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鑑道:“英夷遠來,海上漂泊二三萬裡,在珠江口的補給,仰賴於澳門,而澳門的補給,又仰賴於香山。所以,英夷此次來犯,表面上氣勢洶洶,內心其實忐忑不安,如果我們示軟,彼必強硬,如果我們強硬,彼必退卻,所以這一仗的結果,其實更多的是看朝廷的心志。只要陛下示之以強,廣東那邊萬衆一心,臨以兵威,斷其水糧,則旬月之間,英夷可退。”
嘉慶心中,亦覺得番夷小國縱然犯境,未必真敢那麼放肆,雖然吳承鑑說英吉利的兵力戰力比羅剎國強,但嘉慶並不深信——中俄陸上接壤而中英隔海往來,所以在大清皇帝的觀念中,要去理解俄國的強大容易,而要去理解英國的強大則較難。
所以聽了吳承鑑的說法後,嘉慶也並不覺得這個小商賈託大,然而卻搖頭嘆息道:“你個小商賈,倒也有幾分見識,可惜目光終究不夠。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臨以兵威,也是要錢糧的,如今國庫空虛,朝廷缺錢啊。”
吳承鑑道:“臣不懂國家大事,但如果是錢的問題,臣以爲不是問題。”
嘉慶眉毛揚了揚,隨即笑道:“好大的口氣。難道你還能給朕變出錢來不成?”
老太監的目光,也忽然嚴厲了起來,只是這嚴厲的目光沒讓嘉慶看見,且只是一閃而過。
吳承鑑道:“臣不會變戲法,只會做生意。大錢臣也沒辦法,幾十萬、一百萬的小錢,臣還是可以想想的。”
嘉慶愕然起來,隨即喝道:“幾十萬,一百萬,這還是小錢?小保商,你這牛皮可吹得大了。你可知道大清國庫,一年纔多少稅收?你廣東一省,一年也不過幾百萬,你竟然開口就敢說一百幾十萬是小錢!”
“臣,不敢欺君!”吳承鑑道:“國家大事,在祭與戎——此非臣所敢置喙。但十三行乃天子南庫,隸屬於內務府,我等爲陛下籌錢分憂卻是分之所在。”
嘉慶身子微微前傾,問道:“你說你能爲朕籌集軍費?”
吳承鑑道:“籌錢之事,臣等去辦,錢籌到入庫之後,陛下要做什麼,臣不敢問。”
嘉慶臉上的神色,起了很是微妙的變化。就算是皇帝,聽到有人說能給自己籌錢,那都是會身心愉悅的——如果真能實現的話。尤其是後半句更是中聽——只負責籌錢,不敢問錢怎麼花,這話怎麼聽怎麼舒服啊。
“小保商…你叫…”
“微臣吳承鑑。口天吳,上承天恩,下鑑商情。”
“朱師說的沒錯,你倒真讀過幾本書。”嘉慶笑了笑:“吳承鑑,你可曉得,你這句話說出來,如果不能兌現,會有什麼後果?”
吳承鑑道:“臣如今被和珅綁住了手腳,若是有朝一日能夠鬆綁,陛下需要多少錢,微臣就去爲陛下籌多少錢…”
嘉慶聽到這裡,失望之情立刻溢於臉上——這話說了等於沒說,他最缺錢的就是現在,而不是未來,如果有朝一日搬掉了和珅這塊攔路石,真的親政了,那時自己富有四海,還需要你個小保商來籌錢!
他正要斥責,冷不防聽吳承鑑補完了下半句:“在此之前,微臣斗膽,請問陛下需要多少錢?”
嘉慶一時之間倒是被他給問住了。
他雖然登基,但權力極受限制,做什麼都難,兵動不了,錢動不了——國庫也罷,內務府也罷,所有的錢都是有專人管理、固定去向的,雖然是個皇帝,但衣食住行都有人安排好,理論上就沒有用錢的地方,但實際上人怎麼可能不用錢?連前些天要給自己的老師換個好一點的房子也做不到,不就是因爲沒錢嗎?
大清沒錢嗎?有!但用錢的地方,遠比收入要多,名爲天子,實際上手頭卻是頗緊張的。就是眼下與和珅的種種對抗,也是靠着大清朝的政治體制與他身爲皇帝的名分在這裡熬着。如果以手裡頭真正掌握的錢糧來論實力,他連和珅的一根毛都趕不上!
想到這裡,嘉慶忽然覺得自己這個皇帝做得也挺憋屈的,而看看地上跪着的這個商人,忽然就起了一點期待,試探地問道:“一百萬,你拿的出來麼?”
吳承鑑在九大貴人那裡,刻意表現得要多囂張有多囂張,到了皇帝這裡人卻老實了,低聲說:“臣盡力而爲,請問皇上給多少時限?”
