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鄉試結束,八月纔會準備會試,中間這一段時間,皇上親至圓明園,諸臣工之中緊要者恩同前往。
張廷玉,自然在此列。
原本定了張廷玉爲會試主考官,可這回張廷瑑與張家二公子張若靄都要參加會試,按理張廷玉還是要避嫌,所以會試考官掛了個名,餘者不由他經手。
沒想到,八月會試放榜,張若靄竟然得了會試通場第一,他四叔張廷瑑也在第五,真真驚落朝野上下一地下巴。
張廷玉也是頭疼,放榜當日便把張若靄叫來罵了一頓,反倒是張廷瑑放聲大笑起來。
天底下竟然有侄兒考得比叔叔還好,還是一門出了倆貢士,按着兩人這名次,再入殿試成進士,不過朝夕而已。
八月底放榜完,張廷玉又是高興又是有些憂心。
他如今是禮部尚書,還是內閣學士,翰林院掌院學士,國史館總裁,供職南書房自不必說,前幾月皇上叫他主持編纂《聖祖仁皇帝實錄》,瞧着還有叫他編《明史》的意思,着實令人頭疼。
在將他任命爲皇子們的先生沒多久,雍正便又一道詔書,加封張廷玉“太子太保”銜,如今又成了太傅。
一個人頭上頂這麼多銜按理說也夠了,更何況,張英出身進士,暫時不提,張廷瓚人已去了,暫時不提。
張廷玉,進士翰林出身;張廷璐,進士翰林出身;張廷瑑,今科方成了貢士,進士翰林出身不在話下;兒子張若靄,會試通場第一,怎麼也不可能不是進士,不可能不入翰林。
這麼一算,光是這兩朝,張家一門就要出六個進士。
窮人有窮人的煩惱,富人有富人的煩惱,張廷玉有張廷玉的煩惱。
兄弟們考過了,還有晚輩們要考,子侄一輩也是要讀書的,回回都要避嫌,不知多少年才能掌一回文衡,做一回主考官。
不僅如此,更怕樹大招風,當年張英的煩惱,全數落在了張廷玉的頭上。
他終於沒忍住跟顧懷袖抱怨:“我兒子怎就不能笨一些呢?”
顧懷袖終是白他一眼,沒跟他說話,任他自己想去了。
會試剛過,正值中秋,宮裡來了令,許臣工帶各府誥命入宮小聚,也不辦什麼節慶,畢竟還沒三年呢。
張廷玉帶了顧懷袖入宮,卻沒想到今晚還有旁的事情要辦。
胤禛深受康熙末年奪嫡之苦,自然知道箇中兇險,他傳諭於幾個心腹大臣,包括張廷玉在內,於養心殿商議建儲之事,當夜議定建儲匣與密旨。他當着大臣們的面,親手寫成詔書,封於匣內,爲建儲匣密詔;又書密旨,後貼封條,使人藏於內務府。若有一日雍正駕崩,便按着今日議定之事,取建儲匣,並對內務府密旨,便知何人爲儲君。
沒有人不好奇那密旨上寫的什麼,可一個掛在了正大光明匾額的後面,一個封入了內務府,非雍正死不得見天日,縱使好奇也無從得知其中內容了。
那時候,胤禛的眼神很奇怪,只盯着正大光明匾額,像是有千萬的情緒,卻終於歸於沉默。
而張廷玉與諸人從殿中退出,恰遇上皇子們來請安,晃眼一看,這些皇子們的眼神,與當初給康熙請安的皇子們,一般無二。
皇家,何嘗不是一個輪迴?
回頭這麼一看,胤禛揹着手的影子,落進殿內深深淺淺的光華之中,竟然晦暗不清了。
康熙當皇帝的時候,胤禛在渴望什麼,如今他當皇帝的時候,他們的兒子就在渴望什麼。
生在天家,誰不想當皇帝,坐龍椅?
坐過的覺得那龍椅不舒服,可捨不得放手,沒坐過的充滿期待,於是爭相奪取。
張廷玉只跟着人一起出來,便去御花園,入了中秋席。
只是,他晃眼一看,竟然沒瞧見顧懷袖。
此刻,顧懷袖剛接到蘇培盛的通傳,說是萬歲爺要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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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康熙駕崩之後,顧懷袖頭一次入宮,只是這“萬歲”的已經另有其人了,侍奉在皇上跟前兒的,也由李德全和樑九功,換成了蘇培盛與高無庸。
“蘇公公叫個小太監來就是了,何必自己來一趟?”
