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樑兒在梧木亭撫琴到巳時末也沒見成蛟出現,真是不知他又跑去哪裡瀟灑了。
“啊!”
她抱了琴剛要回望夷宮,一轉身便撞上了一個人。
那人竟是使了七八分的力氣,直接將她撞得摔倒在地。
好在她下意識緊緊將懷中的琴護住,纔不至於傷到那麼名貴的“繞樑”古琴。
“哎呀,樑兒姑娘怎麼這麼不小心?轉身時也不注意一下,這要是摔壞了繞樑,可如何跟大王交代?”
“你!”
撞倒她的是趙夫人的侍婢鄭平。
這鄭平一向壞心眼多。現下撞了她,竟還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當真是連戲都懶得演一下。
樑兒氣不過,爬起來剛要罵過去,卻看到了不遠處徐徐走來的趙夫人趙螢兒。
趙螢兒如今已是花般的年紀。
真可謂花一般嬌,粉一般嫩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施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
當世皆言: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
Wшw¤тт kān¤¢o 這話無論放在趙姬身上、燕丹身上、還是這趙螢兒身上,都是一點不假的。
只可惜,美得了容貌,卻不見得美得了心。
趙螢兒既然也在此處,那鄭平此舉便顯然是授意於她的。
“鄭平,你怎能如此沒有禮數?樑兒雖同你一樣也是侍婢,卻怎麼說也是大王的榻上之人。按理,你是要敬她三分的。還不快跟她認錯。”
樑兒見趙螢兒如此說,忙道:
“趙夫人言重了,奴婢只是一個普通侍婢,本就是與鄭平姑娘等同的。方纔是奴婢轉得急了,不小心撞倒了她,理應是奴婢跟她道歉的。”
說罷,樑兒轉向鄭平,有理道:
“鄭平姑娘,樑兒魯莽,還望見諒。”
趙夫人睨向鄭平。
“你看看人家多懂事。後宮之中人人皆怨,說樑兒賤婢之身,何來資格擁有“繞樑”這般絕世名琴,還日日在這池邊雅意春風?如今看來,樑兒能如此深得大王寵愛,確實也是有些道理的。鄭平你若不服,便跟樑兒學學,看看能否也能得到大王的歡心,賜你張名琴玩玩?”
樑兒一聽,立即雙膝跪地,這趙螢兒的話句句帶刺,還真是來者不善。
“趙夫人,奴婢”
“那是何物?”
樑兒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便被趙螢兒打斷。
她沿着趙螢兒的視線看去,只見地上一隻小小的木盒在陽光的反射下閃着點點金光。
樑兒大驚,手不自覺的摸向自己的袖袋。
金花燕支
鄭平快步走過去將木盒拾起,細瞧之下,一臉驚詫的看向她的主子。
“夫人,這是上個月燕國送來的金花燕支奴婢記得大王說過,此種燕支極是珍稀貴重,燕國每年也產不過幾十盒。此次燕國的禮物中只有五盒是這金花燕支,大王分別贈予了三位夫人,美人中也只有呂美人和姬美人有幸獲得。”
鄭平斜眼瞥向樑兒,語調高揚:
“爲何樑兒姑娘這也有一盒?”
趙螢兒垂眸思忖片刻,復而擡眼,邪魅一笑。
“大王的話定是不會有假的至於樑兒爲何也有一盒我倒是聽聞,上個月燕史入宮獻禮之時,燕太子似乎也跟着入了宮難不成我們樑兒心思竟靈動至此,還跟燕太子也有了些交情?”
跪在地上的樑兒心驟然一沉。
那日燕丹要送她金花燕支她沒收,眼下被發現的是三年前在趙國燕丹送的那盒。
可這燕支無論是何時到樑兒手中的,卻始終都是燕丹送她的。
就如趙螢兒所說,她身份雖然只是侍婢,可趙政爲了方便與她議事,已經讓全咸陽宮的人都認爲她已是秦王榻上之人。
秦王的女人與燕國太子私相授受,不僅是私通之罪,更有賣國之嫌。
她又不能挑明與趙政同榻都只是演戲。
如此,她最後能是個什麼結果,她想都不敢想。
樑兒正不知該如何脫身之際,忽聞一個好聽的聲音喊道:
“嫂嫂!”
幾人尋聲望去。
“公子成蛟?”
成蛟挑眉,笑嘻嘻的:
“成蛟離秦三年,歸秦之後,這還是第一次見嫂嫂,想不到嫂嫂竟還能一眼認得出我!”
這種長得好看、性格外向、身份又高貴的男子誰不喜歡呢?
趙螢兒面上一改之前的陰鬱算計,換上了一副甜美可人的模樣。
“公子乃是大王唯一的親弟,樣貌氣質皆是不俗,螢兒自當一眼認出。”
成蛟聞言咧嘴一笑,眼神掃過地上的樑兒,問向趙螢兒:
“呵呵,嫂嫂這是在做什麼?”
趙螢兒忽然想到成蛟與樑兒似乎經常一起在這梧木亭合奏,關係應是很近,便預感成蛟此番是來幫樑兒開罪的。
她心裡不太痛快,卻也沒有別的辦法。
“哦,還不是這盒金花燕支鬧的。這品相的燕支與一個月前燕史送來的一般無二。可燕史只送了五盒,都已歸夫人美人們所有,不想這侍婢竟也有一盒”
“這盒燕支啊咳嫂嫂可否幫成蛟隱瞞?”
