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的十三行已經找不到歷史的痕跡,那裡是一個服裝批發市場,熱鬧程度倒是能比得上。
和珅瞠大眼看着那些金髮碧眼的洋人,好像很稀罕一樣,一直拉着微月問他們的眼珠子爲什麼不是黑色,爲什麼頭髮是金色,爲什麼他們那麼白,爲什麼有的又那麼黑。
微月到了最後實在有些受不了這個十萬爲什麼的好奇學生,便買了龍鬚糖堵住他的嘴,自己的耳朵也終於能休息一下。
從街頭到街尾,這裡都是繁華熱鬧的,滿目琳琅的商品,各種各樣的人羣,誰也沒有注意到街角的窮畫師。
方十一見微月的目光停留在角落的那些在畫着人流風景的畫師,在她耳邊低聲解釋着,“這些都是受過正統教育的本地考生,只是失意於科舉,在廣州這個商賈大潮中常被譏諷百無一用,所以這些人不服氣,便在這裡臨摹江上的景緻,然後賣給那些洋人……”
這就是後代所說的外銷畫嗎?
“……雖然他們所得的銀子未必有船工的豐厚,但也可保衣食無憂。”方十一繼續道,“有些聰明一些的,還買了洋人的彩墨,又學了洋人的畫工,再與自身所學的結合在一起,倒也是一種新鮮的風格。”
微月聽得津津有味,這些就是後來聽老師提過的外銷畫,嘖嘖,現在這畫是一文不值,到了以後,可就價值千萬了。
“我們去找他們畫一張吧。”微月拉着方十一道。
方十一笑道,“他們不爲路人畫像的。”
微月失望地咦了一聲,“爲什麼啊?”
“他們認爲給路人畫像會失了面子。”方十一解釋道。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理由,難道畫人像就不是畫畫了嗎?”微月輕哼道。
雖然不能如願,微月也沒有掃了興致,帶着和珅和茂官兩人買了不少精奇趣致的小玩意,特別是和珅,許多洋人的東西是見也沒見過,稀奇得很呢。
方十一隻是含笑看着他們興奮的小臉,跟着他們身後的寶信和小銀已經提了不少的東西,其中還有不少茂官吃了一半的零嘴。
“茂官,糖葫蘆不能再吃了啊,一會兒就該吃午飯了。
”微月警告着茂官,再不知節制讓他吃糖,可就要蛀牙了。
“時候不早了,我們先到酒樓去吃飯,下響我們到荔枝灣那邊,可好?”方十一低聲問微月。
“好啊,荔枝灣那邊有小舟玩。”微月尚未回答,茂官已經歡呼出聲了。
微月擡頭對方十一笑了笑,一時顯得柔情蜜意不在言中。
幾人有往廣州酒樓去了,雖然白三爺的酒店也在附近,但微月不想彼此尷尬,所以也沒想過要到那邊去。
進了酒樓,就有幾個衣着光鮮的男子過來跟方十一打招呼。
都是十三行的行商,方十一客氣地與他們寒暄着,聲音雖然溫和,態度卻透着疏離淡漠。
這就是他和別人來往時候的態度,微月已經是見怪不怪,她讓吉祥先帶着和珅和茂官先到樓上的廂房去。
這幾個行商都尚未知方十一身世,所以猜測他是不是打算分家,而最重要的,是不是打算離開同和行,然後自己重新開一家商行。
外頭對方十一離開方家有了各種各樣的說法。
方十一顯然是不喜歡別人打探自己隱私的人,只是淡淡應了一句往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
那些人卻沒因此就打住,而是巴結起方十一來。
“同和行沒了你十一少,那還叫同和行麼?”
“就是,多少洋人就是衝着十一少你去的。”
“……”
方十一含笑聽着他們講完,也沒說什麼,只是抱手作揖,“不打攪各位喝酒了,幾位慢坐。”
還以爲能從方十一嘴裡知道點什麼,沒想到費了那麼多口水,還是什麼都沒打聽到,那幾人的臉色不免有些訕訕。
他們轉身往樓上的廂房走去,微月仔細看了他一眼,見他面色如常並沒有什麼異樣,心下稍安,方纔那些人言語之間多有試探,似有幸災樂禍之意,連她聽了都覺得不快。
剛走到門廊,就有一間廂房的門打開,熟悉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緊接着,是一個身形圓潤穿着醬紫色短褂黑色長袍的男子走出來,走路有些不穩,臉上泛着醉酒的紅暈。
“李大人,您慢走。”身後緊着出來一個穿着寶藍色短褂的男子,笑容十分燦爛,還給旁邊一個姿色豔麗的女子使了個眼色。
那女子立刻扶住那位李大人,以豐滿的胸脯蹭了蹭他的手臂,聲音嬌嗲,“大人,奴家送您下樓。”
那李大人不顧周邊還有其他人,另一手就往女子的胸前抓去,“不是應該送我回府嗎?”
