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有時也待人不錯,這一個月過得並不算慢,亦不算難熬。
樑兒終於等來了這大仇得報的一天。
寒月如霜,高高懸於空寂無邊的夜空。
天公作美,整個垓下之地都飄起了薄薄的輕霧,那幽幽的月光和星輝也如蒙了一層拂紗般,使人莫名生出更加恍惚之感,悠遠詭異,難以捉摸……
不知從何時起,遼闊廣袤的平原上,乾枯的草地已被大片大片的黑影覆蓋。
黑影之中,展展旌旗迎風而舞。
這夜分明伸手不見五指,而那每面戰旗之上的“漢”字卻偏偏清晰可見。
在無數密密麻麻、排排連連的甲冑之前,一個嬌小的身形和着微冷的夜風獨自坐立於泱泱大軍之首。
她身披長長的玄色斗篷,頭戴碩大的玄色布帽,雖遮去了平日裡的一襲昭華,卻仍可見那帽下隱約而現的勝雪容顏。
丑時,玄夜森森,棲烏飛絕,但聞一聲空弦宏鳴縈空而繞,低沉幽怨,猶如地府之音,久久盤旋間,撕裂了所有夢中之人的癡妄與安眠。
霎時,黑壓壓的軍陣之中亦有幾百琴聲紛紛而起,以及快的速度與那第一個絃音緊緊融合、凝結壯大。
與此同時,十數萬軍將的歌聲齊齊自四面八方而起,瞬間震天撼地,蕩魂攝魄……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爲鬼雄……”
氣勢宏偉,意志雄壯,卻是屈原的一曲大悲之作。
大勢已去,就算再是勇猛、再是壯心不改,也一樣逃不過殞命消亡的結局。
這樣的一首歌,在百年前生於即將亡於秦的楚國,五年前又對被楚軍踐踏於馬下的秦人再適合不過,而現在,她再次將這歌原原本本送還給楚軍,送還給項羽!
她指下愈發施力,每一個音都負荷着沉重的意味,編織着如地獄預言般的旋律,化作千萬利刃,直刺向被大漢軍陣重重包圍的楚軍大營。
她的面上越發堅毅。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一個人。
在她的體內匯聚的,有趙政、有成蛟、有艾兒、有子嬰,有所有深愛着大秦、以大秦爲傲的宗親子弟,更有百萬冤死於項羽屠刀之下的秦人之魂!
她眸中隱淚,可那淡色的杏瞳中露出的卻全是濃濃的嘲諷和凜冽的殺意。
彷彿透視着她已化作地獄修羅般狠絕如鐵的心。
項羽,逝去的大秦在看着,千千萬萬被殘害的大秦子民在看着,此時此刻,擁着美姬安享美夢的你可否已經驚醒?
你那般摯愛着這片土地,卻終要被出於這片土地上的歌曲所滅,不知當你受盡一夜的精神折磨,連你最愛的虞姬都在你面前自刎,幾個時辰後你徹底走投無路之時,你又會作何感想?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身去兮意存,愴恨兮懷愁……”
、……悲壯哀慼的楚歌一首接着一首,如何也不肯給人以絲毫喘息的機會。
黎明到來之前便是整晚最黑暗的時候,此事人盡皆知,善戰的項羽則更是清楚。
“報——大王!楚軍十萬已紛紛卸甲投降,唯項王羽率親部八百騎兵趁天黑之際突圍南逃!”
“什麼!韓信還說什麼十面埋伏,密不透風!怎麼項羽僅八百人就突圍了!軍師!速令韓信……”
劉邦橫眉怒起,剛要下令,卻突然一滯,凜然換言道:
“不……令灌嬰率五千騎兵追擊!”
張良果斷應“諾”,心下卻已明瞭,一直以來都在幾方之間搖擺不定的韓信已經徹底失去大王的信任了。
不知不覺間,視野漸清,天空漸漸灰濛。
樑兒雙眸微眯,暗自咬牙。
天快亮了,那項羽也該……
“灌將軍!項羽率八百騎突圍南逃,大王有令,命你速率騎兵五千前去追擊!”
