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將取來。”
昭陽殿中,趙政淡聲吩咐。
內‘侍’忙躬身應“諾”,快步跑去覽閣取書。
樑兒側頭瞥向趙政手中那捲名爲的書簡,不禁嘆道:
“大王最近很鍾愛韓非的書。”
趙政點頭,面‘露’讚賞之‘色’。
“這個韓非十分‘精’通刑名法術之學。尋常法家著書,或重法、或重術、或重勢,而韓非則‘揉’合三派之長,自創了法、術、勢相結合的一番理論。可謂是法家學派的集大成者。讀他的書,時常會令寡人有茅塞頓開之感。若能有機會與此人促膝而談,寡人此生便無憾了。”
樑兒知道趙政是惜才之人,可無論是歷史還是此刻的現實,韓非與趙政,似乎都缺少了些許緣份。
“聽聞韓非的身份乃是韓國公子,當今韓王之宗親,大王若要見他,恐怕沒那麼容易。”
對於樑兒所說,趙政不以爲然,他眼神堅定,似乎對韓非志在必得。
“韓非在韓國並不受重視,他屢次諫言,韓王安都不予理會。如此有才華之人留在這樣不知賞識的國家,豈不可惜?”
樑兒的杏眼不自覺的忽閃了兩下。
“大王是否已經有打算了?”
趙政抿‘脣’一笑,側目看向樑兒,他並未直接回答,只提示道:
“韓非……師承荀子……”
樑兒垂眸想了一下。
“李斯大人……亦是師承荀子……”
趙政的笑愈發柔和,右手輕輕撫上她耳際的發,由上至下摩挲了幾下,好似是在誇獎小朋友答對了問題一般。
“寡人當初命李斯謀劃攻韓一事,如今已有了些成效。”
成效?……樑兒想了想,她並未聽說近日韓國有何異動啊。
“大王是指……?”
趙政將手放下,略正了臉‘色’道:
“這說起來,韓國也真是人才凋零,全國上下竟只韓非一人可用,可韓王安卻又偏偏怎麼都不肯用他。前些日子,韓王安不止再次拒絕了韓非變法強國的諫言,甚至還讓大臣堂溪公然羞辱於他。樑兒你覺得,這些可合常理?”
聽了趙政這番話,樑兒一驚。
的確……按照常理,韓非身負王室血脈,身份尊貴,就算是屢次諫言都不被韓王採納,卻怎麼也輪不到一個普通大臣在大庭廣衆藉此來羞辱他。
這在上下等級分明的古代,尤其在極重禮數的‘春’秋戰國,是很不合理的。
“那堂溪……”
樑兒已經猜到此人必有問題,她看向趙政,等待他的確認。
趙政輕笑,眼中幽光閃動。
“呵呵……想當初,李斯可是在他身上下了不少的功夫。”
“若只是不想讓韓國強大,只需韓王安不理韓非便可。又何須如此在衆人面前讓韓非顏面掃地?……大王想要讓韓非對韓國徹底失望?”
樑兒縷了許久,總算理清了頭緒。
趙政頷首。
“李斯與韓非曾爲同窗,對他的脾‘性’多有了解。他是韓國公子,體內流着的是韓王室的血,又如何能爲我大秦效忠?除非,他如熊啓兄弟二人那般,對母國宗室徹底斷了念想。”
昌平君和昌文君就是前任楚王在秦做質子時與秦國公主生下的兒子,可哪怕是前楚王歸國之後怎麼也生不出兒子的那幾年,楚國也從未想過將他二人接回,真真是傷透了他們的心。
即便如今昌平君熊啓已在秦國做上了左丞相的高位,楚也未曾對他有過半分表示。
或許於楚國而言,他們就從來不算是楚國的公子……
“大王的下一步,是否是要‘逼’韓王送出韓非了?”