嘉慶帝原本是獅子大開口,不想對方竟然應了,便又道:“一個月。”
“一個月…”吳承鑑道:“臣的根基在廣東,一個月的功夫,走路來回都來不及了,臣斗膽,請必須許臣以快馬加急傳信。再請陛下讓人在廣東清點銀兩,因爲一百萬兩,好幾萬斤啊,臣籌到錢後,幾天之內要從廣東運到北京來也不可能。”
嘉慶帝心想你難道還真能在一個月內籌出一百萬來?便道:“準了。”
吳承鑑又道:“微臣身份卑微,不可能隨時面君,這錢銀入賬、細節交接,不知道應該找誰?”
嘉慶帝想了想,看了老太監一眼:“鄂羅哩,你說呢。”
老太監道:“奴才這就讓內務府開一個專賬,吳家的這條款子,入到專賬裡頭,供皇上隨時使用。”
嘉慶帝聞言欣然:“好,就這麼辦。”說着手指朝吳承鑑點了點,道:“朕就瞧着,一個月後,看你是欺君罔上,還是真的能替朕辦差。”
“皇上放心!”吳承鑑道:“小人就算肝腦塗地,也一定會讓這一百萬兩在一個月內入賬!”
嘉慶正要嘉許兩句,忽然想起他爺爺雍正皇帝在位時的幾樁教訓,又對鄂羅哩道:“派人看好他,不許他作奸犯科,拿給朕籌錢的名目在外頭招搖撞騙。”
吳承鑑不等鄂羅哩回答,即道:“陛下放心,臣這錢一定會來得清清白白,不少稍損陛下之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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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從雍和宮出來,後面忽然有個小太監叫道:“喂喂,你等會!鄂公公有事要交代。”又把他帶到一個角落裡。
吳承鑑就在那裡等着,不一會鄂羅哩趕了來,身邊只帶着一個心腹小太監,瞧了吳承鑑半晌,陰惻惻道:“昊官,你的膽子,可真夠肥啊!”
吳承鑑看了那個小太監一眼,鄂羅哩一個眼色,那個小太監便滾開了。
吳承鑑這才笑道:“錢有多少,膽子就有多肥。”
鄂羅哩呵呵冷笑了起來,眼神更是陰冷。
吳承鑑低聲道:“不過皇上的胃口,可比吳承鑑預料的要小多了,我原本預備了兩百萬的,如今只花出去一半,剩下的一半…鄂公公,您到時候幫我處理掉可以嗎?”
鄂羅哩眉宇間的煞氣,一下子就散了一半:“昊官,此言當真?”
吳承鑑低聲笑道:“牛可以吹,銀子假不了。鄂公公派個信得過的人去廣東吧。到時候…”他伸出了兩根手指頭。
鄂羅哩眉宇間剩下的一半煞氣,又散去了一半:“可惜,這個…”他伸出了一個手指:“老夫一個人也吃不下。”
吳承鑑又伸出了三個手指頭:“行麼?”
鄂羅哩大爲詫異:“昊官,你到底還有多少錢?”
“其實也差不多要見底了。”吳承鑑道:“不過我吳承鑑最大的本事,不是有多少錢,而是我能賺錢。錢壓在家裡,那都是死錢,放出去做羊羔利,利上加利,一年也不過對翻。且這是小額纔有的利息,真的幾十萬上百萬的錢一口氣放出去,一年要收回對翻的數幾乎不可能,最多隻能半翻。散放出去,利息雖高,卻總有一半要收不上來的,結果也是半翻。只有在我這裡,一百萬的錢拿過來,第二年絕對能收兩百萬回去。因爲我吳承鑑賺錢又快又穩又有保障,所以只要我保商名分還在,就不愁沒人給我送錢。”
鄂羅哩有些動容了:“那如果第二年你還不上錢怎麼辦?”
“我怎麼可能還不上。”吳承鑑淡淡笑了:“鄂公公可以去打聽打聽,前年十三行給一把大火燒了之後,滿廣州愁眉苦臉的時候,是誰拿錢出來重建的。我當時也是空手啊,卻一轉手就連重建整個十三行的錢都拿得出來,區區一百萬、兩百萬…呵呵,溼溼碎(小意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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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吳承鑑回來,身後已經跟了一個小太監,小太監得了鄂羅哩的吩咐,不是來監視他的,而是來跑腿的,人前人後,都叫他“昊官”,這一下把廣東會館的管事和夥計都嚇到了。
吳承鑑對身邊的這些變化置若罔聞,回到會館之後就提筆親寫了一封信,用印泥封好,讓小太監拿去走六百里加急送廣東。
周貽瑾看過他書信的內容,等小太監走後說:“吳七可還沒回來。”
吳承鑑笑道:“不用了,連宜和行的產業、福建的茶山都抵押出去了,這一次的東西,不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