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十分,天際一片血紅的顏‘色’,‘豔’得有些離譜,看得人心中壓抑。.。
昭陽殿的兩扇‘門’緊閉着,殿中已經燃起了百盞油燈、千根燭火。
趙政滿面嚴肅在案前批閱着奏章,樑兒則跪坐於他的身邊,替他整理他批完的部分。
碩大的殿‘門’吱吖一聲緩緩開了一道縫,打破了原有的寂靜。
一個內‘侍’輕聲入內,走至殿中央施禮通報:
“啓稟大王,相邦大人帶了反臣成蛟的首級來給大王過目。”
首級?
樑兒有如五雷轟頂,雙手立即扶住桌案,將自己搖晃的身子穩住。
趙政正在寫字的手忽的一抖,竟劃出了長長的一筆。
他卻未動聲‘色’,依舊保持着書寫的姿勢,低垂着眼看着竹簡。
莫不是樑兒方纔餘光瞥見他錯劃的那一筆,怕是連她也看不出他情緒的變化。
“仲父……”
趙政並未擡眼,淡聲問道:
“他老人家親自送來的?”
“是,相邦大人現已在前殿候着了。”
“‘混’賬!”
趙政猛的擡頭呵斥:
“那還不速速將他請進來!難道還要他老人家在外面等着不成?”
“諾!諾!……”
內‘侍’嚇得變了臉‘色’,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臨走倒也沒忘了將‘門’帶上。
“樑兒。”
趙政目光仍停留在方纔內‘侍’所站的位置。
“你先回避一下。”
樑兒還未回神,成蛟的首級……這個打擊對她而言太大了,她腦中一片‘混’‘亂’。
但見趙政神‘色’緊張,如臨大敵,她便也知事態嚴重。
大殿的‘門’又一次緩緩被推動,樑兒全力跑開,躲在遠處一根漆柱後面。
她努力壓制着自己的情緒,卻無意中遠遠望見正端坐於案前、凝神盯着殿‘門’的趙政。
自樑兒入秦起,便一直伴他左右,無論是晨議聽事、讀書寫字,還是用膳就寢……
這卻是她第一次站在遠處遙望,看趙政孤軍奮戰。
呂不韋單手託着一個木盒,自‘門’外昂首步入殿中。
他行走如風,眉宇間亦是張揚着刺目的神采。
而趙政則目光轉柔,面附笑意。
呂不韋在趙政的桌案前五步處站定。
見趙政正在批閱奏章,便出言稱讚:
“大王能如此勤政用功,老夫真是甚覺安慰!”
趙政斂頭含笑,謙遜道:
“仲父大人對寡人的教誨寡人豈敢輕忘?仲父每日‘操’勞國事,寡人身爲晚輩,自是應當替您分憂。何況這些奏章仲父大人本就已全部過目批註,寡人只需閱覽加印即可,又有何累?倒是仲父大人要多些注意身體,畢竟有您在,纔是我大秦之福!”
他一如往常,把呂不韋的馬屁從頭拍到了尾。
“嗯。”
呂不韋毫不客氣,滿意的點了點頭,復而正‘色’道:
“想必大王已經得知,老夫此來,是‘欲’呈上反臣成蛟之首級與大王過目。”
他上前幾步,將木盒輕輕放在趙政的桌案上,放置時還有意將趙政正在批閱的奏章壓於木盒之下。
趙政將這些看入眼中,卻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色’,等着呂不韋的下一步動作。
呂不韋伸手去開木盒。
這木盒專用於盛放首級,是可以從五面完整敞開的。
木盒打開的剎那,遠處柱後的樑兒緊咬着‘脣’,雙目圓睜,死死盯着那案上人頭。
‘亂’發粘着烏黑的血跡,鋪散在臉上,遮去了他原本的容貌。
但透過那幾縷‘亂’發,仍然隱約可見他英‘挺’的鼻,好看的‘脣’,加上那般標緻的臉型輪廓……
那定是成蛟無疑……
淚水霎時間奔涌而出。
樑兒渾身顫抖,幾近窒息,卻仍用雙手狠狠按住自己的嘴,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成蛟!……成蛟!……
那個與她相伴多年、知音知心的清秀少年;那個優柔似水、笑若‘豔’陽的俊逸男子;那個永遠一襲素白,甚至潔癖得有些可愛的公子成蛟……
那樣完美的他竟被害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這讓樑兒如何能夠接受?又怎樣能夠忍受?