身後突然傳來張良的聲音。
灌嬰應“諾”,迅速調動人馬。
“兄長!……”
樑兒驟凜,倏的起身回頭。
但見張良一身灰衣,正親自牽着風擎疾步朝她走來,一近前便肅然囑咐:
“你的心思我明白,我已將你的馬帶來了。跟好灌將軍,項羽困獸猶鬥,戰力仍不可小覷,你定要看顧好自己,不到最後,切勿靠得太前。”
時間緊迫,樑兒不敢耽擱,立即將斗篷脫下,現出一身白衣。
“兄長安心,項羽不死,樑兒絕不會讓自己有事。”
她麻利的背起繞樑翻身上馬,揚鞭欲走。
“樑兒!……”
張良忽的大聲將她喚住。
樑兒勒馬回眸。
清風撩起她的衣角,袖袂翻飛,長髮飄散,一襲白裙與璧玉般無暇的肌膚相映成輝,耀眼奪目,光彩照人。
張良眸間微顫,拂曉的陽光映入他俊秀的眼中,不可自抑的泛起了悠悠水光。
他緊咬了牙關,隱忍着一切莫名而來的情緒,雙手交握,鄭重一揖,含淚道:
“珍重……!”
不知爲何,他已經預感到樑兒此去不會再歸。
這一別,當真的是此生永別……
見他如此,樑兒脣角微微勾起,竟是笑了一下。
雖淡,卻如山中雪蓮,珍稀而高潔,附帶着淺淺芬芳,令人永生難忘……
隨後,她便轉回頭去,策馬飛奔,不再停滯,直至融入了灌嬰的騎兵之中。
項羽倉皇渡過淮河,上岸後就僅僅剩下百餘騎,逃至陰陵之時又迷了路,結果被一個農夫誆騙深陷沼澤,終是致使被漢軍追上。
他一邊廝殺一邊逃亡,至東城時就只剩下二十八騎。
史書記載,項羽逃至烏江,烏江亭長力勸他過江,以東山再起。項羽卻自覺無顏再見江東父老,不肯渡江。
樑兒不知是否真有此事,總之當她隨漢軍追至烏江邊時,除了項羽那二十八騎殘部之外,併爲見到旁人。
而灌嬰一聲令下,幾千漢軍便將他們團團圍住。
樑兒騎在風擎背上一動不動,遠遠的冷眼看着她的仇人如何在最後一刻以一敵百,又如何在最後一刻百巧千窮。
在數千軍卒層層圍攻下,二十幾人很快便縮減爲孑然一人。
只見那男子身披將袍,全身血污,早已辨不清他原本的長相,唯有一雙灼灼明亮有如孤狼一般的眼還清晰可見。
而他也不愧爲名垂千古的西楚霸王,若只論武力,的確是罕有人能相敵。
只這一會,他便僅憑一人之力斬殺漢軍兵卒數百,雖已力竭,卻仍然可以苦撐不倒。
在他腳邊的漢軍屍首堆積如山,圍攻他的人各個驚駭萬分,已紛紛因心中恐懼而不敢奮力上前。
灌嬰見此,便握緊長槍,欲要親自動手,餘光卻忽然見身旁已有一黑白的影子閃去,同時亦有一句清凌冷幽的話音拂過:
“名將世家,三代敗亡。項羽,你躲不過了。”
項羽循聲看去,竟見一個嬌弱的女子白衣飄飄,騎着毛色黝亮的汗血玄騎,高揚着頭向他緩步而來,又在距他不近不遠處停下。
他驟然嗤笑,蔑視諷刺:
“漢軍之中怎還有女人?真是浪費了一匹好馬啊!哈哈哈哈哈!……”
“昨夜的曲可好聽?”
樑兒聲音不大,卻使得項羽的笑聲戛然而止。
項羽這才注意到這女子身後還背有一琴,而她的目光雖冷,卻是燃燒着難以磨滅的復仇之火。
“你是何人?爲何如此仇視於我?”
項羽凜然,幽亮的利眸直視向她。
可對於這曾嚇退了無數敵軍的虎狼之眼,樑兒卻是毫無懼色,反而直直逼視了回去,再次邁步,按轡徐行,緩緩靠近,聲音彷彿來自極北的雪山,清冷,幽寒:
“你暴虐無道,與你有着血海深仇的又何止我一人?”
