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指揮部,
1名侍衛匆匆進來,低聲說道:
“陛下,鶴山縣豐塘村客家首領曾懷古,糾集1000多人跑了。”
李鬱詫異,
問道:
“跑了,是什麼意思?”
……
侍衛遞上軍報。
李鬱看完,大爲惱火。
原來,
第5軍團軍法官薛辰,奉命追查當日客勇一部擅自前出挑釁,乃是自發行爲還是背後有人唆使。
最終,
查到了曾懷古~
這傢伙應該是聽到了風聲,糾集當日礦徒數百人以及部分不滿吳廷的青壯跑進了山區。
……
逃跑之前,
他還打傷了聞訊趕來勸阻的其餘2位首領,痛罵他們認不清這世道,錯把撈佬當大佬。
根據斥候進山追蹤判斷,這夥子人很可能要去廣西梧州府。
“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
李鬱只要大局。
少數人不滿,自己主動跑掉反而是好事,減少了日後的麻煩。
派兵追殺只會傷了其餘人的心~
不至於。
……
李鬱一個人安靜的在書房內,
看呈送上來的2張簡報~
秘書處先閱讀所有公文軍報,儘可能的將內容壓縮、簡練,再按照重要程度排序。
例如,
廣東已批准民間開設鐵廠348家,鐵礦爲主的各類礦173家。
他並不詫異,
這些數字不是一下子冒出來的,實際上早就存在。
只不過是,
將原先的私礦變成現在的合法公開開採罷了。
……
廣東的各類礦產尚屬豐富,金屬礦有鐵、銅、鉛、銀、金、錫,建築類礦產有高嶺土、石灰石、灰巖、花崗岩、石英砂。
東南鄰海,出海橋頭堡。
再加上民間濃厚的重商主義。
故而,
李鬱對廣東寄予厚望,準備將這裡打造成吳國這架戰車的第二處引擎。
……
爲此,
他批示:
“令萍鄉煤礦以正常市場價向粵西鐵廠提供優質焦煤。”
“令軍工署派員在佛山新建一座火炮工廠,從民間購買優質粵鐵。”
“令第5軍團部分兵力進駐羅定州,任務有二。一,協助造船署進山尋找鐵力木。二,封堵肇慶府清軍退路,先勸降後用兵。”
寫完這些,
他又拿出一張紙條,沉吟片刻,寫下兩個字:
糧食!
這一波春糧收穫很重要,亟需大批糧食調入廣東穩定糧價。
糧價降,民心就漲。
老廣,絕大部分是日子人。
老廣的一大明顯特徵不熱衷於正治,更在意實惠。
……
李鬱坐鎮廣州,一份份旨意飛向已佔領的各州縣。
新上任的文官們自然不敢怠慢,全力執行。
凡是佔領區之縣城,軍隊前腳進城,文官後腳就進駐掛起牌子。
但是,
各府衙以及更高的省裡衙署8成空缺,虛位以待。
表現卓異者就有機會快人一步,進入府裡乃至省裡。
像這種“坑多蘿蔔少”的情況,幾百年才得一遇,屬於開國初期特有現象。
……
凡是在早期追隨帝國戰車的人,只需稍有能力,再適度展現忠心,仕途都能青雲直上。
甭提什麼資歷、門檻、經驗、出身。
新朝選官的規章還沒誕生呢,御史言官更沒個鬼影。
待帝國進入穩定期後就不一樣了。
所有的坑裡都蹲着蘿蔔~
穩定期再往後,就是倦怠期。
蘿蔔氾濫、蘿蔔開會、蘿蔔薈萃。
即使你是科舉三甲,煌煌正途,想謀求一個實職知縣都殊爲不易。
更別提,知縣往上走了。
每前進一步都好比五關斬六將。
要滿足無數條硬性要求,還得有貴人賞識提攜。7成的知縣最終還是以知縣身份致仕。
……
如今,
主動投奔吳廷的南方讀書人越來越多。
他們看着那些科舉的失意者們,搖身一變成了“百里侯”,威風八面,前途無量。
嫉妒的抓心撓肝,兩眼血紅。
許多人也想通了——“擱置爭議,共同進步”。
先不談儒學,也不談孔孟。
陛下考什麼,我就學什麼,只求儘快上車,快快做官。
打不過,就先加入嘛。
……
借用一下幾百年後的網絡體,翻譯過來的意思是這樣:
“如果你覺得吳國不好,那你不應該嫌棄他、抱怨他。而是應該主動加入他、建設他。”
我儒靈活,尤擅自我說服。
這些人自我安慰:
待以後,
衆正盈朝,正氣衝雲霄~
就可以慢慢勸諫聖天子,改一改“商賈脾氣”,稍微尊重一下大家的“儒學”信卯。
不管怎麼說,
大吳遠勝大清嘛。
……
當然,
成年人都知道,
有的事能做,不能說。
所以,
大家嘴上先不要講,待將來時機成熟,狠狠摁着陛下的龍頭喝孔聖的洗腳水。
狂妄嗎?
