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進大書房,裡面的談話聲就安靜了下來。
屋裡只有方亦儒和方亦茗,還有剛從福建回來的方亦潯,除了他,其他兩位的臉色都有些異樣。
“大哥,五哥,九哥。”方十一含笑一一打了招呼,纔在書案後面坐下。
“十一,既然茂官救回來了,怎麼不將他帶回來?”方亦儒皺眉問道。
“大哥,我想跟你們商量件事兒。”方十一端起蓋盅,低聲說道。
方亦儒看了他一眼,“什麼事兒?”
“我知道大哥你們嘴上雖不說,但心裡都不好受,你們都怨我,是我連累了你們。”方十一眼中充滿愧疚。
方亦儒道,“你和潘微華本來就不和睦,這事兒也不能盡怪你。”
雖然是這樣說,心裡又怎麼能完全沒有怨懟,作爲一家之主,最重要的是在家裡有威嚴,得人心,如今方十一即使威嚴仍在,但哪有人心可言,長此下去,他們兄弟之間的嫌隙只會越來越深,總有一天會成爲仇恨,到時候方家真的就散了。
方家富貴繁華了百年,不能因爲他而敗落。
再說了,他也不是方家的子孫,這一點,他卻還不知道該如何跟幾位兄長提起,只能等母親到了順德之後,再跟他們解釋了。
“大哥,以後這個家,讓九哥來當家吧!”方十一目光環視了他們三人一眼,認真地開口。
方亦儒和方亦茗同時一愣,方亦潯亦吃驚站了起來,“十一,你說什麼?你纔是方家家主,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
“九哥,你們聽我說,這不是我心血來潮或是因爲愧疚才決定的。”方十一指腹在扶手上輕點着,目光真誠,“除了我,就只有九哥沒有被下藥,將來能爲方家傳宗接代。”
“胡說什麼,老九可以,難道你就不行?你纔是方家的嫡子,哪有將家主的位置讓給庶出的。”方亦儒不悅地呵斥道。
“大哥覺得依舊讓我來當家,這個家不會散嗎?父親對我們本來就不分彼此,嫡出和庶出並無分別。”方十一道。
許久不出聲的方亦茗站了起來,
目光炯炯地看着方十一,“十一,這事兒你和母親商量過沒有?”
“明日之後,母親就會到順德去養老,她老人家不會有意見的。”方十一眸色輕轉,低聲道。
“你是認真的?”方亦茗皺眉問。
方十一勾脣淺笑,“再認真不過了。”
方亦儒這時也看出方十一的決心,心裡雖不舒服,但也知道如今家裡除了十一和老九,沒有人更適合當家了,但老九遠沒有十一的精明和威嚴,這個家能當得好嗎?到時候……只怕也由着他們幾個哥哥做主話事了吧。
如此一想,方亦儒望向方十一的目光變得深究起來,如果繼續讓十一當家作主,分家是必然,若是老九的話……
想着想着,方亦儒臉上一躁,自己所想的盡是自己的利益好處,卻沒想過十一這樣做,是爲了不讓這個家因他而散。
方亦茗似早已經想明白方十一爲何這樣做,所以也沒二話,“既然你已經決定,我無話可說,只是明日和葉家聯姻,你如何解釋?”
