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請看,這便是我楚國專‘門’爲您準備的厚禮。”
黃歇差人牽了一匹馬進來。
此馬剛一入內,衆人的眼便齊齊亮了起來。
這匹馬周身黝黑油亮,身形高大,四肢修長,健碩堅實,眼神中更是有着堅毅不可侵的銳利。
相較趙政的魑驦,這匹馬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
黃歇面‘色’傲然,又不失恭敬。
“楚王聽聞秦王愛馬,而秦王的坐騎魑驦年歲已高,楚王便尋遍天下,終尋得了這匹汗血寶馬,送與秦王作爲親政賀禮。此馬體態俊美,強健壯碩,又極爲耐渴,每日僅飲一口水便能日行千里、夜奔百步,故而取'千里'之音,名爲'纖離'。”
楚國不愧爲戰國之中最地大物博的一國,無論是上一次的泰阿名劍,還是這一次的纖離名馬,每次出手皆是至寶。
趙政起身,走至馬前。
他未伸手撫‘摸’,就只定定與那馬兒對望。
這一人一馬,眼神竟有七八分相似。
“纖離……”
趙政‘脣’角一挑。
“楚王這禮,寡人受了。”
言畢,他翻身上馬,自殿中直衝了出去。
衆人也隨之紛紛步出殿外。
人羣之中,樑兒癡然。
殿前曠闊的空場之上,纖離四蹄翻騰,長鬃飛揚,它仰天長嘯,嘶鳴之聲動人肺腑、響徹晴空。
真是好一副馬踏飛燕的景象。
而在它背上那剛及弱冠的年輕男子,劍眉入鬢,眸‘射’寒星,身軀凜凜,天質自然。
他是大秦至高無上的一國之王。
八年臥薪嚐膽、卑微隱忍,終得憑藉一己之力,平叛‘亂’、斬佞臣、奪大權。
他是未來將會一統天下的千古一帝,他是——秦王政!
案前,趙政若有若無的一嘆。
“砍了。”
被趙政下令誅殺之人早知結果如此,面‘露’哀‘色’,卻未哭喊,任由‘侍’衛將他拖走。
殿外,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見狀,低沉一語:
“第二十七個了……”
“敢問這位先生是有何事?”
守‘門’宮人按例詢問。
男子恭敬一揖。
“勞煩大人通報一聲,齊人‘毛’焦,請求覲見秦王。”
宮人亦回了一禮,隨後入殿通報。
片刻,他又從殿中出來,問道:
“請問,先生是否是要爲我大秦帝太后一事進諫?”
‘毛’焦點頭應“是”。
宮人蹙眉搖頭。
“唉!難道先生沒見到宮城下面堆積如山的死人嗎?”
‘毛’焦淡然而笑。
“我聽說,天上有二十八個星宿,現在死的人已經有二十七個了,我來的原因便只是想湊齊它的數目罷了。麻煩大人替我再跑一趟,替在下告知秦王,我並非怕死之人,只求一見。”
殿內,宮人如實稟報。
趙政冷笑。
“此人言語如此囂張,他的屍骨便不配堆積在寡人的宮城。先讓他進來,順便傳令下去,備一大鍋開水,等着將他煮刑。”
宮人聞言,不禁吞了一下口水,脊背瞬間有冷汗冒出。
出‘門’叫‘毛’焦入內時,看向他的眼神都不免多了幾分同情。
‘毛’焦由前殿進入正殿需要通過一條長長的甬道。
他走得極慢,宮人忍不住頻頻催促。
“先生,你就不能走快些,大王還等着呢!”
‘毛’焦嘆息:
“大人,這條甬道走到頭的時候,我就要被煮死了,你難道就不能忍受我片刻嗎?”
宮人聞言,立刻閉了嘴,面‘露’哀‘色’,再不催他快走了。
趙政端坐於殿中,等得有些不耐煩,他蹙眉。
“怎得這般慢?”
樑兒見他有些氣躁,便端了甜漿送至他嘴邊。
趙政轉頭看向樑兒,她一身白裙,膚白如脂,面上含着淺淺的笑意,好似一朵純淨的雪蓮,只望一眼,便讓他心中的躁意‘蕩’然無存。
他輕輕接過樑兒手中‘精’巧的小碗,淺啜了一口。
“很甜。”
樑兒見趙政的心情似有平復,便展顏笑開,如盛放的梨‘花’,瞬間癡了趙政的眼。
忽然殿‘門’大開,一男子緩步入內,正是‘毛’焦。
趙政放下手中小碗,神‘色’恢復清冷,淡漠望向來人。
“齊人‘毛’焦,拜見大王!”
趙政並沒說話,依舊只是冷冷的垂眸看着他。
‘毛’焦見狀又是一拜,直言道:
“我聽說,人只要還活着,就不會想到死;只要還擁有國家,就很難想到亡國。但是,想不到死亡,不代表就不會死;想不到亡國,不代表國家就會永存。這生死存亡之道,聖明的君主定會急於想知道。不知大王是否想聽呢?”
