話,擡頭髮現三個人全都一言不發,呆呆坐在椅子上,滿臉愕然地看着我,每個人的眼睛裡彷彿都有一種莫測的光芒閃爍着,變幻不定。
我微微張開了嘴,向着他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