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別山,由於山體阻擋了東南季風的緣故,常年雨水充沛。
入夜時分,又嘩啦啦下起了大雨。
衆人紛紛找地方躲避。
山洞、樹下,巨石底下,到處都擠滿了人。實在找不到地方的就只能帶着斗笠默默的蜷縮成一團。
即使是夏天,人淋雨久了也會失溫死亡。
洪教主答道:
“伏擊地點選擇好了嗎?”
一員老兄弟答道:
“選好了,到時候前面一堵,兩邊山坡往下一衝。和官兵拼大刀片。”
所有人都默默點頭,這種天氣確實只剩下大刀片。火藥潮了!弓弦泡爛了!
加之山道崎嶇,官兵也不可能攜帶火炮。
而且一路被追殺,從未敢回頭死戰過。官兵正驕橫,肯定想不到自己還敢殺回馬槍。
……
外面淅瀝瀝的下雨,山洞裡的人默默吃點東西,然後閉眼休息。
從武漢府一路逃到大別山,大幾百裡行程,太累了。
輝煌只是短暫的,好日子沒過到半年,就又回到原形了。
司馬尚很後悔,望着周圍呼呼大睡的教徒們,心生厭惡。
自己可是進士出身,前四品大員,被裹挾跟着這幫村夫鬧造反,建什麼狗屁聖國。
還是個短命的正權。
放到史書上,也就夠10個字的分量。
甭說媲美陳勝吳廣了,連踏馬的金川部都不如。
過了一會,他挪到山洞深處,輕輕碰醒了一個曾經做過湖北漕丁的教徒,輕聲問道:
“這裡距離江寧有多遠?”
被碰醒的漢子剛想發火,看見了半塊幹餅子。
連忙接過,邊吃邊說:
“一路往南翻,看到長江,然後渡江過去,再沿着長江一路往下走,大概要走個400裡吧。”
“司馬大人,你問這個幹嘛?”
“哦哦,本官想找江南的外援。天下義軍是一家嘛。”
……
次日午後,伏兵就位。
洪教主不知是出於什麼考慮,居然也主動參戰了。他的身影倒是讓埋伏在山坡上的信徒們士氣提高了許多。
當天官兵沒有出現。
所有人苦苦熬了一夜,不敢撤下去。打埋伏就是看誰有耐心。
次日上午,官兵的大隊人馬出現了。
領頭的是武昌綠營守備張九佬,帶着2000多號人。
“弟兄們加把勁,這一趟所有人的賞銀可都不低。”
兵丁們默默的在泥濘路上跋涉,很疲憊。
但是看在賞銀的份上,還是堅持堅持吧。
一個教匪人頭5兩,賞格可以了。
撫遠大將軍很大方,偶有百姓首級掉入教匪首級當中,也不細查。
當然了,這個比例要牢牢控制好。
目前是默認不超過1成!
大家也不知道是誰默認的,總之規矩就是規矩,所有人都得遵守。
誰敢吃着碗裡的飯,砸了大家的鍋。就甭怪大家不認同袍情誼!
行業風氣要靠所有人共同維護。莫要做那短視之事,將行業做爛。
這個現象看似很好笑,實際上很嚴肅。
……
張九佬部在前,成都副都統歧徵部在後,兩部相距20裡左右。
沒人對此提出異議。
綠營兵在前,八旗老爺在後,這顯示的是尊卑有序。
前面是綠營兵殺賊,後面是八旗兵找一找老百姓,宣揚一下天威。
所得首級賞銀七三分成。綠營兵拿7,八旗兵拿3,很合理。
而且有八旗兵的見證,領賞銀的時候胥吏們絕不敢刁難。
路過城池索要糧米肉蔬的時候,士紳地方官也不敢討價還價。說吃你10頭豬,那就10頭豬。敢少了一個豬蹄,八旗老爺就要當場殺人。
兩方配合久了,關係日益和諧。在軍報中,歧徵甚至寫出了“吾兩軍配合,天衣無縫,好的沒法再改進了。”
阿桂看了,大笑三聲。
暗贊張九佬和歧徵兩位將官都是妙人,待打完仗他要認真提拔一下。
到了他這個程度,壓根不想給自己攬功勞。
到頂了,沒法升了。
只想着多分潤出去一些軍功,扶持門生故吏,心腹悍將。
自己百年之後,子孫後代纔會有延綿不絕的福氣。
大清朝人心雖然黑,可有些方面沒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例如:同窗同年之誼、座師恩相後人之託。
捏着鼻子也要辦,否則傳出去會成爲公敵!
……
“教主,打吧?”
幾個老兄弟湊過來,輕輕說道。
4000對2000,又是純冷兵器作戰,優勢在我!
洪大昌點點頭,身邊一人立即打了唿哨。
兩邊山坡上立刻站起幾排人,狠狠的擲出石塊。
中伏!
