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三年,楚王負當四年。
年初,秦在燕地又設置了廣陽郡和漁陽郡。
如今,當年的燕國就只剩下遼東一個地區沒有歸屬秦國的管轄了。
“趙高,你可否帶亥兒去找樑兒?”
水月宮中,胡亥揚着白嫩的小臉,睜着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雙手搖着趙高的袖口,滿懷期待的懇求道。
趙高無奈的低頭看去,卻瞬間被那一雙靈動的眼吸引住。
公子胡亥的眼睛像極了他的母親胡姬,而胡姬當年唯那一雙眼同樑兒相似,故而此刻,趙高竟是在胡亥的眼中尋到了樑兒的影子。
想到樑兒,他心中一軟,柔聲問:
“公子爲何要找樑兒姑娘?”
胡亥鼓着小臉一本正經道:
“因爲她是亥兒的母親。”
“母親?”
趙高不解。
而胡亥年紀雖小,眼神卻是堅定非常。
“亥兒的生母雖是胡美人,但胡美人卻是那副樣子,還險些要了亥兒的性命。那日,樑兒將亥兒救下,護在亥兒身前。亥兒便已在心裡將她認作了母親。”
聞此,趙高淺笑。
樑兒姑娘總是那麼勇敢那麼善良,讓人不自覺的就想親近她,竟連這小小的公子胡亥也對她念念不忘。
胡亥突然嘟起了小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可惜……她要麼就守在父王身邊,要麼就待在鳳凰池禁地,那日一別,我已幾月都未見着她了,對她甚是想念。趙高,樑兒那般好,若換作你幾個月都見不到她,你可會想她?”
胡亥是年僅六歲的孩童,又自小沒有母親教導,相較其餘公子晚熟了些,現下這一句自是童言無忌。
趙高斂頭,但笑不語,心下卻不禁嘗試着設身處地的想了一番。
樑兒姑娘如今已在他心中越發重要,若當真久久不見,那怕是……會思念得患上失心瘋吧……
在王翦帶領下的六十萬秦軍勢如破竹,很快便攻取了楚國陳城以南至平輿城之間的廣闊地域,就連李斯的故鄉上蔡郡也包含在其中。
秦,已直逼楚都壽春。
由於秦軍人數太過龐大,楚國甚危,只得也傾全國兵力迎擊,以項燕爲將,做好了與秦軍決一死戰的準備。
而見楚軍如此上下一心,士氣激昂,王翦便因勢而變,由攻轉守,改爲採取堅壁固守的戰略,避其鋒芒。
秦軍築起了厚厚的壁壘,任楚軍多次挑戰,秦軍就是堅守不出。
楚軍無可奈何,也就只得與秦軍這般乾耗着。
於是乎,整整六十萬大軍,全都被王翦囤積起來休養生息,兵士們甚至無聊到要每日以投石遊戲來打發時間。
秦楚之戰就這樣進入了僵持階段。
而此時,樑兒也終於明白,爲何此前王翦會那般沒有安全感、總擔心趙政會對他疑心了。
看來應對項燕和楚軍的誓死一戰,王翦早已打算採用築壘固守、避而不出的計策。
而這一計會耗費大量的時間,需要君與將之間絕對的相互信任方可成事。
可爲君者,又有幾人能做到,真正對手握重兵、卻遲遲屯兵不動的大將毫不生出疑心呢?
故而,此計勝算雖大,於領兵之將而言卻極爲危險。
例如當年長平之戰,廉頗用了此計,趙孝王疑他久而不戰是要降秦,便臨時將他撤換,以趙括代之,更改了戰略。結果趙國四十萬兵全軍覆沒,廉頗氣得險些撞牆。
曾用了此計的還有李牧。那一戰,李牧固守不出,趙遷也是疑他想要叛降,便派人去前線斬了他的腦袋,換上了趙蔥爲將。最終邯鄲被破城,趙國覆滅。
歷史上用過這一計的都沒什麼好下場,而王翦此刻手握的還是秦國所有的兵力,就等於是掌握了大秦命脈,這讓王翦怎能不害怕爲王的趙政會犯疑心病?
好在王翦臨發兵前多次討要田宅、對趙政做了那麼多暗示,讓趙政早早有了心理準備,也幸而有陰蔓以華陽公主的身份嫁給了王翦,如今,趙政與王翦終是可以做到君臣不相疑了。
伐楚之戰就這般暫且停滯不前,轉眼便已到了夏末。
傍晚時分,趙政與樑兒正在梧木亭裡賞蓮撫琴。
遠遠望去,金紅色的晚霞下,大片火紅的並蒂蓮花輕輕搖曳,而那二人就如神仙眷侶一般,羨煞旁人。
“啓稟大王,大梁宮的無憂公主誕下了一位公子,現已送來了咸陽宮。”
內侍的聲音不知爲何有些刺耳,樑兒十指按於琴上,琴音頓時消散殆盡。
趙政身形一滯,復而轉身淡聲令道:
“將此事昭告天下,讓魏人知道,大秦的公子中已有了他們魏地的血脈,並且還是出於深受他們愛戴的無憂公主。”
“諾。那……那位小公子,大王是否要見見?”