趙政眼中幽光閃動。
“說來聽聽。”
“罪臣嫪毐與帝太后有染,大王將其車裂,是有嫉妒之嫌;把兩個嬰孩摔死,這會被視作不仁;遷母至萯陽宮,這便被稱爲不孝;對進諫之人施以酷刑處死,這是桀紂才慣用的暴行。如今天下之人全都因大王所爲而寒了心,無人心向秦國。若長此以往,秦國危矣。”
‘毛’焦‘挺’了‘挺’身。
“現在我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請大王下令拉我去受刑吧。”
說罷,便自己開始寬衣解帶,等着被人丟入沸水之中。
對此,樑兒心生佩服。這‘毛’焦句句在理,淡定自若,確非等閒。也難怪他在此處能入得了史書。
趙政對‘毛’焦亦是面‘露’欣賞之‘色’。
他當初遣走趙姬又誅殺諫臣,這些本就是爲了立威。
如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趙政的目的早已達到,現下只需要一個“臺階”便可停手,而這“臺階”必須言之有道、情理兼具,方纔可以讓他下得自然。
他等了幾日,終於等到這樣一個人。
趙政起身走下殿中,一手扶住‘毛’焦,示意他無需如此,另一隻手止住正‘欲’上前的‘侍’衛。
“赦免此人。”
‘侍’衛聞言再次退出殿外。
趙政轉向‘毛’焦。
“先生將衣服穿好吧,寡人願聽先生所言,收回成命,接回帝太后。”
‘毛’焦含笑,輕施一禮。
趙政負手轉身:
“寡人要封‘毛’焦爲上卿……”
他略施停頓,眼眸半垂,繼續道:
“拜爲仲父。”
‘毛’焦一驚,猛然擡頭。
仲父?秦王的仲父不是呂不韋嗎?他雖以失權,但仲父之名卻猶在啊!秦王怎可有兩個仲父?
樑兒也擡頭望向趙政。
他拜‘毛’焦爲仲父,就等於是在打呂不韋的臉,讓呂不韋無地自容。
而立‘毛’焦爲仲父,趙政亦未施拜禮,僅是口頭之約罷了。
‘毛’焦現今只空有一個上卿的爵位,並被授予任何官職,也定不會成爲第二個呂不韋。
這段日子,趙政把呂不韋強行按在身邊,招招攻向他的死‘穴’,可謂解足了過去近十年的恨。
趙政並未理會‘毛’焦的不解,即刻下令備車,他要親自去萯陽宮迎接帝太后。
萯陽宮雖爲王宮,卻是個荒蕪之地,就連宮人也不出二十人。
空‘蕩’‘蕩’的殿中落滿灰塵,趙姬面如死灰,獨自一人披散着頭髮坐在坐榻之上。
“母后近日可好?”
母子許久未見,趙政沉默許久,也只說出了這樣一句無用的客套話來。
趙姬慘然一笑。
“大王殺了我三個兒子,還問我好不好?”
趙政凝眉。
“三個?”
趙姬擡頭,一雙大而空‘洞’的黑瞳死死盯着趙政。
“怎麼?大王以爲你只殺了我兩個兒子?”
她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趙政,眼中血絲盡現。
“那我的政兒呢?他的命怎麼算?”
趙政薄‘脣’緊抿,雙手成拳,在趙姬的‘逼’問之下,他竟寸步難移。
趙政身後,樑兒心中起伏不已,此時此刻,她難受得想哭。
趙姬固然可憐,可至少她能肆無忌憚的發泄,而趙政要怎麼辦?
趙政要獨自承受這麼多人的憂怨,他一直隱忍不發,該如何才能排解這份積鬱?
趙姬行至趙政跟前,雙手猛的抓住趙政垂下的廣袖。
“你這食人血‘肉’的野獸,把我的政兒還回來!還回來!”
趙姬用力搖晃着趙政的身軀,趙政閉眼,就那麼任她肆意推打。
樑兒再也看不下去,強忍着眼淚,斂頭施禮,大聲道:
“大王!時辰已到,還是快些接太后回去吧!”
趙政聞言深吸一口氣,淡聲吩咐左右:
“迎太后回宮。”
幾個‘侍’衛上前將趙姬拉開,趙姬被拉至‘門’外,依舊大罵着“野獸”,直至被塞上馬車……
趙政那一口氣憋了好久方纔緩緩呼出。
他剛要擡腳步出殿‘門’,卻被樑兒突然緊緊抱住。
樑兒並未言語,他卻能感到懷中的她在輕輕的‘抽’泣。
“你們都出去。”
趙政冷冷一句,遣走了所有宮人。
殿內僅剩他與樑兒二人。
只那一瞬,趙政冷若冰霜的面上便有如初雪融化。
他雙手附上樑兒顫抖的背,淚水霎時奪眶而出,畫出了滿面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