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朱家巷最靠角落的院子裡,破舊不堪的廚房內,一個少女身着一塵不染的雪白衣裙,看着空空的糧桶眉頭緊鎖。
纔剛剛過了月中,家裡就已經一丁點兒吃的都沒有了,往後將近半月的時間,這一家可怎麼填飽肚子?總不能每日靠邯山上的野果過活吧。
且不說趙姬母子是否忍受得了,就是她樑兒,一想到要頓頓吃野果,也會覺得渾身無力,那每日還哪來的力氣做挑水之類的體力活?還有七歲的趙政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總不能就這麼耗着啊。
左思右想,樑兒還是決定問問趙姬的想法。
想來他們母子在這裡已經相依爲命這麼多年,應該不是第一次遇到斷糧的情況,必是有些應對措施的。
狹小的房間內,趙姬滿面哀愁,許久,終於開口說道:
“政兒,你帶着樑兒去你舅父家借些口糧吧。”
“我不去!”
趙姬話音還未落,一旁的趙政便急急否決了。
“政兒,母親知道你不喜歡去,只是本月剛過中旬,咱們就已經斷了糧,離下月分糧還有將近半月之久,若是不去求你舅父,恐怕你我都要餓死在這裡了啊。”
趙姬依舊溫柔的勸說。
趙政卻面無緩色。
“我趙政寧可餓死,也斷不會再去求他們!”
“好!你有志氣!……那母親呢?母親的命你也一併棄了嗎?”
趙姬急了,美麗的眼中流出兩行清淚,讓人看到都會跟着她一同心痛。
樑兒不禁也開口求道:
“公子就帶奴婢去一趟吧,就算是爲夫人……”
“住口!這哪有你一個婢子插嘴的份兒!”
樑兒被趙政的一吼嚇得立刻閉了嘴。
趙政平時雖也經常針對她說些冷言冷語,卻從沒有過如此認真的表情。
她心中開始猜想,趙政這個舅父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竟讓趙政如此牴觸。
趙姬哭得更兇了。
若說女人是水做的,那這趙姬就是海做的。
樑兒來到這裡的這段日子,趙姬總是動不動就會流淚,有時甚至無事也會流淚。她那樣的美人,每每哭的肝腸寸斷,任誰看了都會心軟,趙政也不例外。
“母……母親……唉!罷了,政兒去便是了!”
趙政嘆道,神情像極了一個被孩子鬧得無可奈何的大人。
“……政兒,母親知道你委屈,只是你舅父雖然刻薄,卻始終是孃的族兄,不會對我們母子見死不救的。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母親都希望你能暫且忍下,不要撕破臉皮,你可能做到?”
趙姬依然梨花帶雨,含着哭腔囑咐着。
“母親放心,政兒知道了。既是答應要去,便一定會將口糧帶回。母親且在家中休息,政兒去去便回。”
說罷,也不看趙姬一眼,便扯着樑兒的衣袖將她拽了出去。
一路上,趙政都沒有說話,面上亦無一絲表情。
樑兒默默跟着他,半個時辰後便走出了朱家巷,走上了初入邯鄲時走的那條寬敞繁華的串城街。
面對街道兩旁熱鬧的市集和喧鬧的酒樓作坊,身爲小孩子的趙政竟目不斜視,表情淡然,似乎周遭的一切都是空氣一般,沒激起他絲毫的興趣和好奇。
這樣的幼年趙政突然讓樑兒心生一絲畏懼,他真的太不正常了。
二人又在大街小巷穿梭了不到一個時辰,終於到了一個大戶人家的門口。
這大院從外面看就足有幾十個趙政家大。緊閉的硃紅色大門嵌在青灰的石牆上顯得十分醒目。
院門正上方的牌匾刻着兩個大字,字依舊是樑兒看不懂的大篆體。
此處正是趙姬族兄的府院。
趙政站在門口久久未動,樑兒也耐心的等着,並不催促。
足有半柱香之後,趙政似乎終於調整好了心態,長長呼出一口氣,邁步向前走去。
咚咚咚的叩門聲響起,那兩扇門沉沉的緩緩的開了。
一小廝自門縫探出頭來。
“喲!這不是公子政嗎!”
小廝原本一臉睏倦,在看見趙政的臉後突然變的饒有興致起來。
“公子可有什麼事?”
小廝掩着奇怪的笑意,眼睛在趙政身上上下打量着。
“自是有事,還請速去向舅父通報一聲。”
即便面前的小廝已顯不敬之色,趙政仍是壓着心中的不快,儘量保持禮數週全。
“啊,是,是——!”