歷史上的韓非是何等厲害的人物,樑兒自是希望能早些見到他,可同時她又心痛於韓非的悲劇,希望一切能夠止步於此。
趙政面上浮起一片狡黠,眼中瞳仁更是深不見底。
“左右最近我秦國幾十萬大軍也都空閒得很,不如就去秦韓邊境列陣‘操’練個幾日,也好讓那韓王安也一同看看熱鬧……”
一個月後,秦軍果真在秦韓邊境像模像樣的列了陣,聲勢極爲浩大。
小小的韓國自認與秦軍對抗就似‘雞’蛋撞向石頭,第一時間便派了使者跑到秦軍大營去說和。
韓使本來已經做好了割地賠款的心理準備,卻不料秦軍一開口只提了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要求:
公子韓非入秦。
韓王安完全理解不了秦國爲何如此看重韓非,竟肯耗費這般軍力以換他入秦爲謀。
很快,韓非便被韓王安歡天喜地的驅趕到了秦國。
在韓王安的眼中,扔出一個囉嗦又無用的韓非就可換得韓國幾年無亡國之憂,這份買賣着實划算。
冀闕之中,趙政終於如願見到了韓國公子韓非。
他一襲青衫,個子不高,圓臉,大眼,一字眉。
這樣一副長相,令他在四十出頭的年紀,仍舊看着不甚嚴肅,反倒有些令人覺得他順從可欺。
身爲一個政客,他的外表確實少了幾分存在感。
可即便如此,樑兒亦不敢對他生出絲毫不敬的念頭。
畢竟千年之間,韓非及他的思想,在中國法制史、思想史和哲學史等諸多方面,都具有極高的地位。
就連秦始皇和漢武帝都是遵循着他的理論推行中央集權強權統治的。
韓非躬身一禮。
“韓非……拜……拜見秦……秦王……”
他患有嚴重的口癡,此事來自未來的樑兒自然是知曉的,而趙政對此也是早有耳聞,故而並未覺得稀奇。
可殿中大部分臣子卻是不清楚的。
他們聽到韓非說話這般不利落,便紛紛擡頭看他,甚至有人開始‘交’頭接耳,‘私’下嘲笑起他來。
見此情勢,趙政面上立即有如千年冰封,任誰見了都會覺得不寒而慄。
“公子韓非乃是我大秦上賓,何人膽敢對其不敬,寡人必以極刑待之!”
這一句果然奏效,殿中瞬間變得鴉雀無聲,每個人都重新擺正了身形,垂眸呈乖順狀,彷彿之前的事從未發生過一樣。
這一刻,樑兒清楚的看見,韓非看向趙政的眼神驟然明亮,其中滿布震驚,還夾雜了些許敬佩與感‘激’。
生於王室,如此長相,又有口癡的疾患,可以想像韓非自小定是受盡了嘲笑與調侃,可就在他入秦的第一日,秦王政竟公然下令任何人不得對他不敬,否則將被處以極刑。
秦王政,是這天下間唯一如此看重他韓非的人。
被埋沒了半生的千里馬終於遇上了伯樂。
韓非滿心‘激’動,終於放下了對秦國的成見,滿懷真心與趙政促膝長談了整整兩個日夜。
在這兩天之中,他們聊遍了、、、、等韓非的全部著作。
韓非將自己所持的治國之法全數講給了趙政,竟無一絲隱瞞。
早就對這一日期待許久的趙政自是聽得走心,就連一旁隨‘侍’的樑兒,也仔仔細細將韓非說的每一個字都聽進了耳中。
其實,韓非的理念與商鞅較爲類似。
主張依法治國,論功行賞。
但他又不贊同商鞅只論法,不用術。
這所謂術,是指君王駕馭臣民的手段。
他認爲,若君王沒有這些手段,就容易遭受臣下的欺騙、愚‘弄’和‘蒙’蔽。
在他看來,法和術就猶如衣服和食物,是缺一不可的。
除此之外,掌握權勢也甚爲重要。
君王與臣下之間,應拉開上下差距,加強鞏固君王的權力和威勢。否則大權旁落,“術”就無法實現,就連“法”也起不到多少作用。
故此,君王只要大權在握便可安邦,否則,國將危矣。
“哈哈哈哈哈……聽得韓先生一席話,真是勝得十年書啊!”
韓非的理論正對趙政的胃口,趙政對他亦是愈發讚賞。
韓非卻面‘露’訕‘色’。
“大王謬……謬讚了,韓非才……才疏學淺,若非大王肯……肯賞識,恐……恐怕終了一生,也難……難有機會將……將這些想法講……講出,更……別……別提能將其實……實現一二了。”
“韓先生放心,只要是先生想做的,寡人定將盡力爲之。”
趙政此言一出,韓非竟不禁紅了眼眶,卻強忍着不讓眼淚流出。
爲政者,最欣慰的莫過於能遇到了解自己才能的君主。
趙政於韓非,已經等同於大恩之人——知遇之恩。
韓非雖善長寫書,卻不擅言辭,只得鄭重回以趙政一計深深的長揖,謝恩離去。
自今日起,他,便是秦國之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