“葉家只是想將女兒嫁給方家的家主,是誰並無所謂。”方十一笑道。
“你是早已經準備好了,否則不會讓老九趕回廣州。”方亦茗淡笑道。
“四哥那邊,就麻煩五哥了。”方亦承至今仍無法解開心結,所以一直避着不見方十一。
方亦茗點了點頭,“老四會想明白的。”
“我們先去準備明日的事兒吧。”方亦儒最後一嘆。
方十一卻將仍不肯接受這安排的方亦潯留了下來。
書房只剩下他們二人,方亦潯目光復雜地看着方十一,“十一,其實你不必這樣做。”
“九哥,有件事,別人我暫時還瞞着,但我不能瞞着你,你聽我說……”方十一站起來,走到方亦潯面前,按着他的肩膀,低聲說起自己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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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山,正房屋裡。
白馥書一早就過來看望小茂官,見他沒有受傷,精神也恢復得不錯,心裡也放心不少,回到屋裡便對微月道,“雖不是自己親身,但這孩子可憐,攀上這麼一個生母,你要多看顧些。”
微月將頭靠在白馥書肩上,“我曉得的,娘。”
白馥書笑着敲了敲她的頭,“自己還跟個小孩子似的。”
“娘,我都當母親了。”微月嘟着脣,不依地叫道。
“那還讓我這麼不省心,十一少是不是回老宅那邊去了?”白馥書問。
“嗯,茂官平安無事了,總要過去報備一聲。”微月道。
“明日可就是緊要的日子了,你得讓他留在這邊,不然給邱氏逼着成親,你可該怎麼辦?”白馥書蹙眉說着。
“娘,您別擔心,明日之後,就什麼都塵埃落定了。”微月揚起一個沉靜的笑容,只要過了明日,一切就好了吧。
“發生了這麼多事,我哪還能真的完全放心,世事難料,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娘這輩子什麼大風大雨沒經歷過,如今就只盼着你好好的。”白馥書撫着微月的臉低聲道。
“娘……”微月低下頭,心裡有些難受,如果白馥書知道她的女兒早已經被周仁俊害死了,不知道會怎麼想,“娘,女兒一定會讓您享福的。”
“傻孩子,娘知道你的孝心,否則三舅母的事兒,你也不會瞞着到現在還不說。”白馥書略帶譴責地道,“你三舅母爲人就是這樣了,太過勢利,目光又短淺,那事兒她做得不厚道,你三舅父已經罵過她了,對你也很愧疚。”
“娘,我明白的,當時情形,三舅母也不過爲了自保,這是人之常情。”微月淡笑道。
“我也是這兩日才知道的,已經說過你三舅父了,你別放心上。”回廣州之後,她雖見過三哥幾面,卻從沒提起這事兒,是前些天聽到三嫂無意提起酒店的生意沒有剛開始好做,大廚都跟着微月去了京城就沒回來了,仔細問了三哥之後,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
當時她是很生氣,自己的女兒有了困難,這作爲舅母沒有伸出援手就罷了,竟然還落井下石,若不是三哥在一旁打眼色求她別動怒,她是當場就發作了。
“娘,我真沒放在心上,這時候瑞官該醒來了,不如讓**抱過來給您瞧瞧。”微月緊忙地轉移話題。
有些人見識過本質之後,以後不深交就是了,她從來不會讓自己爲一些不相干的人傷神勞心。
白馥書也是想念這個外孫得緊,一聽微月這樣說,馬上就點頭讓荔珠趕緊去了。
“對了,那幾個蒙面人,讓你爹給解決了。”白馥書道。
“殺了?”微月吃驚問。
白馥書瞪了她一眼,“你爹讓人持着漕幫的名義,將那個門派給撂了。”
微月呵呵笑了起來,這就是永除後患。
直到白馥書離開,方十一都沒有回來,微月陪着茂官下棋放風箏,心裡忍不住會想,明日之後,她和方十一該如何?
第二天,方家一片的喜氣洋洋,熱鬧非凡。
方十一穿着簇新的白藍色短褂黑色長衫,站在門口將客人迎進大廳。
“十一少,恭喜啊。”來人無不羨慕地看着他,不過幾年,連着娶了三房嬌妻,這方十一豔福不淺啊。
“同喜同喜。”方十一笑着回禮。
前頭歡樂一片,後院也是喜氣洋洋,方邱氏坐在首位上,和各家女眷說着話,聽到方十一在外面迎接客人,她忍不住心中得意,就算知道自己不是方家的親生骨肉又如何?難道就真的捨得放棄這富貴輝煌?那潘微月再怎麼耍手段也好,也抵不過萬貫錢財。
方十一始終還是被她捏在手裡的。
沒多久,外面就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是新娘子到了。
方邱氏被一般女眷簇擁着來到前院,新郎和新娘該拜堂了。
來到前院,方邱氏見到方十一還穿着寶藍色的短褂,就笑着道,“榆庭,還不趕緊去換新衣,新娘子都來了。”
方十一笑着道,“九哥已經去踢花轎門了。”
方邱氏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怎麼這樣糊塗,應該是你去踢花轎纔是,怎麼讓老九去了,是你娶媳婦,又不是老九娶媳婦兒。”
“母親,您忘記了,家裡只有九哥尚未成親,其他人都成親了。”方十一笑得溫潤如玉。
方邱氏目光漸漸冷了下來,“你到底想做什麼?”
