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如此急切?”
趙政剛一入青玉殿落座,便淡言直問。
呂處不惑之年,生得一副忠膽之相。
他微微凝眉,肅然回道:
“陛下,臣日以繼夜自東郡返還,行至關東,走夜路經過華陰縣的平舒大道之時,遇到了一件怪事。”
“呵,又是怪事……”
趙政脣角微勾,冷眸嗤笑:
“這一年來的怪事還真是不少……說吧,有多怪?”
“當時夜深風高,臣並未看得很清,只覺有一人身披黑衣突然現於大道中央,攔住了臣的去路,聲稱要臣替他將這塊玉璧轉交給滈池君。”
說罷,呂處將手中玉璧遞予內侍,又由內侍呈上來給了趙政。
然而在看清那玉璧的剎那,樑兒心中陡然一驚。
呂處所言的這件“怪事”在史書上是有所記錄的。
那玉璧也果然如史書所言,同當年趙政祭祀湘江水神時投入江中的那塊極爲相像。
而那黑衣之人出現在的華陰平舒道,恰好也正是湘江和湘山所在之處……
多年前扔出去的東西,怎得今日又莫名回來了?
樑兒略有慌神,垂下眸子暗自思量。
當初那玉璧是經宗正的最高官員宗正司直接呈上的,除了少數近前之人和宗正司本人,大多數人都沒有仔細瞧見它的形貌。
故而呂處應是不清楚此璧有何問題的。
趙政垂眸望着自己手中的那塊玉璧靜默未語,眼底卻在不覺間幽沉了許多。
只聽立於殿中的呂處繼續說道:
“那人的話說得沒頭沒尾,臣自是不明他的意思,便出言詢問,可他非但未答,卻又多說了一句意味更加不清的話……”
“哦?什麼話?”
趙政的語氣越發森冷,他的視線始終不離玉璧,手指也反覆摩挲起了那光滑瑩潤的玉面。
呂處的心裡本就有些畏怯,見趙政這般,便更覺發憷,提了一口氣支吾道:
“他說……‘今年祖龍死‘。”
瞬間,樑兒柳眉蹙起,不覺得已經牙關緊咬,心中難受可見一斑。
這些全部都毫無意外的與史書上一致。
祖龍……便是指帝國之君。
顯然,這又是一句暗指趙政命不久矣的“預言”。
而此時,趙政的反應卻較樑兒從容許多。
他起身緩步走至呂處身側,淡聲問道:
“依你所見,他這話何意?”
呂處一揖,慚愧道:
“臣愚鈍,絲毫猜不透他話中之意。臣還欲再問之時,他已將玉璧放在地上消失於暗夜之中。”
聽他如此說,趙政停滯了片刻,眯起眼來、壓低着聲音徐徐又問:
“你就當真全然沒有聽出他所言之意?”
聽得這一問,呂處大駭,倏的跪地,叩首認錯:
“陛下息怒!臣一時糊塗,臣並非欺君,臣……臣是……”
“呂處,你若真的半點沒明白那人的意思,也便不會跑來急奏。你只是不敢說出口罷了。”
趙政側眸自他身上瞥過,負手轉身走回案前。
“陛下……”
呂處怔忡着將頭低下。
趙政再度坐回座榻,對着他淡聲道:
“滈池君是千百年前民間所稱的滈池水神。可那滈池始於千年以前,如今早已不復存在。不過‘滈‘池的‘滈‘同‘鎬‘京的‘鎬‘,據說曾經的滈池就在當年的周朝國都鎬京境內,亦就是現在的鄰近咸陽之地。他讓你將玉璧帶給滈池君,其意就是要你帶給朕。不過當年朕巡遊至湘江時,你未在隨行之列,並不知曉此璧的來歷,故而你或許難以理解他爲何一定要你將這塊玉璧帶來。”
趙政頓了頓,幽幽的眸光又落向手中玉璧,冷着面色沉聲道:
“不過那句‘今年祖龍死‘……你應當是聽得明白的。”
“陛……陛下……”
呂處驚怵不已,連舌頭也不由得打起結來。
“祖”與“始”;“龍”與“皇”……
“祖龍”與“始皇”二詞的字面意思幾乎完全等同。
“祖龍死”就是“始皇死”。
可這字義偏偏是隱在詞彙之中的。
若無人挑明,那內在之意便永遠都是“隱”着的,被預言今年會死的也就只是“祖龍”,而非“始皇”。
試問這等情況,他又怎敢直言去挑那碰不得的蜂窩,令陛下治他一個“惡言”之罪,危及性命?
“你在發抖?”
趙政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呂處,想不到這般粗獷的人,竟也會因爲幾句話的驚嚇就顫慄不已。
頃刻,他竟搖頭失笑:
“呵呵,真不知你有何可懼?就算那來歷不明的人是山裡的鬼怪,他所言之事也不過是發生在這一年之內罷了。現下已至深秋,年關將近,想必那等無稽之言定是難以應驗的。”
他面上現出揶揄之色,薄脣輕斂,又道:
“更何況,‘祖龍‘,一聽便知是指先祖。先祖是早已死去之人,‘祖龍死‘又與朕何干?”