小廝最後的尾音拉得老長,陰陽怪氣的輕掩了門,轉身跑了進去。
樑兒心生一絲不好的預感。
俗話說,狗仗人勢。
看這區區一個看門的小廝是什麼態度,便知道趙政的舅舅是什麼樣的人了。
難怪趙政之前說他寧可餓死也不想來這裡。
奇怪的是,半個時辰過去了,那門竟再也沒有打開過。樑兒暗氣,這是有意把他們晾在門外不理了啊。
可是再看趙政,竟還站在原地,未曾動過分毫。
樑兒是個明白人,自知這維繫着趙政的尊嚴,她是不便插嘴的,便也老老實實的跟在趙政身後繼續安靜的站着。
又過了大約一刻鐘,正當樑兒心裡暗罵這家人到第三百八十四遍的時候,那該死的門終於再次打開了。
這次出來的除了方纔那小廝,還有一個續着須的中年男子和兩個魁梧大漢,其中一個大漢手中拎着一個不小的糧袋,另一個大漢手中則是滿滿一筐雞蛋。
中年男子,小廝,大漢,四人均是高昂着頭,以至於樑兒甚至都能清楚的看見他們鼻孔中塞滿的鼻毛,心中頓時又是一陣厭惡。
“讓公子就等了,我們老爺今日有些忙,不方便麪見公子。然老爺心善,也料想到公子此來何意,便差老夫給公子和夫人送些口糧來。還請公子莫要見怪,且將這些老爺的小小心意全全收下,回去與夫人細細品嚐纔好。”
這中年人說話看似句句恭敬有度,卻是字字都戳在趙政的痛處。
趙政語氣波瀾不驚:
“那便勞煩趙管家替本公子跟舅父道聲謝了。”
趙政招呼樑兒去接大漢手中的糧袋,自己則伸手去接另一個大漢手中的那框雞蛋。
趙管家斜了一眼兩個大漢。
霎時間,四隻伸出等着接口糧的手臂還停在半空,樑兒和趙政已是一個渾身是麪粉,一個滿身是打破的雞蛋。
樑兒怎麼也想不到,那兩個大漢竟在她和趙政伸手的瞬間將手中的糧袋和雞蛋都倒在了他們身上。
“哈哈哈哈哈哈……”
趙管家和小廝大漢笑得前仰後合,恨不得背過氣去。
只那一個麪人和一個雞蛋人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還維持着伸手的姿勢。
他們兩個不動,就讓趙管家等人看着更是好笑,一時間笑得那個驚天地泣鬼神,引得院中其他下人也趴在門縫上笑岔了氣,門外偶有路人過往,也都停下指着他們大笑不止。
笑吧,全出來笑個夠吧。最好把你們全都笑死,笑個滿門死絕才好。
樑兒伸出的雙手氣得發抖,咬牙切齒的在心中恨道。
那趙管家見來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惹得他氣焰越發囂張,湊到趙政身邊道:
“公子政……叫你公子,你還真當自己是公子了?那趙姬不過是家道中落被趕出我們族中的落魄女子,幸而還算年輕貌美,被巨賈呂不韋收做舞姬,又轉贈給秦國公子子楚的。誒你說,這好巧不巧的,沒多少時日你就出生了。這我們就不明白了,公子,您究竟算是巨賈呂不韋的兒子呢?還是秦國公子子楚的兒子?”
“趙管家,公子他才七歲,您這樣問他就不合適了吧。這個問題別說他回答不了,就算是他娘,怕是也答不出來吧?”
一旁的小廝忙配合道。
“哈哈哈哈……”
衆人又是一陣鬨笑。
樑兒一聽他們提起了這個事兒,心知趙政一定再難自控了,忙看向趙政。
果然,趙政滿是蛋液的臉上已是死氣一片,兩眼瞪得大大的,渾身抖個不停,略短的寬袖下隱約可以見到死死緊握的拳頭,似要將自己的手心摳出血來。
樑兒腦中忽然閃過出門前趙姬的囑咐,故而雖然她也是此生頭一次受到這樣的窩囊氣,卻也迅速冷靜下來。
現在她與趙政母子的情況是,若是在這裡要不到口糧,便定會是個餓死的結局。
如今他們二人在這的局勢已是不可逆轉了,口糧也定不會再給他們多餘的了,那便不能將事情鬧得更僵,至少把灑在他們身上的和地上的這些保住,勉強撐過下半月再說。
“野種!”人羣中忽然有人喊出這刺耳的一句。
“野種!野種!野種!……”頓時衆人跟瘟疫一般迅速被感染,竟一句一句齊聲高喊了起來。
“你們……住口!……”趙政受了太大的刺激,瘋了一般爆發,拾起地上裝雞蛋的竹簍便要扔向嘲笑他的人羣。
樑兒大驚,立刻撲向趙政將他緊緊抱住。
趙政這竹簍雖是很輕沒多大殺傷力,可是無論砸在誰的身上,怕是都會是個讓衆人一同衝上來羣毆他的藉口。
到時候別說地上的麪粉被踩得無法再用,就連年僅七歲的趙政被這麼多成年人暴打,恐怕也會性命不保了。
“公子不要!你冷靜點!公子!”
