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裡傳來了龍雲熟悉的,帶有濃重省城口音的話語,語氣含糊,睡意矇矓。
“龍哥,你好!”
我儘量保持平淡的語氣,發出了一句問候。
“你是哪個?”
龍雲的聲音轉瞬變得清醒起來,電話裡還隱約聽到了牀的響動聲,他應該已經坐起。
我沒有說話。
“你是哪個?葛總呢?”
龍雲的語氣更加嚴肅。
“張總呢?”
我依然淡淡地反問了一句。
電話中一片沉默,耳邊清晰聽到龍雲變得極爲粗重的喘息聲。
我想,此時的他應該切身體會到了我早上發現張總失蹤的那種心情。
惶恐、無助,而又怒髮衝冠。
“好,胡欽,你有種!”
接下來幾句無聊的威脅與反威脅之後,龍雲告訴了我一個地址,一個在省城可以說是聲名赫赫的地址。
掛掉了龍雲的電話,我再拿起自己的手機,給辦葛總之前就先下車走人的豬娘打了一個電話,內容很簡單。
我告訴了他那個地址之後,只說了一句:“豬娘,等哈我就來,你也莫管我。只是記着,從我進去開始起,你千萬時刻注意人,不管我出不出來,你都莫管!只要發現出來的人不對,你個人揣摩,發現不對,馬上就打周波的電話,告訴他,曉得吧?”
掛掉了豬孃的電話,我從周波手裡接過了本田車的鑰匙,一個人走向了小車。
除了周波外,另外三個人都表示要跟着我去。
我拒絕了他們。不由得我不拒絕,因爲這不是露臉,而是送死。
多一個人不會多一分幫助,只會多一具屍體。
在車子發動之前,周波突然靠在窗邊,對着我說:“欽哥,萬一有事,我就弄死他。”
我微微思考了一下,說道:“隨便你吧。都不要緊,到了時候,我還不回來,你們記得趕緊回去就是,廖老闆和小二爺那邊都會給你們安排。”
“要得,欽哥,我曉得怎麼做。你放心。”
“好,我走了。”
“欽哥……保重!”
周波不待這句話說完,就低下頭,飛快轉過了身去。
透過車窗,我四周望了一下,簡傑和小黑正在幫葛總止血。
賈義站在四五米開外,一臉不捨看着我,表情非常複雜。
眼角突然有些溼潤起來,我猛地一踩油門,車子飆向了來時的舊路。
該做的已經做完。
接下來,等待我的只是龍雲,以及他出了名的霸蠻。
塵事如潮人如水,只嘆江湖幾人回。
龍雲,我來了。
車子很快又開進了城區。
我已經感到很疲憊。車座的調節器有問題,雙腳伸展不開,讓人非常憋屈;身上的牛仔褲又好像變得非常緊,不斷地擡起屁股,調整坐姿,扯動褲子,兩腿上仍舊像裹了幾層保鮮膜,讓我透不過氣來。
我只想脫掉所有束縛,什麼都不穿,躺在一張又大又軟又幹淨的牀上,一覺到永恆,不再醒來。
但是,相對於倍感疲勞的身體,我的頭腦卻在極度亢奮之中。
一種被鮮血和生死刺激到最濃烈境界的本能亢奮。
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菸,直到嘴裡再也感覺不到一丁點的菸草香味,餘下的只是滿嘴苦澀,喉嚨發麻。
父母、外婆、家人、前程、三哥、廖光惠,結拜的那一夜,元伯的墳,龍雲,葛總的指頭,我放在抽屜裡那把漂亮的手槍,以及醫院裡與她的諾言……
無數的事情如同幻燈片一樣在腦中閃過,卻又沒有絲毫關聯。
就在這樣恍恍惚惚中,終於,我看見了前面街上那個巨大閃亮的霓虹招牌。
那一刻,所有的思緒片段都拋出了腦外,牛仔褲的緊箍感也消失不見,我變得振奮起來。
因爲,我已經到了地方。
與龍雲約定的地方。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期,到二○○五、二○○六年的那幾年,在我們省份興起過一段極爲流行的聽歌風潮,也出現了幾位在全國都有一定知名度的演藝明星。
所謂聽歌,並不是聽人唱歌這麼簡單。這只是我們省百姓間流傳的一個簡稱。實際上,這是一臺小型晚會,什麼節目都有,以搞笑爲主。
這種風潮也就導致了歌廳、演藝吧在我省各大城市,遍地開花。
早在很久之前,我就聽說過演藝吧與黑道掛鉤,或者直接被黑道控制的傳說。甚至,一個我省範圍內知名的笑星,在接受媒體採訪時都曾經講述過,他在最當紅的階段被黑道威脅趕場演出的事情。
但是,那天我才知道,這是真的。
因爲,龍雲約我見面的地點就在一家演藝吧。
一家省城方圓非常有名,生意非常火爆的演藝吧。
整條大街空無一人,現在已經午夜,客人們早就散去,霓虹燈卻猶自閃爍不停。我看了半天,道路兩旁看不到豬孃的身影,甚至連停靠在路邊的車都沒有一張。
但是,我知道,也相信,豬娘一定在某處地方,一言不發用目光安靜地迎接着我的到來。
當我開着車子來到霓虹燈跟前的時候,每晚都爆滿的停車坪在凌晨的街燈下空曠寬廣,只有最靠裡面的一排位置,稀稀落落停着七八張轎車和中型巴士車。
剛到門衛處,我就被攔了下來,兩位保安臉色非常兇狠地走過來,問我是做什麼的,我說我叫胡欽。
他們顯然早就得到消息,馬上打開了鐵門。
車開動之前,我看見一個保安一臉警惕地看着我,另一個保安則飛快走進門衛處,拿起了桌上的一個對講機。
自動鐵門在身後緩緩關閉,滑輪在金屬軌道上的滾動聲穿破黑夜,聒噪刺耳。
這個聲音讓我更加清楚,今天我還想再出去,很難。
我把車在停車場的一處空地停了下來。
還沒有熄火,就看見從演藝大廳旁的一條通道上,走過來兩個人。
兩個非常年輕,一身流子氣息的人,徑直向我走來。
我下了車,站在原地看着他們。
“你是姓胡不咯?”