張九佬瞬間下馬,奪過一塊盾牌。
他親眼目睹身邊一個綠營兵被砸到了腦袋,鮮血飛濺,人當場就昏迷了。
“教匪有埋伏。”
“敵襲,敵襲。”
綠營兵混亂了好久才勉強亂糟糟的整隊擺出了陣型,驚恐的看着漫山遍野衝下來的教匪。
“你,騎上馬去找都統要救兵。告訴他,所有教匪都在這,包括教匪首領。”
“是。”
一名綠營兵接過張九佬的戰馬,俯身衝出了埋伏,一溜煙順着來路消失在了山谷拐彎處。
有白蓮瞅見了,只當是膽小逃命的,沒有追趕。
這就是正規軍和義軍的區別,
若是張厲勇在場,他一定會猜測到這是去找救兵的,後面很可能還有敵人主力。
……
冷兵器廝殺,毫無花哨。
數千人在山谷裡絞殺,鮮血飛濺。
小半個時辰後,綠營兵撐不住了,傷亡超過一半。殘餘者是靠着盾陣,收縮成團。
雙方都沒有遠程兵器,所以打的很艱難。
山坡上,一面破爛的明黃旗幟,是洪教主最後的體面。
他看的心焦:
“殺,殺進去啊。
然而,連日逃命缺乏食物缺乏睡眠的教徒們,這一仗已經是強弩之末了,根本組織不起來像樣的破陣攻勢。
戰鬥陷入了膠着,白蓮四面合圍,圍攻中間的“官兵烏龜殼”。
長矛,狠戳着盾牌尋找縫隙。
空中還不時有石塊飛過,一旦被砸到就是頭破血流。
菜雞互啄,廝殺了1個半時辰,圈內的綠營兵倖存者已經不足400人。
……
連綿的廝殺聲中,
守備張九佬突然悟了:
原來自己一直在當“敢死隊”,一直在做“過河卒”,連升4級只是自己運氣好。
好打的仗,容易立的功,怎麼可能輪到自己?
只有別人覺得必死的仗,纔會讓自己上!
想出人頭地就得賭命!這沒毛病。可自己明明已經賭贏了一次(龜山炮臺之戰),從閻王爺的手縫裡漏出來了,卻沒有醒悟。
老天爺不可能一直眷顧自己,這一次終於把運氣用光了。
他手握佩刀,口中發苦。
不時透過盾牌縫隙查看敵人的情況,嗓音發啞:
“弟兄們,準備突圍。”
“大人,教匪太多了,怕是衝不出去!還是固守待援吧?”
“不會有援兵了。區區20里路,援兵就是爬也爬過來了,八旗兵放棄我們了。”
……
4裡外,
歧徵率兵趕到,止步在了此地。
求援的綠營兵一直在哀求:
“滿大人,快發兵吧。弟兄們肯定撐不住了。”
“不急,再等等。”
“再等,人就死光了。”
啪,歧徵甩了他一個耳光,冷冷的看着他。
“帶下去。”又過了一炷香功夫,斥候回來了。
帶回了一個好消息:
“都統,賊情是真的。山坡上有一杆明黃旗。”
“太好了,傳令下去。俘虜逆匪洪大昌者立升3級,賞銀1000兩。若是拿到屍體,賞賜減半。”
“嗻。”
八旗兵們很興奮,立即繞路包抄。
搶功不積極,思想有毛病!
歧徵想的很清晰,跑掉些殘匪無所謂,羣龍無首,這些人就會慢慢消失在民間。
賊酋纔是最耀眼的功勞!
故而精心調遣了幾支小股精幹兵力,堵截了周圍的幾條必經道路。
至於說綠營兵的死活,與我旗人何干?
……
又是半個時辰。
烏龜殼陣也守不住了,張九佬身中兩刀。
絕望的看着密密麻麻的敵人,大喝一聲:
“大清武昌綠營守備,湖北黃陂人張九佬,今日戰死在此地。”
“殺!”
殘餘的百十人跟着他,發起了無奈而悲壯的衝鋒,希望拉上幾個墊背的。結局不言而喻!
洪大昌望着這一幕,搖搖頭:
“是個勇士,爲何死心塌地給韃子皇帝賣命呢。”
“告~”
話音未落,一支冷箭嗖的飛來,釘在他的肩膀上。
歧徵麾下的這支八旗兵在雨水連綿的山區行軍,依舊貼身用油紙保存了少數弓弦。
本着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原則,看到明黃旗幟還有肅立指揮的洪教主,神箭手才悄悄退後在隱蔽處上好了弓弦。
1石半的硬弓,配上倒鉤箭。
一箭中賊酋!
……
放箭的鑲白旗驍騎校露出了開心的笑容,他已經提前鎖定了協攻的功勞。
無論最後賊酋的首級被誰拿到,都必須分潤給他一小半軍功。
升一級沒問題!
拿了賞銀回去還能再蓋2間瓦屋,納一房小妾。
他從箭壺裡抽出支箭矢,一拉一放,穩穩的射翻了一舉刀衝來的信徒。過程行雲流水,暴力美學!
