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令天地染血,餘紅殘盡的神雀城依舊喧囂,辜雀和韓秋一路走過,所見之處廢墟多於完好。
而這不是潮水退去的無力,而是白痕剛出的洶涌。
亂石堆積的地方,一株株嫩綠的細芽衝破了束縛,渴望着吮吸溫暖的夕陽。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辜雀此刻才體會到這句話的意味,只是他沒有楊慎那種蕩氣迴腸之後的悲憫,反而是一種重生。
就像血凰浴火,就像神龍涅槃,神雀城終究會重生。
四周一個個平民投來尊敬的目光,其中有老人,也有孩童。
辜雀和韓秋對視一眼後,身影一動,站在了一座剛剛建好的高樓上,看着攢動的人頭,大聲道:“大約七十年前,我回到神雀城,曾對青山說過一句話。”
“我說任何偉大的文明,都需要經歷一次又一次的劫難,會經歷萌芽、發展、巔峰、衰落、湮滅等過程。”
“其他文明淹沒在了歷史之中,而偉大的文明卻能從湮滅之後獲得新生,找到生存的意義,繼續薪火傳遞,傳承血脈。”
“文明,和一個人是一樣的,它從來不是生來就偉大的,而是在其發展和成長中,漸漸變得偉大。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衆人呆呆看着辜雀,一張張臉被夕陽映紅,散發着希望的光輝。
辜雀笑道:“我最初踏入修煉界之時,被一羣普通的屍族到處追殺,遇到軒轅辰更是像老鼠遇到貓,跑得比誰都快。”
“哈哈哈哈!”
四周衆人鬨笑了起來。
辜雀搖頭,忍俊不禁道:“後來吧,真的是走到哪裡就怕到哪裡,太弱小,很多人都可以輕易抹殺我,但我沒有放棄,所以才走到今天,纔有了神雀城。”
“一次兩次劫難算不得什麼,人要學會堅強,你們做得很好,我由衷自豪。”
他看着衆人,嘆聲道:“縱觀天下八州,東州黃州多出豪傑,包括帝王也是明君如星辰般閃亮,而玄州的帝王則遜色很多。這就是民族性格的影響,也是一方水土孕育一方人。”
“東州比鄰土海,戰事繁多,黃州土地貧瘠,又有火海威脅,所以才造就了他們的民族性格。玄州位於大陸中心,人文發展很好,但卻是‘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如今的一切,只會讓我們變得更加強壯。”
“是的,傷口癒合處,會長出最強壯的肌肉。”
“吼!”
四周之人大吼出聲,一個個熱血沸騰,揮舞着手中的器具。
而辜雀再道:“世界很遼闊,宇宙很深邃,我們早晚要去到更浩瀚的星空,那時候,願諸君與我一起,見證時代的變革。”
“陛下萬歲!”
聲音如潮水般席捲,辜雀拉着韓秋的手,緩步走上了神雀山。
神雀山巔,龍雀臺上,兩杆大旗迎風獵獵,一爲龍雀聯盟大旗,一爲中州神雀大旗。
國破山河在,這兩杆大旗是中州的靈魂,它們在,中州就不會倒下。
韓秋給辜雀整理了一下衣襟,緩步離開。
他們的默契已經很深刻,已經不需要辜雀再解釋什麼。
他嘆了口氣,走進了神雀山內部的地下室,一步一步走下,兩側是孤燈搖曳,終於到達了盡頭。
盡頭處,一個寬大的身影盤坐,靜靜看着冰冷的石壁。
石壁已經裂開了數條大口,這裡雖然有天老最堅固的陣法保護,也難免會受到波及。
薛青山像是感受到了什麼,身影一震,轉過頭來,連忙跪拜行禮道:“青山見過師尊。”
“起來吧。”
辜雀擺了擺手,道:“你也是快兩百歲的人了,也到了神階了。”
薛青山道:“無論青山命輪幾何,實力如何,師尊永遠是師尊。”
辜雀點了點頭,也看到了薛青山眼角的皺紋,緩緩道:“青山,你拜入我門下多久了?”
薛青山連忙道:“青山拜入師尊門下已一百五十一年了。”
“時間如刀啊!”
辜雀道:“當初在歲月島見到你的場景依舊在目,想不到已過了這麼多年了,如今你有了妻子,也開枝散葉有了子孫,可曾有什麼感觸?”