一點都不狂妄。
當初大元入關、大清入關,
騎馬的酋長們哪個不是渾身腥羶,凶神惡煞,遠觀不似人主,近觀個個山豬。
重壓之下,
孔府不慌不忙、談笑風生~
先跪!後站!
率領天下士子成功佔據朝堂。
最終,
成功同化了大元、大清,將酋長的子子孫孫們教育的服服帖帖。
……
百年不到,
八旗子弟哪個不是讀儒經、聽漢曲、吃漢菜、寫漢字,全盤漢化。
大元就別提了,50年不到就放棄了掙扎。
誰贏了?
還是咱們贏了。
來一個,贏一個。
來一雙,贏一雙。
甭管你是騎馬的坐船的,扎小辮的留長辮的繫馬尾的,茲要入了關最終都得輸。
嚐到了甜頭的人,自己就主動低頭喝孔聖的洗腳水了。
你要是不讓他們喝,他們能砍死你。
……
假如,
現在是李自成坐了龍椅,大老粗佔據朝廷,新朝的血脈裡就缺文氣。
說服有點難。
需要幾代人。
陛下是江南人士,吳廷重臣也是江南底色。
這就很妙了~
大家在語言和價值觀方面毫無阻礙。
……
前有朱熹,後有錢謙益。
金聖嘆最多算塊邊角料,做不了好傢俱。
儒學,
在江南發展了1000多年,浸透在百姓的骨子裡,根深蒂固。
江南有文氣!
至多30年,
吳廷就得迴歸正道。
保不齊,比大清輸的更徹底。
……
值得注意的是,
投奔吳廷的這幫讀書人絕大多數尚未有資格邁過儒家大院的門檻,或者雖然邁入了門檻,但只配站在院子裡。
他們很眼饞,聞到屋裡的肉香,但吃不到。
在屋裡吃肉喝酒的,是文官士紳。
這兩個羣體之間很微妙。
前者想進屋,上桌吃肉,但擠不進去。
所以憤然離開儒家大院。
去隔壁的吳家大院賀喜,趁着人少想混個上桌吃肉的資格。
想必,
主家也會給個面子,大家互相成全。
……
不過,
這幫來吳家大院賀喜的讀書人,
目前最腹誹的是——吳廷的考試製度一直沒有完善。
考試時間、地點,錄取人數,都未曾有個準確的章程,讓大家的脖子都伸成長頸鹿了。
胡雪餘曾經提醒過陛下~
但是李鬱藉口忙於征戰,刻意忽略了此事。
茲事體大,一定要慎重。
他可不想打完了天下,回頭一看。
麾下文臣換湯不換藥,頭上的辮子剪了,心裡的辮子依舊油光水滑。
……
讀書≠儒學。
這是個障眼法。
小民百姓,以爲儒學是一套知識體系。
士子們,宣稱儒學是一套價值觀體系。
實際上,
儒學卻是一套分.配體系。
漢人士紳支持大清,是因爲大清支持儒學。
清統區的漢人士紳不支持李鬱,是因爲李鬱要收繳他們手裡的餐刀。
說來說去,
最終還是利益之爭。
當讀史困惑時,最簡單的輔助閱讀方法就是——從錢出發!