“什麼也沒做啊,今日是九哥的大喜日子,我只是幫着招呼客人罷了。”方十一笑着道。
方邱氏只覺得眼前突然發黑,一手用力抓住蓮姑的手,周圍客人都在看着他們,她只好強壓怒火,“你在說什麼?什麼是老九的大喜日子?和葉家定親的人是你!”
“葉家只是想和方家的少爺定親,並沒指名就是方亦霽。”方十一含笑對在恭喜他的客人點頭,一邊回答方邱氏。
“你是想讓方家成爲笑柄嗎?廣州有誰不知道是你要娶葉家的姑娘?”方邱氏壓低聲音,咬牙道。
“母親,吉時已到,還請上座吧。”方十一扶住方邱氏的胳膊,微笑着道。
“你是不是要把我氣死?”方邱氏揮開他的手,怒問。
方十一笑着在她耳邊道,“母親,您向來最愛面子,今日來的都是廣州大人物,別讓外人看咱們方家笑話纔是。”
“你!”方邱氏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母親,吉時已到。”方十一提高聲音,將方邱氏請進了上座,還將駱姨娘也請着坐下。
周圍的議論聲高高低低地響起,怎麼新郎官反而在接待客人,不是應該去將新娘牽進來嗎?衆人正疑惑着,就見到方家的九少爺身穿嶄新的新郎服,面帶微笑地牽着新娘子跨過火盆,走進大廳裡。
方邱氏的臉色如破布一樣難看,陰沉得可怕。
新娘家的人也覺得有些不大對勁,轉身就要往葉家去告狀,卻被方亦茗帶着幾個小廝在門口攔住了,硬是請回來喝杯水酒再離開。
整個大廳乃至外面的人羣,都瞬間寂靜下來。
方十一從容地看了一眼司儀,溫聲道,“該拜堂了。”
那司儀纔回過神,有些尷尬看了方亦潯和新娘一眼,心裡暗咐,怎麼就突然換了個新郎。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響亮的唱禮聲終於響起。
有些客人怔怔地打開喜帖,方家少爺與葉家姑娘……並沒有說明是哪位少爺,可大家都認定了是方十一。
就是葉家,也是認定方家的家主的,怎麼會讓一個嫡女嫁給一個庶出的九少爺……
方邱氏幾次都想將手邊的茶盅砸到方亦潯臉上,只是想到自己的臉面,都硬生生地將怒氣吞了回去。
再看到駱姨娘既不敢相信又驚喜的神情,她心頭的火更盛。
怎麼也沒想到,臨到最後她還是被兒子擺了一道!
這個該死的白眼狼!
新郎和新娘被送入洞房,方十一對着方邱氏笑了笑,心裡是從所未有的輕鬆。
方亦儒和方亦承招呼着客人到外面入席。
駱姨娘這時才注意到方邱氏緊繃的臉色,緊張地扭起手指,“夫人……”
方十一走過來,溫聲對她道,“駱姨娘,內院還有許多事情需要你幫忙。”
“那,那我去幫忙。”駱姨娘看了方邱氏一眼,怯怯地離開大廳。
方邱氏站起來,咬牙切齒地道,“你以爲葉家會放過你?”
“葉老爺不過是想將女兒嫁給方家的當家,如果九哥成了家主,葉老爺又有什麼不願意的?”方十一含笑道。
方邱氏眼前一黑,被方十一的話氣得腦殼直抽疼,“你,你說什麼?”
