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兒可是很喜歡聽琴?”
燕丹端坐於廊上,十指微懸於琴面,只隨意輕輕撥弄,一串串悠揚婉轉的琴音便如洞中清泉,聲聲入耳,輕叩心絃。
樑兒聽得有片刻失神,坦然道:
“殿下的琴藝出神入化,樑兒自是愛聽。”
燕丹的面上看似平靜無波,實則卻隱着一絲幾不可察的暖意。
“你倒是嘴甜。坐到我這裡來,我教你撫琴。”
樑兒聞言身形陡然一頓。
不是吧?又要教她學東西?
雖然吧,她也挺樂意學這些古代的玩意兒的,但若能換一個人教就好了。
見樑兒半天未動,燕丹開口道:
“怎麼不來?又在胡思亂想了?”
這一句險些驚得樑兒炸了毛,心虛道:
“沒!樑兒沒想什麼!害殿下久等了,樑兒知錯。”
樑兒趕忙點頭哈腰的走到燕丹的琴前坐定,燕丹則已挪至樑兒身側。
見樑兒如此緊張,燕丹不禁失笑。
“無需這般慌張,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看來近日你的膽子真是愈發小了。”
樑兒無語,只得咬脣訕笑,心中腹誹:我的膽子的確是小了,那還不都是被你嚇的。
只見燕丹面含笑意,緩緩道:
“欲要習琴,首先須對琴有所瞭解。琴多爲五絃,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內按五音:宮、商、角、徵、羽。但卻也不乏七絃之琴,相傳是周朝文王與武王各添一弦而成,此二絃一爲文弦、一爲武弦,故又稱文武七絃琴。只是這七絃琴多流傳於民間,而各國貴族還是更加鍾愛五絃之琴。”
言至此處,燕丹微有正色,繼續道:
“其次,君子撫琴需有六忌、七不彈。所謂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所謂七不彈: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淨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
聞言樑兒扭頭看向燕丹,驚訝之色溢於言表。
這忌諱,那忌諱;這樣不彈,那樣也不彈。如此,怕是沒什麼機會可以彈琴了吧。
燕丹見樑兒一臉愕然的可愛模樣,忍不住用手指輕颳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尖。
樑兒被燕丹許久沒有發作的親暱舉動驚得不自覺縮了縮脖子。
“呵呵,就知道你會是這副表情。其實這些無非都是想要使人在撫琴時保有謙恭的心態和純淨的思想罷了,並非當真如此嚴格。須知只有進入思慮空明的狀態,不爲世俗外物所擾,纔可以與手中之琴融而爲一,達到至高的境界。”
聽了燕丹的解釋後,樑兒又忽然對撫琴一事更增了幾分興趣,剛剛那一分小小的不自在,已然被她拋在了腦後。
琴人合一,燕丹似乎做到了,不知道她樑兒何時可以做到如此?
燕丹見樑兒露出饒有興致的神色,不禁溫柔一笑,認真的教了起來。
黃綠色的銀杏花珠珠串串,有些許掉落地上,伴着翠綠的落葉安靜的置於院中,寬敞的青石地面霎時被裝點得春色盎然。
迴廊上的一雙年輕男女圍琴而坐。
男子身着青灰色龍鳳紋織錦長衫,金冠束髮,眉目俊朗,玉指修長,正耐心的爲女子示範撫琴的指法。
女子一襲鵝黃色菱紋羅裙,外覆一層質地絕好的蟬翼紗衣,活潑中帶了一絲溫婉,恬淡中又透着幾分伶俐。
她膚質極好,粉白黛黑,朱脣欲滴。凝神間,皓腕輕動,纖指依依,一板一眼的模仿着男子的動作。
“這樣看去,殿下與樑兒真是相配啊!”
院中角落,一老婦眼見二人如此,不禁感嘆。
一旁的年輕小廝卻搖頭道:
“那也只是表面看着相配。野鴨就算披上華美的羽毛,也是無法變做鴛鴦的。”
褒大娘斜眼瞄向張倚:
“我看吶,你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張倚被褒大娘噎得無言以對,不服氣的將頭偏向另一邊。
想那樑兒不過跟他們一樣都是爲奴出身,怎麼就那麼好命,竟會被太子殿下那般人物高看一眼。
自從她三年前進了這宅院,就從未乾過一天活,殿下去哪都帶着她,還給她穿那麼華麗的衣服,親自教她讀書寫字、騎馬練劍,今日竟又開始教她撫琴。
若說她已成殿下榻上之人,殿下如此寵她倒也不奇怪。可怪就怪在,整整三年,殿下都未曾有一日將她留在自己房中過夜。
以殿下的身份,什麼樣的女人得不到,爲何會爲一個下等女奴花這麼大的心思?
張倚正鼓着一肚子“羨慕嫉妒恨”無處發泄,忽聽有人輕叩院門。
張倚開了門,眼見一位身着趙國宮廷禮官服飾的人態度溫和的向他詢問:
“請問你家燕太子殿下此時可在?”