用“錢”去比劃史書裡的每個人、每件事。
可小小頓悟。
……
“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趕上前去,殺他個乾乾淨淨~”
隔壁突然傳來頗具特色的優伶嗓音,又很貼合當前自己的心境。
李鬱一愣,
將徵詢的眼神投向正在院落裡站崗的侍衛。
侍衛連忙低聲道:
“是陛下親征四邑時,新廣州商會送來的梨園戲班。”
“嗯。”
李鬱扭頭進了書房,快速手書一封,遞給侍衛:
“將此信交給商會會長。”
“是。”
……
攻下廣州,
吳軍刻意將城內原先的官紳階層一掃空。
故而所謂的新商會,實際上是追隨大軍腳步進駐廣州城的江浙富商成立的組織。
鳩佔鵲巢~
吳軍前腳打地盤,江浙商幫後腳就跟進。
先收購吳軍抄沒的店鋪、倉庫,後銷售江南工廠出產的各種工業品。
雙方合作愉快。
如今,江浙商幫對吳廷的支持堪稱狂熱。
許多人私下都說,
如果現在,陛下想籌1000萬兩軍餉,江浙商幫毫不猶豫湊出1200萬兩送到國庫。
這些年的合作,
雙方已經成爲了默契的利益共同體。
……
不過,
極少有人意識到,陛下其實在有意無意的拆分江南士紳集團。
原先,
文官、士紳、商賈這3個身份是重迭的。
一人戴3層面具。
但,
戴在最外層、用於見人的是士紳面具。
所以,稱爲“江南士紳集團”比較直觀。
對此,
李鬱心裡明鏡一般,
但表面裝糊塗,對着最外層的士紳面具火力全開,告訴大家,我與士紳不共戴天。
一刀戳臉,士紳面具破了。
至於後面是誰的臉在流血?
和寡人無關。
反正,寡人只戳士紳的臉~
寡人不知道這張臉後面還有其他的臉。
……
慢慢的,
這個集團出現了微妙變化。
士紳羣體逐漸消失。
剩下的文官、商賈2個羣體也開始分流,漸行漸遠。
文官就是文官,商賈就是商賈,成爲2個截然不同的羣體。
大家都得以真臉見人。
表面上,
似乎也沒什麼影響。
可實際上,
江南集團已被分化,而且不可能再合流。
……
那幫想着打不過就加入的讀書人,早晚有一天會錯愕的發現——江南文官集團和江南工商集團是是格格不入的。
江南文官集團,可能會支持名教迴歸。
而江南工商集團,他們會拼了命的站在陛下身邊,阻止儒學再回正統!
李鬱刻意培養出來的這個羣體已經嚐到了甜頭,嚐到了自由,嚐到了血腥。
他們不可能再和文官老鄉們站在一起了。
人,總是無法脫離立場的。
以上,
都是李鬱的深度謀劃,對於帝國未來的佈局。
……
坦率的講,
江南士紳、遼東武將、南方宗族、粵閩海商、西南土司、西北義軍等等,任何一個崛起的集團都不是善良之輩。
這和地域、職業、出身無關。
任何一個集團崛起後,都會瘋狂的汲取帝國宿主的營養。直到弄死所有潛在對手,獨霸宿主!
從小民的角度,
都該殺千刀。
從帝王的角度,都是歷史的失敗經驗罷了。
不宜贅敘。
……
廣州商會成員36人,齊聚一堂。
傳閱陛下的親筆信後~
衆人面面相覷,心中基本有數。
會長貝田田,
乃是湖州府富商之子,家中經營着龐大的棉紡、絲織產業。
他咳嗽2聲,
輕聲說道:
“諸位,陛下指示廣州商會只做大宗批發,不宜涉足零售。零售,應交給本地的小商人。”
“陛下聖明。生意嘛,多少給別人掙點,吃獨食不好的。”
“我建議各家將現已吃下的店鋪租賃出去,條件是專營我們的工業品。”
“好了,大家舉手表決吧?”
