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夏去秋來,回到宮中,皇帝便無暇再賞戲聽曲,官員上報的一大堆朝中要務足以令他手忙腳亂、頭疼萬分。爲此,皇帝也甚少往後宮走動,雅善亦是許久不見阿瑪。
這一天,永壽宮裡備下許多蜜餞和點心,等待五阿哥下學過來與雅善一起分享,甚至期盼皇帝也能來看看她們母女二人。回宮後,皇帝到永壽宮的次數並不多,如妃雖能體諒丈夫在朝政上日理萬機,然而日復一日,她也會思念丈夫的關懷。眼見皇帝遲遲不來,她驕傲的面容多少落下幾許憔悴與失望。
“額娘,阿瑪那麼忙,一定也餓了,這麼多點心,我們給阿瑪送一些過去,好不好?”
正在如妃眉頭深鎖時,雅善忽然一擡頭,提出這樣的要求。如妃頓時揚起嘴角,撫摸雅善的臉頰,說:“好,我們給你阿瑪送點心去。”
既然萬歲爺無暇來這永壽宮,她便攜他們的小女兒去養心殿!
如妃命侍女準備了幾樣皇帝平日最愛吃的點心,出門前又多番檢查,在確定裝盤精緻並沒任何差錯後,領着雅善離開了永壽宮。
可是,去養心殿面聖並不順利,母女二人被值守門禁的侍衛硬生生攔在門外,這在平日看來本不奇怪,但凡面聖必須經過通傳,皇帝允許後方可進殿覲見。如妃並未刁難殿門守衛,而讓他們進殿通傳一聲,誰知他們言辭閃爍,眼神飄忽,這反而讓如妃心生疑惑。
“張進忠呢?你們不願通傳,那就讓張公公去!”如妃性子向來偏急,一次兩次能夠忍受,再多便不再有耐性可言了。
“奴才給如妃娘娘請安!”說曹操,曹操到。
張進忠聽到動靜便從裡頭走了出來,一見是如妃,立即打千兒行禮,又說:“如妃娘娘,今兒您還是先回去吧,萬歲爺暫不見任何人。”
“萬歲爺病了?”如妃沒有多想,只是擔心皇帝的龍體,脫口便有幾分焦色。
張進忠搖搖頭,沒有多說,只把皇帝的話傳達過來,又請如妃改日再來。如妃知他似有難言之隱,又一心爲皇帝考慮,便準備回去,不料轉身時,已不見雅善蹤影。
原來雅善趁如妃與侍衛說話時,偷偷溜了進去。
小丫頭見父心切,偏偏皇父有意迴避,心有不甘便萌生了偷偷去見聖駕的主意。
養心殿有一道琉璃門,名“養心門”,穿過養心門便見正殿,東西又有配殿,而皇帝的寢殿便在後殿。
雅善以爲皇父在正殿辦公,便直接溜進了正殿。
正殿前沒有守門的太監,安靜極了,這讓雅善毫無阻力,不禁暗暗竊喜,也沒有深思這其中的奧秘。靜謐間,她腳踝的銀鈴發出細碎的聲音,悅耳動聽,可這並未引來任何注意——殿中似乎無人——這是她得出的結論。
她正要轉身離開去後殿尋找,誰料東按板牆壁後的深處傳來一聲細微的喘息。她一陣驚喜,又走了過去,往牆南的小門慢慢往裡走,那裡通往東暖閣。
走進東暖閣東次間眼見一黃色幔帳,隱隱約約看到一個人的身影,從身形雅善已能辨出那人是誰,她立刻上前一步欲呼喚,卻在下一刻張口結舌,原來還有一個人,那個人上身露出半截肩膀,好似夏日裡用冰水湃過的蓮藕,男子捨不得放開。
男子單手抱着那人的腰,親吻着她的肩膀,她似乎在微微顫抖,卻又不敢推開身前的人。
而雅善顯然被眼前的旖旎光景嚇得不敢說話,又像是見了什麼可怕的事物,掉頭拔腿就跑,她的倉皇逃跑並未令幔帳後沉迷於瑰麗之色的兩人有所察覺。
雅善也不知道自己見了此景爲何要逃,她也不懂他們在做什麼,只覺得自己不該一直站在那裡。也不想被人發現。
剛跑出正殿便迎面撞上前來尋她的如妃和幾名宮人,如妃抓住了她,也撞見了她驚慌失措的表情,她朝雅善奔來的方向望了一眼,佯裝有些生氣地說:“你這孩子,纔沒多久就離開了額孃的眼睛,要是衝撞了你阿瑪該怎麼辦!幸好沒出什麼事。”說着,她擡頭看了張進忠一眼,說:“看來萬歲爺是沒空吃我這點心了。走,跟額娘回去。”
雅善緊緊貼着如妃的身體,跟着她踉踉蹌蹌走出了養心殿。
如妃亦是牢牢地抓着雅善的手,一步步走在通向永壽宮的西長街上,路途中又對跟在身後的素英姑姑吩咐道:“近日永壽宮的點心做太多,孩子們吃不完,剩餘的送去給各宮主位吧。”
“是,主子,那這些……”素英提着食盒猶豫道。
“扔了吧。”如妃雲淡風輕地說。
*
在那之後的一天,皇帝進一名御前侍奉的宮女爲答應的消息很快傳遍後宮,聽說那宮女原先是皇后身邊的人,不久前被撥到御前服侍,如今得沐聖恩,可真是祖上添福了!