張倚見是宮裡來的人,自是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在的在的,大人請稍後,小的這就去通報一聲。”
燕丹聽聞趙宮裡來了人,也全然不敢怠慢,遂對樑兒投了一個安撫式的笑容道:
“你先自己練練,我去去就回。”
樑兒也微笑迴應:
“殿下放心,樑兒會用心練習的。”
望着燕丹漸行漸遠的背影,樑兒無聲輕嘆。
她能安心練習纔怪!燕丹之前一直坐的離她那麼近,連他呼氣吸氣的聲音她都聽得一清二楚;她指法錯了,燕丹還要碰觸她的手,將她的手指擺正,擾得她一顆心七上八下。
現在燕丹總算是走開了,可讓他走開的竟然是趙國王宮裡來的人。
早前也有不少趙國的貴族名仕前來造訪過,但都是以個人身份來的,從沒有一人是頂着邯鄲宮的名頭來的。
來人是禮官?禮官不是管宮裡吃喝玩樂和喪葬祭祀的嗎?那他找燕丹就應該不是什麼要命的大事吧。
沒過多久,燕丹就回到了樑兒身邊。
“趙王邀我明晚前去赴宴。”
樑兒心想果然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雖不是大事,卻也有些反常。
“赴宴?殿下質趙這些年,趙王從未宴請過殿下,今次爲何突然發來邀請?”
這幾年,就算在秦趙戰事吃緊、趙國急需拉攏燕國的時候,趙王也都沒說要跟燕丹吃個飯,明天又不是年不是節的,幹嘛突然想起要吃飯?
聽了樑兒的疑問,燕丹抿嘴一笑。
“罷了,告訴樑兒也無妨。其實,我歸燕之期將近了。趙王此刻宴請於我,想來是打算與我能親近一些,待我回到燕國,也好做些親趙之事。”
燕丹要回國了。
這個消息如雷貫耳,震得樑兒愣了好久。
燕丹見樑兒呆住,心下以爲樑兒許是想起當年趙政歸國時將她丟下,害她險些再次被趙兵糟蹋。
燕丹懊悔自己不小心讓樑兒回想起傷心事,頓時心疼的緊。
他雙手輕輕撫上樑兒的肩,柔聲道:
“放心,即便歸國,燕丹也定不會丟下樑兒,我早打算帶你一同回去的。”
樑兒擡眼望向燕丹溫柔似水的眸,心中幾經翻折,終是隻得暗歎,在燕丹這樣的男人面前,應該沒有女人能逃得過吧。
若不是她早知燕丹心思深沉又下場悽慘,怕是也早早輸了心智,甘心追隨於燕丹了。
可怕的是,即便她已知燕丹並非良主,卻還屢屢被燕丹擾亂思緒,險些走上歧路。
樑兒深知自己若是再與燕丹朝夕相對,遲早都會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因此,她絕不能跟燕丹回燕國。
可她要如何找機會離開呢?
燕丹又說了幾句安撫她的話,她腦子亂如細麻,竟沒聽進去多少,直到燕丹嘆息着說了一句:
“只可惜我尚且是質子之身,明日之宴不可自帶隨侍,無法帶你同去。”
樑兒面上無波,心下卻是一亮。
難得可以與燕丹分開,燕丹跟趙王吃飯喝酒聊天加上聽曲看舞,再算上往返路程,怎麼也得離開兩三個個時辰吧,加之又是在夜黑風高的晚上,豈不最適合完成逃出生天的大計?
翌日,黃昏時分,目送載着燕丹的華麗馬車向邯鄲宮的方向駛去,樑兒心中的大石總算落定。
只要燕丹一走,她便等於已經成功一半了。
半個時辰後,樑兒盤算着燕丹應該已經到了王宮並很有可能已經入席了,但是爲了萬無一失,她還是多等了一會,確定燕丹不會折返,方纔開始準備尋時機離開。
她本就沒什麼行禮,只拿了獸紋短劍防身,又收拾了從前趙政給她的兩件破舊的白色衣裙,打算在路上換上。
燕丹送她的衣服實在太過奢華,穿着跑路着實不大合適,尤其是她一個女子獨身上路,更不可招搖惹上是非。
臨出房門時,樑兒腳下一頓,扭頭看了看牀榻上燕丹送她的金花燕支,還有疊得十分整齊的幾件華麗衣裙。
她心下忽然泛起一絲苦澀,眼前竟有些迷亂。
這份感情華美得太過不真實。它就這樣擺在她的面前,可她卻因種種原因無法將它收下。
但是誰又能真正控制得了自己的心?