“滾開!不要擋着我!滾!……”
趙政推打着樑兒,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
樑兒被趙政的拳頭打得生疼,卻絲毫沒有要放開他的意思。
衆人也樂得看這主僕二人的熱鬧,一邊繼續哄喊着“野種”,一邊笑得更甚。
樑兒此時心裡亦是難受至極的,不是爲趙政對她的推打,而是因爲實在不忍看着如此年幼的趙政被這麼多人聯合羞辱。
趙政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爲什麼要承受這麼多?難道就因爲他註定要成爲那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的秦始皇帝嗎?
“忍得一時,謀得百世!”
想到趙政未來“秦始皇”的身份,樑兒便趴在趙政耳邊說了這樣一句話。
怕失去理智的趙政聽不到,她的聲音是不小的,只不過圍觀衆人大喊“野種”的聲音實在太大,大家又情緒太過高昂,根本沒有人聽見樑兒的話。
能聽到的,唯趙政一人。
趙政明顯身子一緊,終是有了反應。
樑兒鬆開趙政,坦然直視他的雙眼,繼續道:
“奴婢只求公子能冷靜應對,保住這僅有的口糧。奴婢可以性命相保,今日之辱,他日公子定當百倍討回。”
眼前身着白裙,面容白皙的少女目光堅定,熠熠生輝。
趙政從未在孃親眼中見過如此光芒。
世間女子,原來不是都如孃親一般,只知道尋求他人保護的。
他盯着樑兒的眼,竟一時愣在了當地。
奇蹟般的,趙政放下手中的竹簍,對着樑兒正色道:
“記住你今日對我說的話,他日若無法兌現,我定會要了你的命。”
聽了他的話,樑兒也怔了片刻,隨後回了趙政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便轉身跪於趙管家面前五體投地道:
“奴婢替公子多謝趙老爺和趙管家了,今日之大恩,他日我家公子與夫人定當重謝。”
五體投地,在戰國時代,這是比磕頭還要更大的禮,一般都是極下等的人對身份極高的人所行的跪拜大禮。
“哼,一個婢子沒資格跟我說這些,要感謝的話,還得你家公子自己說啊……”
趙管家眼睛斜向趙政,陰陽怪氣的道。
衆人,包括樑兒,全都齊齊看向趙政的反應。
趙政從頭到腳都是粘糊糊的蛋液,有些地方還粘着碎掉的蛋殼。這樣看似滑稽的樣子,卻配了一副極深沉的表情。
他緩緩走向趙管家,走過樑兒身邊時不經意的掃了樑兒一眼。
那一瞬間,樑兒看見他深不見底的瞳仁,突然恍惚的不知他究竟多大年紀了。
似乎是她剛纔那一句話,讓這個本就早熟早慧的孩子,變得更加老成了。
趙政在趙管家面前站定,緩緩俯下身去,先是行了一個恭敬的俯首禮,
“此禮敬趙管家。趙管家日理萬機,勞苦功高,還心繫我們母子流落在外之苦,親自爲政兒送面送蛋,實讓政兒感激不至。”
趙管家半眯着眼,似乎對趙政的話沒提起太大興趣。但在他這個管家面前趙政自稱“政兒”,卻沒有如往常自稱“本公子”,卻讓趙管家心中有一絲驚訝。
隨後趙政竟又跪下,
“此禮敬舅父大人。舅父大人一向對我們母子關愛有加,雖平日事務繁忙,仍舊對我們的生活時有惦念,關懷甚切,時常饋贈口糧,救我們母子與水火。舅父大恩,政兒銘記於心,終生不忘,有朝一日定會傾囊相報。”
隨後,在衆人的唏噓聲中趙政又成五體投地之勢,一如方纔樑兒所做。
對趙政的所說所做,樑兒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表面看不出絲毫差池,趙政倒真真是誠誠懇懇,把自己的姿態放到了最低,甚至低到形如奴婢賤民,可這背後的深意卻只有樑兒才知道。
趙政現在把自己擺的有多低賤,以後他就會以多狠辣的手段將這一切加倍討回。