“母親,我送你回屋吧。”方十一扶住她的胳膊,半是強硬地扶着方邱氏回了頭房。
回到屋裡,方邱氏捂着腦袋半躺在軟榻上,聲音氣得發抖,“你再說一次,你到底揹着我做了什麼?”
“明日之後,九哥就是方家的當家了。”方十一低斂眼睫,輕聲道。
方邱氏瞠大眼瞪着他,那眼神幾乎是想將方十一挫骨揚灰般的怨恨,“你這是要逼死我!”
“明日母親就起程到順德吧,眼不見爲淨,如此就不會讓您生氣了。”方十一淡聲道。
“好!好得很!我用了那麼多銀子把你換來,養了你這麼大,你什麼也沒學會,倒是學會恩將仇報了啊!”方邱氏氣得胸口劇烈起伏着,腦殼越來越抽痛,眼前都一陣黑一陣白的了。
“母親,我的親生父母……究竟在何處?”方十一問道,心中卻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從她嘴裡得知的。
“你休想我告訴你!”方邱氏怨恨地看着他,“你給我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方十一行了一禮,吩咐蓮姑,“蓮嫲嫲,給夫人收拾細軟,明日你和湘珠都陪着夫人到順德。”
蓮姑慘白着臉,答了一聲是。
方邱氏操起一個茶杯用力地扔到方十一臉上。
方十一沒有閃過,茶杯砸到他臉上,在地上摔成碎片,他的左臉立刻紅腫起來。
“母親對我的養育之恩,兒子沒齒難忘,兒子已經對不起父親和兄弟一次了,不能有第二次,母親,方家並沒有虧待您什麼,請您高擡貴手,放過方家吧。”方十一低下頭,聲音沉寂。
方邱氏大笑出聲,眼底卻沒有笑意,她這是自作孽!當初自己生出一個死胎,大夫說她不能再生育,她費盡心思才從當時來投靠求助方老爺的遠房親戚將兒子賣給她,沒想到自己二十幾年的佈局二十幾年的心血,就這樣被自己親手養大的兒子給毀了。
方十一已經轉身離開,對於方家,他責任已完,如今只要將同和行好好經營下去就可以了。
“夫人……”蓮姑站在方邱氏身旁,見她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心中不忍,卻又不知如何安慰。
她跟在夫人身邊也有數十年,見識過夫人許多狠厲的手段,將方家的小妾治得無一人敢反抗,以前老爺那些寵妾的兒子也沒一個能活下來,她不知道夫人求的究竟是什麼,可她也見過夫人在半夜裡哭泣。
哪個女人不希望得到丈夫的憐愛,偏偏方老爺對哪個女子都溫柔細心,就是對夫人不曾關心兩句。
方邱氏大笑不止,突然就噴出一口鮮血,昏迷了過去。
蓮姑大驚,尖聲讓外頭的丫環去請大夫。
方十一從上房出來之後,就沒再到前院喝喜酒了,而是直接從後門出來,穿過青石巷,多壽架着馬車在路口等着他。
“多壽,你和春桃是想留在老宅,還是到少奶奶那邊?”方十一沒有進入車內,而是坐在車轅,和在駕車的多壽聊起來。
“小的跟十一少。”多壽笑道。
方十一嘴角微揚,“明日就讓你媳婦兒到少奶奶這邊來吧。”
“十一少,您以後不回老宅了嗎?”多壽問。
方十一回頭看了方宅一眼,壯觀的飛檐在視線中越來越淡,他回過頭,只是笑了笑,這兒已經不是他的家了。
車聲轆轆,方十一擡頭看着湛藍的天空,他已經派人去打聽他的身世了,希望能夠得知自己親生父母是誰。
如果不是已經有了微月和兒子,他大概……會覺得很孤單吧。
不知行駛了多久,車子終於停下來,立刻就聽到茂官歡呼的聲音,“娘,父親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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