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昭陽殿中坐着的除了相邦呂不韋,還有秦國的宗室貴族和主掌各內宮事務的重要官員。
“下月十七是帝太后的壽誕,列位臣公可有安排?”
趙政坐在案前,姿態很是放鬆。
“王兄,臣弟自請主理壽宴。”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剛滿十二歲的成蛟站得筆直,一臉認真。
“大王,帝太后身份尊貴,她的壽宴何其重大。公子成蛟年紀尚恐怕難當此重任吶!”
一位宗室大臣站出來反對,其下衆人也都連連點頭,呂不韋卻起身笑道:
“本相倒是覺得並無不可”
衆臣看向呂不韋詢問:
“相邦大人之意是?”
“公子成蛟年紀雖卻自小便喜愛音律歌舞,且天資聰慧,也因此當年很受先王喜愛,本相認爲,不防讓他一試。”
趙政點了點頭。
“仲父大人說得在理。”
復又對着成蛟道:
“成蛟,此事就交於你去做吧。”
成蛟拱手領命。
“多謝王兄,臣弟定不會讓王兄失望!”
樑兒看得出,成蛟是極重視這次壽宴的,自從領了命,他已經許久沒有在咸陽宮裡閒逛了,倒讓樑兒感到有些許寂寞。
“大王,這是奴婢最近新琢磨出來的,您嚐嚐是否可心。”
樑兒將一盤糕點輕輕放在趙政案上,緩緩推至他手邊。
趙政聞言看了一眼那盤中幾塊精緻的金色米糕,微微一笑,那笑竟是暖的。
他取了一塊放入口中,口感軟糯香甜。
“嗯,好吃”
自己用心做的東西能收到誇獎,樑兒自是喜悅,也露出些許笑意。
忽然趙政似是想起什麼,問道:
“這東西樑兒做了多少?可還有剩餘?”
“還有一些的。”
樑兒答道。
“如此,你便分出一些拿去給成蛟嚐嚐,聽聞他近日都足不出戶,那麼個閒散的性子,幾日不見出門,倒讓寡人好奇了,你替寡人去看看。”
可以藉機去成蛟的住處看上一看,這差事樑兒十分樂得去做,便欣然應諾,去膳房裝了一盒子的米糕帶上,去往成蛟所在的碣石宮。
相較於咸陽宮的其他宮室,這碣石宮並無什麼長處,算是很平庸的一處。
宮人引樑兒入了中庭的花園,成蛟正在此處盯着一張錦布出神。
“奴婢樑兒拜見公子。”
成蛟擡眼看她,展顏笑道:
“真是稀客,王兄讓你來的?”
樑兒微笑點頭,將食盒送至成蛟身前的案上,取出幾塊金燦燦的米糕來。
“大王說這米糕好吃,讓奴婢送些給公子。”
成蛟眼前一亮。
“這般好看,是你做的?”
“嗯。”
成蛟看似很是歡喜,拿起一塊嚐了嚐,揚起夏日般耀眼的笑顏。
“很香,很甜!樑兒真是心靈手巧,王兄好福氣!”
樑兒抿嘴笑道:
“哪裡,能跟隨大王,纔是奴婢的福氣。”
樑兒餘光瞥見成蛟案上的錦布,那竟是一張圖紙。
“公子方纔是在看什麼?”
成蛟一滯,復而將圖紙推至樑兒眼前,直言答道:
“這個啊?是本公子着人繪製的太后壽宴上用來演繹歌舞絲樂的高臺圖。”
樑兒拿起那張圖,本是隨意一看,卻不料竟發現其上有一處設計的並不牢固,若是伶人們在表演時反覆走在那處,便很容易引起坍塌。
樑兒不免心中一沉。
咸陽宮擁有大秦最優秀的建築能人,大王生母的壽宴又何等重要,怎會繪出這種有安全隱患的高臺圖紙來?
“敢問公子,此圖是何人繪製的?”
見樑兒突然一臉嚴肅,成蛟雖不明緣由,卻也收了笑意,認真答道:
“是本公子讓宗正的宗正司親自繪製,又拿去少府讓少府令合了預算,改制而成的。怎麼?樑兒覺得此圖是有不妥?”