直到真正要離開的這一刻,樑兒才發現,她的心竟然在不經意間遺失了一角,或許那一角上已經悄悄的刻上了那個人的名字,只是她一直裝作看不見罷了。
片刻,樑兒緩緩吐出一口氣,走至榻前將那盒金花燕支放入裝着破舊衣裙的小包裹中。
以後與燕丹或許沒有機會再相見了,這一小盒燕支花瓣就當是留個念想吧。
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緒,樑兒不再遲疑,走出房門見四下無人,便沿迴廊徑直走至燕丹的書房。
以後她要一個人獨自生活了,沒錢肯定是不行的,她可不想再去當什麼流民。
她打開書房一角的小櫃子,裡面有個中等大小的檀木箱,這箱子便是燕丹平時存放錢幣的地方。
她快速抓了一些放在自己的包裹裡,覺得大致應是足夠她用來做些小買賣了。
原本燕丹還存有黃金的,但是樑兒考慮到以後自己的身份,若是手持黃金,定是會被人當做小偷抓了。就算是她有膽花,怕是也沒有哪個商家有膽收。
收好錢幣,樑兒的包裹已經不算太小了。
她儘量將包裹系得緊些,讓它不會發出很明顯的錢幣碰撞的聲音。
當樑兒輕手輕腳的推開院門時,卻聽見身後傳來老婦的聲音:
“樑兒?這麼晚了你去哪啊?”
樑兒身形一滯,轉身面向老婦,神情淡定自若。
“褒大娘,殿下臨走前交代我務必在亥時前將一物送至王宮,交於他手上。樑兒這便要去呢。”
褒大娘看到樑兒手上確實抱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裹,再看看時辰也差不多了,便也沒有多問,急忙道:
“這樣啊,那你快去吧,殿下交代的事可耽擱不得的。”
果然如樑兒所料,褒大娘沒有懷疑。
主要是因爲這幾年樑兒一直與燕丹同進同出,甚是親近。二人還經常在書房裡談古論今,說的都是她個民間老婦聽不懂的事。
她覺得殿下若有什麼特別的事交代給樑兒,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況且殿下要做的事,豈是她能過問的?
至於樑兒懷中之物是什麼,便更不必知道了。
“好,褒大娘,今日殿下恐怕會回來很晚,你若困了就先睡會。”
樑兒覺得這幾年褒大娘一直都對她慈眉善目的,今晚她在褒大娘眼皮底下捲了一兜子的錢跑了,還不知道會給這個善良淳樸的老婦帶來怎樣的麻煩。
樑兒心裡有些內疚,便不由得語露關切之意。
“誒,樑兒你也早去早回,天晚了,你一個姑娘家的也不安全。”
“知道了,你快回房歇着吧,我走了。”
樑兒別了褒大娘,也別了伴她三年的這個宅院,一路出了朱家巷,沿着串城街直奔西城門。
爲了不被燕丹找到,她自是不會繼續待在邯鄲城的。
戰國七雄爭霸,最後勝出的是秦國。
韓、趙、魏、楚、燕、齊,六國將會在未來一一被秦國滅掉,六國的都城也無一安全。
樑兒考慮到自身安危,早已做了去秦國國都咸陽的打算。無論天下如何戰亂,咸陽都將是最安全的。
只可惜此時天色已晚,城門已經關了,今日只能在靠近城門處選一家驛館暫住,等明日一早城門大開時再走。
從宅院出來時,爲了不惹褒大娘和張倚懷疑,樑兒此時身上穿的還是燕丹送的一件的名貴的淡青色楚制錦袍。
穿着這樣華貴的衣裙,若是去住一家很小的驛館,自然會讓人生疑。
無奈之下,樑兒只得進了一家中檔驛館。還沒出邯鄲城,就無故花去了她不少刀幣。
第二日天亮時,樑兒已經換上了破舊的白裙。
這家驛館臨近城門,清晨往來的客人比較多,夥計也沒心思留意樑兒的衣着變化,這倒讓她鬆了一口氣。
驛館前停了很多準備拉人去往各地的馬車和牛車。
樑兒尋了價錢,發現自己若是坐馬車,那等她到了咸陽,她便又會身無分文了,即便是做便宜一些的牛車,她的錢幣也會所剩無幾,根本無法再做什麼生意養活自己。
天知道此時她有多恨自己昨天拿錢拿得太少。
樑兒沒有辦法,只得辛苦些徒步出城到臨近的一個小驛站,聽說那裡有供給貧民坐的大牛車,價錢很是便宜。
這“大牛車”,可同時乘坐十幾人,而且車沒有棚,就類似於農夫拉菜拉水果用的板兒車。
貧民們像種地瓜一樣一個緊挨着一個坐在車上。風吹、日曬、雨淋,全都要忍着,就連中途想要上個廁所,車伕都不會等你。
若是路上有人生了病,無論此時牛車是行於山間還是林中,這人都會被毫不留情的直接扔下,任其自生自滅。
樑兒不禁暗歎,她在這個時代的窮酸命還真不是輕易就能扭轉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