話至最後,趙政的眸已直視呂處的眼,語速亦是放緩了許多。
呂處終是豁然而悟。
原來陛下是在提點他,此事當如何對外去說。
他忙躬身施禮,悻悻道:
“陛下英明!”
呂處退下後,趙政私下令人將那玉璧交由御府仔細查驗,而結果甚爲驚悚。
此璧正與始皇二十八年他巡遊渡江之時,祭祀湘江水神的玉璧是同一塊。
八年前就應已沉入河底的玉璧,而今竟被一個不明身份的人給送回來了。
這說明了什麼?
秋末正是建蘭和寒蘭花期交界的時節。
驪山宮蘭苑之中,沐浴着陣陣濃郁的蘭香,趙政與樑兒在蘭花叢中比肩慢行。
但在這如此一番愜意的景象下,二人所想卻都並不輕簡。
“君主行祭祀之禮時,周遭都需嚴密封禁,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我當時將玉璧丟在了何處水域。而我剛一離開,就有人立即下水,在準確的位置撈回了那塊玉璧……”
趙政長眉緊索,沉沉道:
“看來那時,我的身邊就早已被人安插了細作。”
樑兒白裙飄然,略作感慨:
“爲了造出今日這一環又一環的‘奇事‘,他們竟悉心籌劃了至少八年……心思縝密如斯,倒令我很是驚訝……”
她轉眸望向趙政,正色道:
“近來發生的兩件事都是假借天言鬼言,這般行事,要麼這些人自身就是方士,要麼便是與方士合謀。”
趙政頷首,言道:
“再者,‘隕星‘之事與‘山鬼‘之事也應是出於同一批人之手。因爲若是兩批人,後來者定會刻意仿造前人之舉,以此來推卸罪責,保自己安穩。而‘隕星‘石刻犯我犯得那般直白,‘山鬼‘所言卻說的這麼隱晦。作風如此大相徑庭,分明就是存心撇清兩件事之間的關係。”
樑兒不明,忽閃着眸子問:
“他們爲何一定要撇清前後的關係?”
趙政步履很慢,但卻很穩。
他雙眸深邃,脣頜微動,有條不紊的爲她詳解:
“短短兩個月就發生兩次類似之事,撇清兩件事之間的關係,才能讓世人更容易相信此二事並非人爲,更非同一批人所爲,就可增強其可信的程度。何況,既是假借令人生畏的鬼怪之言,便說得越是玄乎其玄,就越容易使人臆想連篇。加之之前有字義鮮明的‘隕星‘石刻做鋪墊,即便此番他話中未直接提及任何關乎我之事,也能輕易使得衆人主動聯想在我的身上,致使恐慌加劇,人心大亂。”
聞言,樑兒不禁暗自唏噓,究竟是何人做得如此高明之事?
所謂人言可畏,世人又多迷信,此人深諳此道,故而不動分毫刀兵,卻可縷縷傷致敵人要害。
思及此處,她不禁捉了趙政的袖角問道:
“此事,你打算如何應對?”
趙政輕輕搖了搖頭,說道:
“幕後之人太過隱秘,行過無痕,難查其蹤。如今隕星‘天言‘剛平,又冒出一個山怪‘鬼語‘相襯,再加上‘熒惑守心‘,天下百姓必定難安。不過好在,極廟如今應是等足了占卜‘熒惑守心‘的時日,可令他們順便將這些惑亂之事一併卜算,再將避兇之法昭告天下,以安民心。”
如今的他只剩下一年左右的命。
而那些歹人之中存有能力超羣之人,要將他們徹底根除絕非易事。
他已無心思大費周章的將時間耗費在除去這些不緊要之人上。
於他而言,在他所剩無幾的時日裡,樑兒能按照他的計劃安全離開纔是最爲首要之事……
兩日後,極廟受命針對“熒惑守心”、“隕星預言”和“山鬼之言”舉行了統一的占卜。
得出的結果是要遷徙和出巡才能避凶趨吉。
“遷徙”是指要大規模的遷徙百姓。
趙政於是下令遷移三萬戶人家到北河和榆中地區,並且爲安撫這些民衆,給每一戶都賜贈了一級爵位。
而“出巡”,則意味着年節之後,趙政便要着手離開咸陽,巡遊遠行。
極廟之中,蔡敬午反覆思量着之前的卜算一事。
當時占卜的結果明明只有“遷徙”這一項,可他卻突然收到了陛下的密令,硬是要他又多加了一項“出巡”……
不知爲何,自那一刻起他心中就隱隱不安,至今已愈演愈烈。
終於,他忍不住偷偷起卦,單對陛下出巡一事進行了卜算,結果竟是……
極兇……
這一年的年節,司星蔡敬午聲稱自己突患急病而辭去了官職,返鄉靜養。
另外,皇帝安然度過了整年,“山鬼”那“今年祖龍死”的預言便不攻自破,順道連先前性質雷同的隕星“天言”,也一同無人相信了。
大家都覺得,定是如極廟卜算的結果一般,是年底的遷徙之舉破除了那些“惡言”。待到皇帝出巡,大秦便可永享興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