樑兒微微蹙眉,伸出手指向圖上那處。
“這裡,公子可否想過,待到太后壽宴之時,伶人舞姬衆多,難免會反覆踩踏高臺的每一處角落,此處若如圖上所示這般修建,屆時便很有可能難承重負,導致塌陷,極是危險。”
成蛟聽了樑兒的話,急忙拿過圖紙,又細細看了一遍。
“沒錯,此處確有不妥。”
他低聲輕嘆:
“是我疏忽了,以爲宗正和少府人才輩出,交於他們去做定會萬無一失,不成想還能出現這等紕漏,若非樑兒你及時發現,本公子豈不是會丟盡了顏面?”
“公子也無需擔憂,此處只需加固幾重便好,並非難事。”
成蛟聞言面上神色漸漸穩了下來,拿了一塊米糕塞到嘴裡。
“嗯,確實不難,本公子稍後便差人將圖送去宗正,讓他們重新改過。”
十月十七帝太后生辰當日,
深秋,天氣雖然已經轉涼,天空卻藍得醉人,真真是換得了一個秋高氣爽。
竹泉宮的灰瓦灰牆被周遭火紅的石楠樹層層包裹,也是別有一番景緻。
除了呂不韋和秦國宗親之外,楚宗室和文武百官全都受到了邀請,就連那遠在梁山宮,平日極少露臉的夏太后也受邀出席了壽宴。
可以說,這一日的竹泉宮,彙集了大秦國所有身份尊貴之人。
編鐘錚錚,禮樂聲聲。
整個竹泉宮都沉浸在一片喜慶和樂之中。
太樂一衆技藝精湛的舞樂伶人們皆一一登上高臺,爲帝太后獻上精心編排的曲目。
就連成蛟也站了上去,用他那支時時不離身的赤玉簫吹奏了一曲來助興。
曲畢。
衆人被簫音所醉,久久未能醒轉。
席間一年輕貴族忽然起身,滿面驚歎激動的神色,對成蛟施了一禮道:
“素來聽聞公子成蛟乃我大秦音律神童,尤其豎笛技藝甚是了得,更是有一隻赤玉所制的絕世之笛常伴左右,今日一見,果然讓在下大開眼界!”
“呵呵,成蛟的笛真是吹得愈發好了,聽着讓人心神舒暢,也不枉費你父王舍重金爲你專門打造的這隻赤玉豎笛。往後你要能多來我這竹泉宮走動走動,可時常吹與我聽,那該多好。”
成蛟落落大方,笑容有度,允了趙姬會常來給她吹奏,便施禮回到座位。
那人和趙姬都把成蛟的簫說成是豎笛,是因爲這個時期的簫其實都是由好多根管組成的排簫,單管的洞簫剛剛產生,很是少見,也鮮有人用。
如成蛟手中這種單管的樂器在此時只有笛。
因笛都是橫着吹的,而成蛟的這支是豎着吹的,所以世人都叫它豎吹之笛,儘管它發出的聲音是如排簫一般的簫聲,而非笛聲。
樑兒記得第一次出口誇讚成蛟簫技了得時,成蛟便愣了一下笑說:
“樑兒說這豎笛是簫?這叫法倒是有趣。不過此笛之音也確實與簫聲更近,如此看來,將它叫做簫也是不錯。”
樑兒站在趙政身後,遠遠看向席間端坐的成蛟,相識幾個月了,她竟不知他是秦國遠近文明的音律神童,難怪他的簫技整個太樂都無人能及。
舞姬們再次登上高臺,臺上又是一副絢爛美景,引得衆人嘖嘖稱歎。
忽然一聲巨響,那高臺竟突然崩塌,一衆美姬樂師掉落其中,屆時哭喊聲、哀嚎聲混爲一片。
一旁待命的衆宮人忙衝過去救人,現場一團混亂。
兩側宴席的親貴們皆被眼前的局面驚得站起身來,進退不得。
帝太后更是又驚又氣,一口氣堵在那處,竟連話都說不出了。
呂不韋最是鎮定,站在前方指揮衆人如何善後。
趙政護着趙姬、華陽太后和夏太后入了殿中,衆親貴也隨着一起進了來。
衆人都伸長了脖子交頭接耳的觀察着外面的情況。
“壽宴之上,高臺坍塌,這實屬不吉啊!”
“噓,這話可不能亂說”
“你們都給寡人住口!”