想到這,樑兒不免對這家人心生些許憐憫,想來定是個五馬分屍,凌遲處死之類的悽慘結果了。
“誒!這就對了嘛!一個登不上臺面的棄子,連路邊的野狗尚且不如,秦國又怎會認你?與其當自己是個沒名分的秦國公子,不如放下那莫須有的架子,做個安分守己的賤民,在我趙國好好生活。如是餓了,便來我們趙府討口飯吃,我們老爺與你母親怎麼說也曾是血系族親,定是不會拒絕的。”
趙管家不要命的把趙政的傷口上又撒了一遍鹽。
“趙管家說的是,政兒受教了。若是無事,政兒這就收拾一下回去了。”
趙政竟然好似沒聽出趙管家的諷刺之意,仍舊恭敬道。
趙管家並沒讓趙政起來,只是說了句:
“好好,快回去吧!這大福的天,若是不快些回去,你身上的蛋怕是會很快餿了,這蛋要是餿了可就不好吃了……呵呵……”
說到這,趙管家竟控制不住笑出聲來,衆人亦是又跟着鬨笑起來。
“呵呵……好了好了,大家都散了吧啊!呵呵……”
趙管家臨回院子之前,還不忘主持一下大局,宣佈散局。門口這麼多人,若是鬧太久,吵到老爺他也是開罪不起的。
人們鬧哄哄的聚起來,又鬧哄哄的散去。
不一會,巷子中便又只剩下趙政和樑兒二人。零星有一兩人路過,卻也沒人多關注他們分毫了,畢竟他們現在的樣子連乞丐都不如,任誰都不願沾他們的晦氣。
樑兒忙去扶起跪在地上趙政,幫他摘掉粘在身上的蛋殼,又抽出自己身上沒有沾到麪粉的裡袖,要幫趙政擦他臉上的蛋液。
“我說過,蛋液是擦不掉的。”
他淡淡的拂開樑兒的手。
“雖然擦不乾淨,卻也多少能好一些。”
面對這樣年幼受辱又堅強倔強的趙政,樑兒是真的有些心疼。
“既然擦不掉,是否會好些又有何差別?要麼就一次弄乾淨,否則做什麼也是多餘。”
趙政態度依舊堅決。
樑兒驚訝他以七歲的年紀說出這麼意味深長的話。
趙政竟是一個這麼決絕的人,喜惡也是那麼分明。
在他的認知中,不是黑就是白,儘管“白”幾乎沒有;不是對就是錯,儘管“對”也幾乎沒有。
儘管他的世界觀是這樣簡單明瞭,他卻能如方纔一般,違揹着自己的內心做出那樣圓滑老成的戲碼,演技高深到連趙管家那種本該很精明的大院管家都沒能看出他的真意。
趙政是個從未生長在陽光下的孩子,這樣的孩子,叫他未來如何仁善?
儘管一個好的君王並不需要太多仁善,尤其在如現在一般的亂世。但從對一個七歲孩童的期望來講,有誰會希望他從降生起便以這種陰晦的方式存活一生呢?
樑兒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一捧一捧的收起散落地上的麪粉倒回糧袋中,隨後又挑了一些還算完整的蛋殼,在趙政身上取了一些殘留的蛋液放回竹簍。
竹簍裡事先鋪上了趙政粘滿蛋液的外袍。天氣炎熱,外袍已經有些乾硬了,是以幾乎不會再有蛋液滴出竹簍了。
二人又是一路不語,直到將糧袋和雞蛋送回家中。還沒等跟趙姬打過照面,趙政便拉着樑兒拿了換洗衣物上了山頂洗去一身髒污。
又恢復乾淨的二人躺在湖邊的大石仰望天空。
“今日我說的話是認真的。”
趙政終於開口。
“公子指哪句?”
“今日之辱……你若騙我,我會殺你。”
趙政依然語氣平淡。
“好。”
樑兒的回答沒有絲毫遲疑。
趙政回頭看向她,意外對於自己看似威脅的話,她竟只淡淡回了一個字。
趙政剛要開口問她,卻馬上又閉了口,轉回頭繼續看向湛藍的天。
只那一瞬他便明白,這個女人要麼是個信口開河不計後果的傻子,要麼是個胸有成竹的極聰慧之人。
今日在那般緊急的情況下,她提醒他“忍得一時,謀得百世”,這樣的人必然不會是前者。
所以,不必多問了。
只是樑兒曾說她從小便是一介流民,又怎會有如此見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