……
不出意外,全部通過。
不過,
其中有人笑道:
“廣州經此一戰,有實力的商人都被一掃空,剩下來的有資金實力嗎?”
旁邊立馬有人笑道:
“怕什麼,周邊的商人聞到味道,會來填補空白的。”
屋內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貝田田又補充道:
“秉承陛下旨意,我等控制原料開設工廠,已佔上游,不宜再涉足下游。當建立起一套分級經銷商制度,以廣州爲試點。”
“大家都是自己人,說話就不必遮遮掩掩,議議吧?”
……
一江寧府棉布商人說道:
“省——府——縣3級經銷商制度,我沒意見。我們吃肉,他們啃骨頭。”
“只要市場規模做起來,我們的利潤總量就能上去。”
“不過行業內最好先通個氣。不要咱們在前面墾荒,荒地剛墾成熟田,其他人來拆臺。”
貝田田點頭:
“我會寫信請父親出面邀請同行大廠的幾位叔伯吃頓飯,打個招呼。”
如今,
江南商人內部氣氛高度融洽。
大家都有美好的未來,大片大片的藍海等着撲騰。
沒必要搶別人的生意,留下惡名。
……
又有1人謹慎提醒道:
“諸位也別忘了,一直以來,廣東本地的桑蠶紡織、鐵器、瓷器行業頗具規模。”
貝田田壞笑道:
“老規矩,按照對手的成本價傾銷。告訴所有零售商,差價我們補貼。”
“一個月不行就兩個月。兩個月不行,就三個月。”
“要讓廣東人都能買到便宜貨,沐浴吾皇恩德。”
……
有謹慎之人問道:
“如此,會不會有違陛下的旨意?”
貝田田斟酌了一下,說道:
“我們的目的是整合,不是破壞。”
“農夫可以把滯銷的原料賣給我們,手工業者可以到我們的工廠打工,小作坊掌櫃可以求我們收購嘛。”
“我們明明可以搶的!但是呢,我們忍住了,選擇了文明的商業手段。”
“堂堂正正的商業競爭,他們輸了也怨不得誰。”
在場衆人皆肅然點頭,
貝公子說的是大實話,以如今商會的人脈,確實可以明搶的。
……
【冷知識:
在日用工業品方面,小農經濟實際碾壓初代工業經濟。
以清朝土布舉例,一直到19世紀中期都具備價格優勢。
撒克遜工廠機器出產的洋布即使不算海運成本,出廠售價也高於土布。原因是,大清低廉到幾乎可以忽略的人力成本。
一鴉後,撒克遜人打開了大清國門,結果尷尬的發現他們引以爲豪的工業品在大清根本賣不出去,價格全線高於大清本土的手工業產品。
倫敦的工廠主們氣急敗壞,
無論怎麼升級機器,壓榨童工,延長工時,都達不到大清的成本。
……
學識淵博的經濟學家們懷疑大清私藏了世界上最先進的管理經驗,沙龍開了一場又一場,依舊霧裡看花。
一些人親自實地考察後,學到了一個理念:無爲而治。
大清什麼都沒做,就躺平。
這讓本來就崇尚原始主義的一小撮歐洲佬,又集體嗨了一陣。
社會學家們哀嚎:
紫禁城輸了,實則贏了。
倫敦贏了,實則輸了。
……
這一現象,直到太平天國之後才被逆轉。
處處設卡的湘軍團練厘金局,全線擡高了商業流通的成本,徹底破壞了小農經濟。
之後,
大清朝小農經濟系統崩潰,被廉價的舶來工業品徹底佔據市場。
從這一點上講,洪秀全確實是爲上帝的子民們做出了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