同伴們都衝鋒了,他們還沒拿到軍功,不敢怠慢。
而他,就無所謂了。
慢悠悠的走到中箭賊兵身邊,想折磨一下獵物。
踩着他的腦袋,搖晃箭桿。
傷口處鮮血狂涌,慘叫聲撕心裂肺。
他如此做,一半是想折磨獵物,一半是想拔出這支破甲三棱箭。
中箭傷口在腹部,此處沒骨頭。
加之此人未曾着甲,所以箭矢大概可以重複利用。
他的判斷很正確,拔出箭矢一瞧,箭頭完好,沒有變形。
洗洗還能用!
一支質量合格的箭矢,正常價格在3分銀子左右。他這支是鋼箭頭,可能還要貴一點,4分銀子差不多。
也就是說:這支箭的價格能換3斤白米。
……
白蓮潰敗了。
全線崩潰,教主生死未卜,八旗兵四面喊殺。
距離日落還有大半個時辰,戰場已經是一邊倒。
司馬尚倒是機靈,第一時間就離開了洪教主一行。
在途中拐走了幾個關係好的侍衛。
“教主死了。快跟着我逃命吧。”
見衆人呆滯,他又罵道:
“你們忘了嗎,我中過進士當過知府,我有人脈。護送我到了安全地方,你們以後就做我的親隨。”
“好,好。”
於是,他獲得了幾個護衛。
先鑽林子,避開人多區域。
而洪大昌就沒那麼幸運了,他成了大別山最耀眼的星星。
無數人在後面狂追,爲了戰功。
官升3級,500兩銀子啊,這破天的富貴,誰能拒絕?
八旗兵們個個兇悍如下山猛虎,死咬着不放。
……
更糟糕的是倒鉤箭根本拔不出來。
雖然砍掉了箭桿,一路上依舊是鮮血狂涌。
洪大昌身邊的忠誠信徒越來越少,他已經意識到,死亡在呼喚他。
“教主,前面沒路了。”
一處山崖,赫然出現在眼前,深不見底。
八旗兵慢慢的爬了上來,眉開眼笑。
“投降吧,保證給你吃頓好的再砍頭。”
洪大昌握着劍,顫抖道:
“弟兄們,怎麼辦?”
一名50多歲的老信徒,突然走到他面前:
“教主,你信彌勒嗎?”
“我,我信。”
實際上,洪大昌也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麼。死亡的巨大恐懼籠罩他全身,一切反應都是機械的。
白髮白鬚的老信徒突然笑了:
“教主,最後一次率領我們和狗韃子拼了吧。一日白蓮,萬世白蓮。”
“好,好。”洪大昌依舊是機械回答。
……
“教主,你也曾利劍出鞘,一呼百應。事到如今,死有何懼?”
老信徒的大吼,突然間喚醒了洪大昌。
他猛然清醒,喃喃自語道:
“是啊,朕也曾手提三尺劍席捲荊襄,朕有何懼?”
聲音逐漸洪亮,他終於恢復了曾經的從容。
環視衆人笑道:
“衆弟兄,隨朕殺韃子,莫要把朕的屍體留給韃子。”
衆信徒齊刷刷喊道:“信白蓮,得永生。”
兩邊狠狠的廝殺到了一起,刀砍斧劈,沒人願意後退。
洪大昌重傷,中矛鮮血淋漓。
恍惚中他看到自己被屬下拖到了山崖邊,又看到那些兇惡的韃子居然止步了,個個表情恐慌,嘴裡不知道在喊什麼,甚至還有韃子朝着自己跪下了。
或許自己真的是真龍天子!
視線逐漸發黑,洪大昌感覺整個人突然飄起來了,世界就此陷入黑暗。
……
一羣八旗兵趴在山崖邊,哭的淚流滿面,捶月匈頓足,如喪考妣。
“沒了,到手的功勞沒了。”
“好白蓮,伱爲啥要跳崖,你回來啊。爺都給你跪下了,你踏馬還拖着屍體跳崖。”
太陽落山,
衆人興致低落,垂頭喪氣地回營吃酒喝肉。
明日全體出動,繞道幾十裡去山崖底下尋找屍體,祈求山中猛獸不要截胡。
歧徵則是在燭光下,給撫遠大將軍寫報捷摺子。
成都開拔,遠征湖北。
此役到今天爲止終於劃上了完美句號。
接下來就是喜聞樂見的報功環節了。
在報捷書裡,他用輕描淡寫提了一下:守備張九佬,中伏身亡。
9個字!
蓋棺定論。
朝廷照例撫卹,僅此而已。
按照慣例,大約能追授遊擊銜吧。死者爲大,兵部武選司的那幫傢伙對待死人向來寬容。
果然,
遠在九江的阿桂接到捷報後大喜,立即草擬報捷摺子。
不過在寫到撫卹將士名單時,他猶豫了一下。
把“守備張九佬,中伏身亡”改成了“守備張九佬,力戰身亡”。
還是9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