“這真的是成蛟?”
沉默片刻的趙政怔怔開口。
呂不韋語氣淡漠。
“正是。”
“怎會如此髒‘亂’?”
趙政‘露’出嫌惡的神情,身體稍稍向後退了一退。
呂不韋見狀,瞥了一眼成蛟的首級,解釋道:
“大王莫怪,這是軍中的規矩,斬首之人皆不得梳洗,尤其是如公子成蛟這般大逆之人。”
趙政的身子仍是向後傾着,蹙眉嘆道:
“這都怪他自己不安分,非要圖謀寡人之位。若他老老實實做個王親貴胄,便能保得一生榮華,衣食無憂。現在可好,身死斬首不說,就連只剩一顆頭,也要落得如此污穢。”
呂不韋聞言亦是一嘆。
“公子成蛟謀逆,身首異處自在情理之中。大王不必如此神傷,好生休息,保重身體纔是緊要。至於這首級……老夫稍後命人隨便埋了便是。”
“一切聽由仲父大人安排。只是……可否讓人給他梳洗一番再行下葬?”
趙政以手輕掩口鼻,眼底生出些許憐憫。
呂不韋聞言,眸中隱有幽光流轉,稍作停頓,點頭答道:
“既是大王開口,老夫應了便是,再者,大王仁善本也是我大秦之福。”
樑兒心驚,該不會是呂不韋看出了趙政對成蛟的手足情誼?
趙政卻緊接着自座上站起,背過身去,語氣黯然:
“唉,寡人只是覺得,他雖然已死,卻無論如何也是先王生前最爲寵愛的幺子,寡人得給過世的父王一個‘交’代,總不能讓他死得如個市井小民。”
呂不韋垂眸,趙政這番說辭合情合理,令他斷然打消了方纔生出的疑慮。
“大王說的有理,此番是老夫有欠考慮了,老夫這便差人去辦,就先告辭了。”
樑兒心道“好險”,也暗歎趙政的機智,至少在可行的範圍內,替成蛟挽回了一些顏面……
呂不韋收了木盒,躬身請辭。
趙政見呂不韋要走,便忙搶着上前去給他引路。
“仲父大人慢走。”
隨着呂不韋邁出昭陽殿,殿‘門’再次緊閉。
趙政獨自站在空‘蕩’‘蕩’的大殿中央,久久未動。
樑兒拂袖拭去滿面淚痕,重新調整了呼吸。
她自柱後走出,緩緩行至趙政身後。
趙政不動不語。
她亦不動不語……
周遭空氣彷彿凝滯了一般。
此刻,他們都需要一些時間,去調息剛剛呂不韋帶給他們的內心的重創。
許久,樑兒仰頭默默望向趙政的背影。
二十歲的秦王政已初脫少年之氣,他高大英‘挺’,肩背寬闊,彷彿已經足以撐起一片不小的天空。
但不知爲何,這樣的身影總讓人有種孤寂涼薄之感……
“寡人方纔不是不想讓你見他最後一面,只是於成蛟而言,他不會想讓你見到他這副樣子……況且,若眼見成蛟首級,你定會控制不住情緒,寡人……不能再讓你有任何危險。”
夜裡,寢殿之內,趙政終於開口。
提及此事,樑兒的淚再次無聲落下。
呂不韋,這個‘陰’狠可怕的男人編織着一切‘陰’謀,陷害成蛟謀逆,毀了他的名節,害他得了千年罵名,砍了他的頭,卻又不讓人爲他梳洗,竟讓向來一塵不染、清俊質雅的他如此污濁不堪的來見他最敬愛的兄長最後一面。
樑兒雙手不自覺的握緊,氣息再也無法調和,憤悶、心痛夾雜着回憶,全都在‘胸’中‘混’‘亂’的翻騰‘交’纏着。
她從未這樣恨過一個人,亦從未這樣無法冷靜。
見她如此,趙政的手緩緩撫上她的臉頰。
“樑兒,忘了成蛟吧。”
他淡淡的,沒有任何情緒。
樑兒卻是一滯,音帶哭腔。
“大王說什麼?奴婢……沒聽清……”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忘掉成蛟。”
趙政又說了一便,語氣卻變爲命令一般。
樑兒紅腫着眼,怔怔的看向他,忘掉成蛟?爲何忘?又如何忘?