他們並沒有顧及到我是否能聽懂,左邊的高個子用一種居高臨下、不屑一顧的表情,非常地操着省城方言劈頭問我。
“是的,是我。”
我也捨棄了原本就說得不好的普通話,很禮貌地用我們市的方言回答道。
“過來咯,跟我們走。”
高個子對着我一揮手,兩人不再多言,轉身而去。
我不是第一天出來打流,砍人或者被人砍的事情都已經見過無數次了。但是當我跟在兩人身後,穿過停車場,拐了個彎,來到演藝大廳後面的庭院時,一個場景出現在了眼前。
那一刻我的感覺是八個字:
膽氣頓泄,渾身發寒。
還記得,當年備受欺凌的我,無奈之下跑到學校旁的小錄像廳,看到那部改變我一生的電影——《古惑仔之人在江湖》時,曾經在銀幕上見過一個很難忘懷的場景。
B老大死了之後,退隱江湖的陳浩南過來祭拜,卻被洪興的人所阻攔。長長的通道通往B哥的靈堂,而通道兩旁卻站滿了義憤填膺、面目兇狠的彪形大漢,陳浩南一人孤單走在道路的中央。
陳浩南捱了過來,遍體鱗傷地走到了B哥的靈前,泣不成聲。
當時尚爲年幼、懦弱膽小的我非常佩服他,佩服他一往無前的悍勇,佩服他對B哥的忠心與義氣。
但,這畢竟是電影,不是生活;他們飾演的也是真正的黑幫,而不是流子。
生活沒有電影這麼的精彩,流子也及不上黑幫那樣的有錢。
大部分當小弟,混在底層的小流子們,甚至連買包上檔次好煙的錢都經常拿不出,又哪裡來的能力去買電影中那樣筆挺的名牌西服來爲大哥充排場。
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在現實中見到這樣的場景,當然也就更不會預料到自己也有親身體驗的這麼一天。
庭院不大,最裡頭,正對我的地方有着一棟很平常,好像是辦公樓的兩層小樓房。這棟樓房的底層正中央,有一道通往二樓的樓梯。
樓梯不寬,大概兩到三個人可以並行。
但是現在,連走一個人都很困難了。
因爲樓梯兩旁順着臺階而上站滿了人。
各式各樣,高矮胖瘦,打流的人。
他們確實沒有裝備名牌西裝,甚至連衣服的顏色都不是統一的黑。
有些人還穿着白天的短袖T恤,有些人卻因爲凌晨的寒意,套上了薄薄的秋衫;有些人染着滿頭的黃毛、紅毛,有些人則很利落地留着光頭;有些人手上夾着煙,有些人嘴裡“咂吧咂吧”嚼着檳榔。
總的來說,他們很沒有型。
不但不像電影裡面的黑幫小弟一樣筆直站立,酷勁十足,甚至大多數人都是站沒站相,半依半靠在扶手旁,牆壁上。
但是我眼前的這些人和電影中的場景,卻有着相像的一點。
他們都是目露兇光。
這些兇光的焦點彙集處,就是越走越近的我。
人們左右分開,閃出了一條通道,待開始領路的那兩個人飛快地跑上了樓之後,通道也馬上隨之關閉起來。
我站在了離他們兩三米遠的地方。
我很想描述出自己當時是多麼勇敢,就像是陳浩南一樣根本不怕,而且心底還在不斷嘲笑着這些人的裝逼,帶着蔑視的笑意昂然而過。
但是我不能。
因爲我明白,鄭伊健是在演戲,打在他身上,他不會疼。
而我,這麼多人的拳頭落在我的身上,我不但會疼,也許還會殘廢。雖然在未到終點之前,我肯定不會死。
所以,當時我一點都不勇敢。
我很害怕。
直到現在,我都很清楚地記得那一刻,我用無法控制,一直在微微顫抖的雙腿,踩在地上時那種軟綿綿的感覺。
就如同一口氣爬過了八座高山,卻一步陷入泥濘中一樣,舉步維艱。
我不僅害怕這些人的拳頭,我更害怕的是龍雲。
在這麼晚的深夜,這麼短的時間叫來了這麼多的人,他的意圖很明顯,就是要向我示威。
而這種示威本身就表明了一個態度。
那就是他不準備屈服。
他不屈服,我也不屈服,我必死無疑。
他不屈服,我屈服,我也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