內侍偷偷擡眼,試探着問。
趙政果然拂袖轉回了蓮池的方向,毫不猶豫道:
“不見。將他隨意尋一處空着的宮室安置了便是。”
內侍不免吞了一下口水,支吾道:
“這……大王恐怕不能太過隨意……”
趙政側眸。
“什麼意思?”
內侍斂頭,一五一十的說出了小公子的情況:
“據說,無憂公主體弱,小公子還未出世她便已經故去,是醫官剖開了公主的腹部纔將小公子取出,只是小公子同無憂公主一樣身體虛弱,需要仔細調理,否則……性命堪憂……”
聞言樑兒一驚,心中滋味竟難以言喻。
趙政眉心微跳,覺得此事甚是麻煩,吩咐道:
“叫夏無且去安排,務必要這個孩子五年內不死。”
五年,穩定魏地百姓的情緒,應該夠用了。
“諾。”
內侍應聲退下。
樑兒緩緩起身,走至趙政身旁,雙眼定定看向正前方最高的那一對紅蓮。
“以她的醫術,應當知道自己的身體不足以產子吧……”
樑兒的聲音悠悠的。
看來無憂早就做好了犧牲自己的準備……
“那是她自作孽罷了。”
趙政面上微寒,語氣淡如止水。
對於姬無憂的死,他着實無甚感覺。
樑兒垂下眼,輕輕嘆出一口氣。
“其實……她也很可憐……”
一個原本被衆星捧月的公主,竟要強拖着自己病弱的身子與不愛的男子行房……她寧可以自己的命做抵,也要在大秦基業中留下魏王室的最後一滴血脈,以求魏地長存、子民安泰,可產下的公子卻不幸也同她一般體質,甚至比她更弱……
這究竟是怎樣的擔當?怎樣的勇氣?又是怎樣的悲哀?怎樣的淒涼?……
趙政轉頭看向樑兒,見她愁思滿滯,心中便不免一緊,滿面冰霜亦是瞬間融化,一對鳳眸之中滿是柔情。
他徐徐繞到樑兒身後,伸長手臂把她環在胸前,將頭低至她的耳際,輕聲道:
“我的傻樑兒,她可憐又如何?在我看來,她的悲,及不上你的一滴淚;她的命,敵不過你的一回眸……於我而言,她什麼也不是,而你,卻牽動着我的心。你勿要爲她傷懷……只因,你若痛,我便更痛……”
樑兒心頭一顫。
落日的餘暉鋪灑在她的面頰上,替她掩去了面上的羞紅,卻如何也遮不去她耳垂上灼熱的溫度。
太醫令府邸。
“大人,不知是誰將這些書簡放置在了府門前。”
書房內,夏無且接過下人送上的幾卷竹簡,翻看之下竟大驚失色。
“這……這是!……”
他瞠目結舌,以最快的速度將每一卷都快速翻閱了一遍。
不料此時又有下人入內來報:
“大人,宮裡來人說,大梁宮的無憂公主誕下一位小公子,但小公子身體先天病弱,難以存活,大王命大人即刻前去看看,定要確保小公子安然活到五歲。”
聞此,夏無且匆忙起身換上官服,臨出門時又急急跑回屋內,將案上那幾卷書簡一併帶上,直奔咸陽宮。
“大王,太醫令夏無且求見。”
即將入夜,昭陽殿內燭火通明。
“傳。”
趙政一聲令下,夏無且很快便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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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政語氣極淡,他手握公文,並未擡頭。
夏無且恭敬道:
“回大王,臣已替小公子診治過,小公子同無憂公主一樣身體極爲孱弱。原本以臣的能力是很難保住他性命的,不過恰巧今日在臣的府中,有人送來了幾卷書簡,其上記載了多種疑難雜症的治療方法,剛好可用來調養小公子的身子,如若照料的好,活到二十幾歲應是不成問題的。”
趙政終於將頭擡起,挑眉問向夏無且:
“是何人所送?”
夏無且脣角緊繃,凜然道:
“書簡署名……無憂。”
趙政和樑兒皆是一頓。
趙政神色微動,語氣卻依然平淡:
“除了醫治疾病,上面所寫可還有其他?”
夏無且垂眸,答道:
“還記錄了養生之道,以及……諸多解毒之法……”
現下樑兒也在場,夏無且知道,關於那中毒一事他和大王都不能明說。
趙政淡淡道:
“呈上來給寡人過目。”
樑兒起身,自夏無且手中接過書簡,放置在趙政的桌案上。
趙政一一翻閱,未動聲色,喜意卻已悄然爬上心頭。
姬無憂,你雖已死,這十五年,你終還是給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