趙螢兒話還沒說完,成蛟便神神秘秘插了一嘴。
趙螢兒一頭霧水。
“隱瞞?公子這是何意?”
成蛟低了頭,紅着臉道:
“那燕支,其實是成蛟在趙國偶然所得,歸秦時專門帶給樑兒的啊!不過嫂嫂別多心,成蛟自小便有她相伴,與她親如姐弟,又多年未見,回來之時就想帶個禮物給她。原本此事王兄也是知道的,可若是這般胡亂傳出去,定是不知會被傳成什麼樣子。成蛟怕被人添油加醋說了閒話,萬一傳到我那夫人耳中,豈不又要與我鬧上個幾日?”
成蛟的解釋毫無破綻。
依他的說法,大王已經知道了此事,但卻並未過問,顯然已是默許,那她趙螢兒抓着不放又有何用?
趙螢兒表面無甚變化,內心卻是暗恨,怎得大王寵她,連公子成蛟也如此幫她?
“好,那我便幫公子瞞着了,我那侄女的脾氣我也是知道的,還請公子平日裡多擔待些。”
趙螢兒與當今的趙王偃是異母兄妹,那麼成蛟的夫人就也是趙螢兒的親侄女。
成蛟嘻嘻哈哈的送走了趙螢兒,轉頭看向樑兒時,雙眼睜得滾圓,“八卦”之火熊熊燃燒。
“快告訴本公子,那盒金華燕支究竟是誰送你的?”
樑兒看不得成蛟那種氣質型的長相、又滿眼都是小星星的模樣,暗自白眼加嘆氣,將頭扭向了另一邊,嘴上卻老實回道:
“燕太子丹。”
成蛟一怔,思索片刻。
“燕丹?你們何時認識的?”
“在趙國時,大王歸國後,奴婢曾做了他三年的婢子。”
成蛟好奇:
“他對你有意?”
樑兒低頭咬脣,卻沒有回答。
見樑兒如此,成蛟已然明瞭,挑眉追問:
“你呢?你可喜歡他?”
樑兒有些悵然。
“無論他對我的那份情意是真是假,過去的我,現在的我,將來的我都不能對他動情”
成蛟看着樑兒略有出神的神情,想了想,展顏一笑。
“樑兒你可討厭我?”
樑兒不解,怎麼可能討厭?
“當然不。”
“不討厭便是喜歡咯?”
樑兒想了一下。
她與成蛟在一起時是最輕鬆的,沒有任何顧慮和防備。
他雖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可生於戰國王室,深陷宮廷鬥爭,早熟早慧的他,即使表面嬉笑隨意,卻讓樑兒覺得好似無論何時,回首間,總能望見成蛟那素雅的白衫、絕世的玉簫,那一身翩翩雅逸的氣度,那一雙清澈見底的明眸,那一個如水似歌的少年即使單薄纖瘦,卻依然安全可靠。
這樣的公子成蛟,讓樑兒明知他的一生短暫悲涼,卻仍是不自覺的讓他進入了自己的世界。
“奴婢確實喜歡與公子相處。”
聞言成蛟的笑容更加燦爛。
“既然如此,若是有一天你頂不住燕丹和王兄的追逼了,便嫁於我可好?”
樑兒搖頭輕笑:
“公子又在說笑,怎得連嫁娶之事也如此戲耍於嘴邊?”
成蛟卻收斂了笑意。
“此事並非說笑。樑兒可曾想過,無論你是否愛慕燕丹,以王兄的性子都絕不會允。若你的選擇是王兄,你們之間也會永遠插着一根名叫燕丹的刺。若是燕丹心有他想,要利用你與王兄的關係,那便更加複雜。我擔心如果有一天一切都再無法控制,樑兒你當何處?”
成蛟雙手扶住了樑兒的肩,語氣中竟較平時柔緩了許多,繼續道:
“若是嫁於我,王兄即便不讓我,但若你我強求,相信他也不會怨我而燕丹無利可圖,想必便不會再會窮追不捨。我不是王兄的性子,自然也不會糾結於你曾與燕丹的過往。我自小與你相伴,定會一生真心待你。以我公子的身份,也絕不會委屈了你,如何?”
成蛟的說辭倒是合情合理,若是尋常女子能如此一生也是求之不得,但是她樑兒並不是這大秦國任天任命任夫君的尋常女子,她有着兩千年後獨立的思想,成蛟爲她譜寫的並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公子與奴婢雖爲知音多年,卻還是有一點不懂奴婢。”
成蛟一臉疑惑的看向她。
樑兒俯下身,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呼出,一邊輕輕用指腹緩緩撥動根根琴絃,一邊揚首,梨渦淺笑。
“奴婢有三不嫁不嫁亡命之徒,不嫁無情之郎,不嫁”
她稍有停頓,嘴角的笑意更濃,繼續道:
“有婦之夫”
“哈哈哈哈”
成蛟大笑。
“好一個樑兒!好一個三不嫁!竟是同時回絕了一國之王,一國之太子,一國之公子,哈哈哈哈”
樑兒坐於琴前,玉指輕撫“繞樑”,凝神望着眼前滿池火紅的並蒂蓮花。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這一句,在這男尊女卑的戰國亂世,應該是種奢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