那宮女原姓李,做了答應之後便隨淳嬪一道住在儲秀宮,聽說是皇后的主意。
李答應新獲寵,往後的日子皇帝頻頻宣召侍寢,一時之間成爲後宮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新話題。不知這小女子有何能耐,竟能令皇帝如此垂憐,不到一個月,又累進爲常在、貴人,吃盡了風頭。固寵有方如如妃,也不見當年在短時間內有此受封。
先是淳嬪懷孕,再來一個李氏累遷位分,偏偏全都出自儲秀宮,縱使如妃面上再若無其事,心頭卻萬般不是滋味。
李氏對懷孕四個月的淳嬪頗具奉承,淳嬪亦是對她照顧有加,兩人關係日漸親密,加上背後有皇后照拂,儲秀宮上下一時間大顯風頭,每每提及此事,後宮其餘妃嬪雖不是滋味,但也有遠見之人喜聞樂見,原因不難發覺,總算是有人壓倒了多年聖寵不衰的如妃了!
風言風語傳進永壽宮,多少給如妃帶來些壓力,不過她也沒做什麼,頂多私底下傷心一陣,回過頭來又滿心向着她的兩個小兒女。
“公主睡下了嗎?”如妃對鏡卸妝,素英正在使喚宮人爲她鋪牀,不經意間隨口一問。
素英回答:“奴才剛去瞧過,讓看媽哄睡過去了。”
“嗯,真怕她吃太多睡不着。”
“誰叫李嬤嬤做的點心饞嘴,又有五阿哥陪着,不過公主高興,多吃點也沒關係。”素英滿臉堆笑,又說:“主子,牀鋪好了,奴才伺候您就寢吧。”
如妃搭着素英的手起身,慢慢走到牀邊,“萬歲爺今兒晚上又召了李貴人?”
素英遲疑了一下,垂首說道:“是。”
如妃嘆了一口氣,悠悠道:“畢竟他是一國之君,這麼多年,後宮哪裡少過人。”
“相信萬歲爺也只是一時的興致,主子別太放心上了。”
“怎麼能不放心上,你說誰家娘子希望丈夫躺在別的女人身邊……倘若是在尋常人家,夫妻恩愛也就罷了,可偏偏是在這帝王家,我又被困在這後宮出不去,哎,罷了罷了,這大半輩子也就這樣了,只求以後的日子雅善能比我幸福。”落寞的眸光裡乍現溫柔色,這也只有在提及雅善時纔會浮現的目色。
“主子慈悲爲懷,老天爺定能讓公主幸福的!”
如妃沒再多說,換上寢衣躺下,閉上眼卻遲遲沒有入眠。
另一頭,雅善已沉沉睡下,一夜無夢。
*
時光稍縱流逝,李氏的風頭持續了一整個年頭,嘉慶二十三年三月,儲秀宮一聲破天啼哭,一個漂亮的女娃呱呱落地,皇十女誕生了。
時隔數年,再添皇室成員,皇帝龍顏大悅,下令普天同慶。
這日儲秀宮張燈結綵,門庭若市,不乏後宮女眷前來祝賀十公主“百祿”之喜,雅善也跟着如妃前來道賀,送上豐厚的賀禮。
這是自淳嬪懷孕後,如妃首次主動獻殷,人們都道是時移勢易,就連常年受寵的如妃都要來巴結儲秀宮的人了。
可如妃此行目的並非是爲了巴結。
“姐姐大駕光臨,妹妹有失遠迎,還望姐姐恕罪。”淳嬪原本正與其他妃嬪一起逗弄十公主,藉着熱鬧,刻意忽視太監通報,直到如妃進了寢宮,才假意上前行禮。
“你這裡可真熱鬧,我好像錯過了什麼。”如妃掃了她一眼,徑自掠過她身旁向裡走去,與衆人一同看望十公主。
新生兒粉粉嫩嫩,很快攫住瞭如妃的目光,她忍不住伸手去抱,不料淳嬪火速衝進人羣,將小女娃牢牢抱在手上,視如妃像洪水猛獸一般遠遠避及。
這一剎那的舉動令人爲之一驚,齊刷刷都看向如妃,卻聽她不疾不徐地說:“瞧瞧我,也沒問過淳嬪,不過這孩子實在可愛,讓我忍不住想要抱她。”
“這孩子愛哭,妹妹是怕嚇到姐姐。”
“也對,九公主出生那會兒也總愛哭,嚇壞了不少人,所以萬歲爺體恤,開了先例,讓我親自撫養。”
如妃一席話無疑是給淳嬪當頭一棒。大清祖制,后妃所生之子不得由生母撫養,淳嬪生下十公主後,孩子便交給了乳孃,再由別宮主位撫養。
然而當朝只有如妃例外,九公主是她親手撫養起來的。
淳嬪讓如妃當面難堪,如妃亦是不落下風,當即反擊,構成了儲秀宮中兩個女人的戰爭,而觀戰之人莫不是在看一場精彩上演的好戲。
“額娘,快看,妹妹笑了!”
稚子無辜,後宮爭寵在孩子們眼中似乎無足輕重,雅善看到妹妹咧嘴頓生喜悅,從而也吸引了衆人目光。
縱然不喜歡淳嬪與她額娘爭鋒相對,但她打心底裡喜歡這個小妹妹。
因爲這意味着將來的日子她不會再孤單了。
“看來妹妹也喜歡額娘呢,你說是嗎,淳嬪娘娘?”雅善眨着天真的大眼睛,淳嬪一時無語,只是緊緊抱着自己的孩子。
“過了這麼久,想必十公主也累了,雅善,我們改日再來看妹妹。”如妃拉起雅善小手,雅善走時又回頭看了妹妹一眼。
誰知這一眼卻是最後一眼,兩日後傳出十公主高燒病重,全身長滿紅疹,那是出花之症,性命堪虞!
一聽妹妹出花,雅善心頭亦是隱隱擔憂,總在心中默唸:希望祖宗保佑,讓小妹妹早日康復。
不過她的願望終究沒有實現,十公主最終還是在這一年的夏天,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