聽到有人口出危言,趙政怒喝,嚇得衆人趕緊收了神、閉了口,各自乖乖找了位子坐下。
趙政轉頭看向趙姬。
“母后莫要擔心,不過是個巧合罷了,有仲父大人在,定能處理得很好。”
趙姬點了點頭,卻還是眉心緊蹙,心有餘悸。
一旁的華陽太后默默看向另一邊的成蛟,蹙眉嘆氣,又轉頭對身邊的昌平君使了個眼色。
許久,呂不韋也進入殿中。
“大王、三位太后,依臣所察,高臺是因建築失誤,承受不住衆人踩踏,纔會突然坍塌。臺上樂師舞姬共有八十八人,其中六十七人輕傷,十八人重傷,三人死亡。”
聞言衆人皆大驚。
趙政拍案怒喝:
“成蛟!”
成蛟面色慘白,全身發抖,連滾帶爬的撲倒在趙太后腳邊。
“太后!是成蛟貪玩,沒有仔細看那高臺的建造圖真真的不是有心”
說到此處,兩行淚水自他好看的瞳中流出,竟讓人瞬間生出幾分憐憫。
樑兒看了也是心中一緊,卻無法幫他。
成蛟苦苦哀求。
“請太后和王兄就念在成蛟還小”
“你明年就要娶妻了,還小嗎?”
趙政打斷了成蛟的懇求,字字狠厲,怒視於他。
“大王,太后,可否聽昌平一言?”
昌平君忽然插了一嘴。
趙政看了他一眼。
“說吧”
昌平君施了一禮,道:
“公子成蛟當初是自請主理太后壽宴的,不料卻釀出如此大禍,驚擾了太后和大王。不過他雖有些急功近利,卻也是出自一片孝心,若大王和太后能念在他是初犯,且年未舞勺,從輕發落,想必他日後定能更加感恩戴德,戴罪立功。”
趙政怒氣略減,卻一聲嗤笑,仍不打算放過成蛟。
“哼!成蛟連這等小事都辦不好,何談戴罪立功?將來又如何爲我大秦效力?”
呂不韋見狀上前一步勸道:
“大王,公子成蛟年紀尚出錯也在情理之中。他只是做事缺乏經驗,又因稚氣未脫,缺乏些耐性罷了,若是日後多加磨練,想必定會有所作爲,還望大王從寬處置。”
趙政見呂不韋也來求情,便終於鬆了口。
“成蛟,既然仲父大人和昌平君都爲你求情,寡人便放過你一次,就先罰你兩月不許出你的碣石宮,且以後咸陽宮中各項事宜,你也再不必費心,往後只需待在宮中吹吹笛聽聽曲便好。”
那日之事很快便傳遍了咸陽城。
衆人皆道太后壽宴上公子成蛟遇事慌亂,失魂落魄,公子之儀盡失。這副樣子,即便他日成年之後,也不會是堪當大任之材。
兩月後,成蛟解了禁足,又跑到梧木亭與樑兒撫琴對簫。
“那日奴婢分明已經提醒過公子,爲何公子最終還是沒有修改高臺?”
這是這兩月來樑兒一直想不通的事。
成蛟嘆道:
“唉,說來慚愧,本公子一玩起來就給忘了。”
樑兒面上嘆氣搖頭,笑成蛟貪玩,實則卻很是疑心。
成蛟能在趙政繼位的時候想到改名自保,說明他是個極聰慧又懂得審時度勢的孩子,改制高臺這麼大的事他怎能輕易就給忘了?
樑兒手指輕撥琴絃,琴音厚重,餘音亢長。
難道他是故意用了錯誤的圖紙?爲了讓所有人覺得他是無用之人?
那他是想遠離王位之爭、保全自己的性命,還是要韜光養晦、厚積薄發?
成蛟雖然只有十二歲,但生於宮中,又早早經歷王位之爭,母親早亡,凡事都要自己打算如此想來,他若是有這般心機倒也是可能的。
又是幾串琴音由樑兒指下迸出,聲如悶雷,讓人心生寒意。
還有那呂不韋
圖紙上的錯誤真的是宗正和少府的繪製失誤嗎?亦或是有人故意爲之?是要陷害成蛟?還是要試探他的能力?
樑兒自己尚可看出成蛟並非真的愚笨頑劣、不堪重任,呂不韋老謀深算,在宮中遍佈眼線,難道他會看不透成蛟的心思?
11歲就知道自改名諱以求自保,12歲又做得如此之事,對成蛟對敵人而言,恐怕只會更加看重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