趙政知她心思,話語間又重歸淡然。
“是你教我的,忍得一時,謀得百世。只有忘掉了,才能不痛……不痛,纔會不恨……不恨,纔不會‘露’出任何破綻。”
趙政輕撫着樑兒油滑的墨發,眼中卻有堅毅的神‘色’隱現。
“寡人問你,有鳥落在城中,它三年不震翅,不飛不鳴,默然無聲,這是什麼鳥?”
樑兒睫‘毛’微顫。
‘春’秋時,楚莊王繼位三年,卻無任何政績,終日沉溺聲‘色’,眼看楚國就要地位不保,大夫伍參便在此時問了楚莊王一句話。
而趙政方纔所問,正是伍參的原話。
只一瞬間,樑兒便懂了趙政之意。
她鬆了雙手,穩了氣息,緩緩擡眸對上趙政的眼,口中說出了與當年楚莊王同樣的回答:
“它不震翅,是爲了生長羽翼,不飛不叫,是爲了暗查民情。此鳥三年不飛,飛將沖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
楚莊王正如他自己所說,待羽翼豐滿之時他便親理政務,斬殺貪官,任用賢臣,出兵攻齊,又大勝晉國,最終得以稱霸天下。
趙政此時以楚莊王作比,是在許樑兒一個“三年”。
他要以三年的時間做準備,殺了呂不韋,爲成蛟報仇。
樑兒心知趙政說得沒錯,一定要真的忘了成蛟的仇,才能騙得過呂不韋那等厲害的角‘色’,讓他放鬆戒備,使自己得到自豐羽翼的機會。
可是,她樑兒只是一個宮婢,無關呂不韋的大權,她不明白她爲何也要將成蛟遺忘。
樑兒目光悽悽,仰面問向趙政:
“大王想說的,奴婢瞭解了。只是奴婢不懂,大王要那般做,奴婢輔佐便是,但我區區一個宮婢,爲何也要避嫌?”
她不想要忘了成蛟,不要……
趙政微嘆了一口氣,眸光悠柔。
“不,你不是宮婢,在寡人心裡不是,在成蛟心裡不是,在呂不韋心裡亦不是。”
樑兒不解,水眸輕閃着尋求趙政的解答。
趙政的指腹輕輕劃過樑兒的眉梢,語調輕緩,語意悠長。
“寡人一繼位便求了呂不韋接你入秦。你是一個婢子,卻成了寡人唸了三年的‘女’人,他出於好奇親自去趙國尋你。入宮後,寡人又多次爲你破例,昭陽殿、冀闕、“繞樑”琴……雖未封賞,你卻比任何後宮‘女’子都更接近寡人。你覺得,你在他心裡還會只是一個宮婢那麼簡單嗎?”
樑兒垂眼,心裡莫名慌了幾分。不知不覺間,她在趙政心中已是那麼特別的存在了嗎?
然而此刻,趙政卻斂去了柔思,正了臉‘色’。
“呂不韋若知你心念成蛟,爲防你對寡人產生影響,定會將你除去。寡人已失成蛟,不能再失去你。答應寡人,保護好自己,如此寡人才能全心對付那個老狐狸。”
這話說到後來,他竟現出幾分懇求之意。
樑兒無聲點頭,他信趙政,自然也不會給他平添麻煩。
這也是她對成蛟的承諾。
趙政輕柔的將她抱入懷中,安撫道:
“至於成蛟,即使你我將他暫時忘記,他也會一直與我們站在一起,這一點,無人可以改變。”
樑兒閤眼感受着趙政強有力的心跳,似乎也同時感受到了他非常人的隱忍。
趙政意志堅定、深謀遠慮,讓樑兒彷彿看到了未來那個運籌帷幄、遊刃有餘的千古帝王。
成蛟,我會全心輔佐你最信任愛戴的王兄,代替你堅定不移的站在他的身後,助他親政奪權,一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