薛青山低頭道:“人生如逆旅,須得時刻保持謙遜,保持初心,把自己份內之事做好,更要把眼光放得長遠。”
辜雀嘆道:“很標準的答案,但你知道我並不是想聽這些。”
薛青山擡起頭來,目光之中帶着一絲激動,大聲道:“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內不愧心。”
“這就對了。”
辜雀轉頭,大步朝外走去,道:“跟着我來。”
薛青山連忙跟上,兩人走過了黑暗的長廊地道,終於走出了洞口,見到了那廣闊的天地。
天地已是黃昏,黑暗已然降臨,從遠方而起,迅速吞噬着僅有的光明。
辜雀道:“看到了麼?這就是戰後的山河,破碎不堪,亟待拯救。”
薛青山深深吸了口氣,卻是沒有說話。
辜雀笑道:“我開創這片基業很不容易,中州的誕生也經歷了頗多波折,有了如今這個地位,其實有你的治理之功,但大多數人不認可你,只認可我。”
“因爲我是開國大帝,是給予他們幸福的第一人。”
“但現在不一樣了,世界衰落,文明坍塌,正好是你的機會。你需要帶領他們重新面對生活,重新獲得幸福。”
“這樣,我是開國之帝王,你是中興之明君,我開闢大地,你拯救危難。這樣,這些人才會記住你,纔會真正認可你,那時候,你纔是這片土地上真正的王!”
聽到此話,薛青山頓時跪了下來,大吼道:“青山,多謝師尊。”
辜雀道:“古語有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又言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你可知其義?”
薛青山抱拳道:“青山有解,但還請師傅解惑。”
辜雀看着黑暗中燈火寂寥,緩緩道:“修身,是先做好自己;齊家,是再管理好家庭,然後才能治好一個國家,然後才能把目光放及天下。”
“做好自己是什麼?是爲天地找到一片丹心,是世界意志的體現。什麼是世界意志?是萬民的意志,是生民之命。接着,傳承往聖的榮光,開萬世之太平。”
“循序漸進,不得急躁,也不能急躁。一步一步,由小及大,由窄及廣,慢慢去做好每一步,去變得偉大。”
“這纔是帝王。”
他回頭朝薛青山看來,道:“你自己已經做得很好,你也有了家庭,先把家照顧好,處理好,家風、家教......帝王之家,爲天下效仿,你能把自己的家庭管好,纔有可能把國家管理好。國家管理好了,纔有可能去建立天下的和平秩序。”
“你還年輕,你有的是時間去變得偉大。”
薛青山眼眶通紅,對着辜雀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顫聲道:“師尊所言,青山謹記,萬不敢忘。”
辜雀點了點頭,擡起頭來,右手一伸,一排大字已然烙在虛空之中。
薛青山擡起頭來,只見那赫然寫着:“中州太子薛青山,百年來勵精圖治,穩定中州,建樹非凡,爲中州的和平與發展立下了汗馬之功。其武已通神,其能已蓋地,其德綱紀羣倫,其心包攬四方。”
“朕爲帝百餘年,身心俱疲,又有天之大任,實在分身不開。故今此傳位於太子薛青山,爲中州第二任帝王,攜萬民之志,復興於天下,開萬世之太平。”
那一個個金色的大字熠熠生輝,盤旋而上,如太陽一般照亮了黑暗的夜。
萬民大呼出聲,一個個重複喊着辜雀,聲音如怒水一般沖霄而起。
辜雀轉頭朝薛青山看來,道:“你看到了嗎?你依舊不受認可,但我爲你做的已經夠多。十年之後,我要看到這片大地人人對你心悅誠服,敬畏有加,你能做到嗎?”
薛青山臉色鄭重無比,拘禮大聲道:“青山必不負師尊期望,勵精圖治,復興中州。”
辜雀點了點頭,道:“翼龍天馬一族和罪孽森林萬族,我不會去說什麼,怎樣去征服,怎樣去讓它們如尊敬我一般尊敬你,需要看你的本事。”
“爲帝王者,格局爲首,智慧次之,武力最次。所謂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便是如此。”
“你好好悟,好好去體會吧!這片土地,是你的土地了。”
薛青山終於流出熱淚來,咬牙道:“青山深知一國之責重如泰山,絕不會有懈怠之心,請師尊放心。”
辜雀笑道:“寧不悔和寧丁還關着,也差不多了,放了吧。你的妻子、兒女,嚴加管教,我不希望中州後繼無人。”
“是,師尊。”
薛青山抱拳,而辜雀淡淡道:“我以中州大帝的身份,向你下達最後一個命令吧,在這裡,在這龍雀臺上,俯瞰大地三天三夜。”
他說着話,大步離開。
他聽到了背後的磕頭之聲,心中也無限感慨。
青山這個孩子,的確沒有讓他失望,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要走,青山的路,顯然比羅鯉的路要更艱難,更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