項羽眉頭緊跳,自認除了秦人,他並未對誰下過狠手。
“……秦人……你是秦人?……”
他雙拳緊握,眯眼反問,卻是早已不需要回答了。
須臾,他眼簾微垂,終將那眼中之光熄滅,搖晃了半步,自嘲而笑:
“呵呵呵……竟連秦人都幫着劉邦,看來並非是我作戰不利,而當真是天要亡我!……”
說罷,他無絲毫猶豫,舉劍抹頸,轉瞬便倒在了那高高隆起的血淋淋的屍山之上。
而樑兒此時已行至近前。
她高坐於風擎之上,迎着晨風垂眸看着眼下那具駭人的死屍,冷冷說道:
“聽聞你手中之劍便是當年項燕自刎之劍,如今你也以此劍自刎,真是甚爲妥當……”
言畢,有一滴淚自她如冰的玉面劃落。
然而她並不想讓爲大秦而落的淚匯入地上這一團令人作嘔的污穢之中,便順勢轉身,催馬疾馳,向與漢軍相反的方向乘風而去,讓那顆顆晶瑩消逝於風中,傳遞給那些她時時思念着的故去的人們……
郎中騎王翳見此,急急策馬就要去追,卻意外被灌嬰給攔了下來。
王翳急道:
“灌將軍!她雖是女子,可她入軍營一日便算是軍中之人,若她就這麼走了,我等該如何向大王和軍師交代!”
“她騎的可是天下罕有的汗血寶馬,你的馬如何能追得上!”
灌嬰大吼,王翳無言,只聽灌嬰又道:
“放心吧,讓她來去自由,是王后的意思,大王若怪罪,自有王后頂着。至於軍師是她的義兄,理應早就知曉留不住她……”
灌嬰遙遙望向樑兒跑遠的方向,心中暗自嘆道:
如此奇女子,怕是世間已沒有人能留得住她……
項羽已死,垓下大勝,天下近十年的紛爭動亂終於要落下帷幕,和平的日子就快要到來了。
漢營之中一片歡聲笑語。
張良卻是獨自回到帳中,悵然若失。
之前有人給他送來一張絹帛,說是樑兒昨夜去往陣前之時託於那人的,要他在漢軍大勝之後交給軍師。
只見那絹上字體工整娟秀,又透着一股剛毅截然,雖然矛盾,卻不違和,反使人心生傾慕,敬之往之,正如樑兒本人一般……
而所書內容亦無萋萋別情,更無依依難捨,僅有“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短短十二字,卻是勝過了所有浮言,令張良能得以早早明透時局和人心,在幾年後天下大定之時果斷袖手權勢、請辭隱居紫柏山,使他成爲漢朝初年所有開國功臣中少數沒有被劉邦和呂雉趕盡殺絕的人之一,安享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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驪山附近的山林中,冰消雪融,翠芽新發,而林深之處,蟲鳴鳥語,茅舍疏籬。
門口,扶蘇一襲白衫,滿目憂思,喟然嘆息:
樑兒,冬日已過,如今的你……身在何處?……
恍神間,似有琴聲飄來。
其音如珠玉散落,若佩環鳴響,情韻盈盈,婉約徜徉。
彷彿含着訴不盡的思念,傾不完的纏綿,如海浪一般一波蓄着一波,逐一擴散,輕柔悠盪,永無休止……
扶蘇大震,倏的推門而出,拂袖直奔那正對着皇陵的山崖。
只見崖邊果然有一抹白裙輕動、有一瞥髮絲輕舞。
就像他幼時第一次循聲遠望梧木亭時看到背影一般無二,有如洛神降世,如夢如幻,不似真實……
他覺得眼前情景恍若隔世,等不及一曲結束,便癡目上前,噙淚輕語:
“樑兒……你回來了……”
樑兒似是一頓,又似乎沒有,指下之曲依舊連綿。
她羽睫輕閃,迷望着遠處的皇陵,和着悠悠琴音,櫻脣開合,娓娓而歌: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
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
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
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
予美亡此,餘能何去?
冬之夜,夏之日。
百歲之後,餘亦猶在……”
葛藤生長覆荊樹,蘞草蔓延在野土。
我愛的人葬在這裡,他獨自一人安息,我又能去往何處?
無論再過多少個冬夏,百年也好,千載也罷,我都會守着他……永不離去……
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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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晚就是大家期待許久的政、樑重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