女子嬌笑出聲,“大人說到哪裡就到哪裡。”
微月和方十一對視一眼,都側身一站,給那個李大人讓出了位置,目光落在他身後的男子身上。
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方家的四少爺方亦承。
而那位被送下樓的離開的李大人,是繼李永標之後,廣州粵海關的總督大人。
方亦承雙眼因爲喝酒的緣故有些發紅,他也是注意到方十一纔沒有親自送那位李大人下樓,就這樣站在門廊中間,冷冷注視着方十一和微月。
突然,他冷笑出聲,“你不是很篤定粵海關不會答應同和行換個東家的嗎?如今粵海關的總督都點頭了,你還有什麼話說?”
方十一搖了搖頭,“無話可說。”
方亦承向前一步,與方十一面對面,嘴裡噴出嗆鼻的酒氣,“別太高估自己,同和行並不是沒有了你就不成的。”
門廊並不寬敞,他們已經擋住了想要經過的客人。
方十一含笑看了他一眼,聲音不高不低地道,“我沒有高估自己,只是……不想高看你罷了,方亦承,你也就這點能耐嗎?”
“你說什麼?”方亦承怒紅了眼睛。
方十一眼角微揚,“除了耍這種底下手段逼我離開,你還能作甚?”
“難道你以爲你還能霸着同和行一輩子?”方亦承咬牙問。
“你以爲你成了同和行的東家,就是贏了我?方亦承,你一輩子也贏不了我。”方十一目光森冷,看着方亦承的目光一點一點透着凌厲的責備。
賄賂粵海關的總督……大概是使了不少銀子,方亦承已經失去了以前的精明瞭,如今是報仇心切。
方亦承哈哈大笑出聲,“沒了方家沒了同和行,你方十一算個什麼東西?”
“以後你就知道了。”方十一淡聲道,門廊兩邊的人越來越多,他不想讓自己成爲別人觀賞的樂趣。
微月看向方亦承身後的小廝,“快帶你們四少爺回去,他喝醉了。”
那小廝只是爲難看着方亦承,又看看方十一。
“父親,娘,我們在這裡。”微月他們身後傳來茂官稚嫩的聲音,他們尋聲望了過去。
人羣后,一個小身影擠了進來拉住微月的手,“娘,你們在找我們嗎?我們在那邊呢。”
方亦承的目光頓時變得兇狠,好像要吃人一般瞪着茂官。
茂官看了他一眼,嚇得躲在微月身後,還是怯怯地叫了一聲,“四叔。”
見到仇人之子,心中的怒火立刻被點燃了,方亦承竟然不顧身份就要撲向茂官,“誰是你四叔,你這個孽債。”
方十一扣住他的胳膊,“夠了,大庭廣衆之下,你還想丟人到什麼程度?”
“你……”方亦承咬牙瞪着方十一。
方十一鬆開他的手,低聲道,“別讓自己太不堪了,方四少爺。”
已經到這個地步了,方十一也沒再想去挽留什麼兄弟情誼,既然離開方家,他也就打算放開同和行了,只是先前因茶葉和英船水手的事兒他沒法離開罷了,畢竟是父親的心血,這是他唯一能爲父親做的,就是讓同和行順順當當地繼續下去。
就算不能成爲行首,也不能敗在他手上。
從此以後,方家和同和行榮與敗,都與他無關了。
第二天,粵海關發出公文,允許同和行更換東家,並將方十一的名字從商會中除去,若想繼續在十三行當行商,就得另外申請了。
就算這時候方十一想自立門戶,只怕在方亦承的唆擺之下,粵海關不會那麼容易點頭應允的。
收到粵海關的公文,方十一終於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方亦承重金之下的賄賂,就只是想要這個結果嗎?
曾經團結對外的兄弟,走到這樣的地步,方十一心中滋味也頗爲複雜。
他將同和行的大鑰匙放在方亦潯手上,淡淡一笑,“往後,就靠你們了。”
“十一……”方亦潯低着頭,不知該如何面對曾經對他信任有加的弟弟。
方亦茗和方亦儒都沉默不語,唯有方亦承露出得意的笑,只是心裡還是堵着一口氣,爲什麼方十一看起來那麼無所謂,他失去了方家的萬貫家財,失去了同和行,不是應該很痛苦很絕望的嗎?
爲什麼看起來反而鬆了一口氣?
這就算是真正和他們決裂了吧, 方十一自嘲地想着,已經想要離開同和行。
“慢着。”方亦承喝住他,“你名下那些莊子鋪子也是方家的,是不是也該交出來了?”
方十一嘴角揚起一抹嘲諷的笑意,“是方家的我自然不會拿走。”是他的,他帶走也是光明正大的事情。
方亦承被噎了一下,纔想起這麼些年來,方家若沒有方十一,也沒有今日的風光,雖說當年父親也是廣州大商賈,但真正成爲首富的,卻是方十一當家之後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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