顧懷袖客氣了一句,腳上倒是很自然地朝前面走了。
蘇培盛敢在旁人面前拿大,萬不敢在顧懷袖面前拿大,連聲道:“這不是許久沒見過您了嗎,心裡想得慌,索性自己來跑一趟,您是什麼身份,何苦故意問話爲難奴才呢?”
“早說了我跟你是一樣的身份。”
顧懷袖也不回看一眼,已經過了掌燈的時候,宮裡的道有些暗,兩邊提着燈籠的宮女倒是低眉順眼,萬分地乖巧。
那燈光晃着前面地面,倒把月光都擠沒了。
她複道:“萬歲爺怎的忽想起來見我?”
現在胤禛成了皇帝,他們這些下面辦事的奴才,能留了一條命就是萬幸了,顧懷袖乃是個女流之輩,也不可能跟年羹堯、隆科多這兩個一樣高官厚祿,封到一品夫人已經頂了天。
宮中行走,可不是容易事,顧懷袖心裡還謹慎着。
“這個……”
蘇培盛倒是知道建儲的事情,想了想,索性胡謅道:“指不定是有什麼要緊事呢?”
誰知道是不是有什麼要緊事?
萬歲爺其實是個挺隨性的人,喜怒無常也好,任性胡爲也罷,實則皇上的心思是他們這些身邊伺候的人摸得清楚一些,蘇培盛跟高無庸便是其中翹楚。不過,有時候想想,張二夫人未必不瞭解皇上,只是不是對皇上每件事都清楚。
某種方面說,顧三還是胤禛知音呢。
心裡亂七八糟地念頭轉着,不一會兒養心殿便到了。
顧懷袖往前面一站,腳底下的水磨石地面打過蠟一樣,光可鑑人,映着兩旁的燈火。
宮門深深,圓月高懸,星火燦爛,周遭靜寂。
蘇培盛進去通傳了一聲,沒一會兒裡頭便傳來聲音,輕細得很:“叫她進來。”
於是,轉眼又看蘇培盛出來,請顧懷袖進去,自己卻沒進去,在外頭候着了。
心裡終究不大放心,進去的時候,顧懷袖還有些遲疑。
進了門,朝着左面折進,顧懷袖纔想起來,這地方有些眼熟。
當年康熙逼她動刀子的地兒,甚至兩邊排着的書架都是原來的模樣,臨窗一張書案,旁邊擺了椅子,上面沒人,正面一張寶座,胤禛就盤坐在上面,似乎是坐禪,手裡掐着十八粒沉香佛珠穿成的持珠,搭着眼簾,沒聲音。
顧懷袖摸不準今兒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也不敢攪擾了他,想想還是無聲地跪了下來等着。
屋裡鋪着毯子,倒是也軟和,更不冰冷。
香爐裡的是沉香,一聞便知是最上等的料,出來的煙線很純。
顧懷袖一直埋着頭,沒敢擡頭看,也不知跪了多久才聽見頭頂有了聲音。
“不是一向膽大包天嗎?怎的不敢擡頭了?”
如今胤禛是皇帝,聲音裡透着一種難言的威重。
他掐了一顆佛珠,垂眼看着顧懷袖,今日這女人穿得簡單,頭髮也白了一些,不過皮膚還不錯,只是到底……
歲月不饒人。
“你變醜了。”
“奴才沒有。”
顧懷袖忍不住皺眉,還是擡了眼,可想想又覺得沒什麼好跟這皇帝辯駁,又悻悻然閉了嘴。
她只是老了一些,如此而已。
胤禛只是今日早早立好了密詔,忽然起興叫她來罷了,這會兒沒有深談的意思,只道:“朕……朕今日,寫了一封詔書,寫廢了一次,你想看看嗎?”
手邊的几案上,還有一封散着的詔書,胤禛擡手就扔到了顧懷袖的面前。
那一剎,顧懷袖深深埋下頭,兩手交疊壓在身前,將額頭碰到手背上,伏在地上道:“奴才不敢。”
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這詔書上寫的是什麼,以後這江山天下是誰的,可顧懷袖不能看。
看了,挖了這一雙眼也賠不起,她又不是傻子。
有衣物摩擦的聲音,接着便聽見佛珠碰撞的響聲,一片明黃色的衣角到了她側面,如今已經是九五之尊的胤禛,便這樣居高臨下地俯視她。
“可惜了你是個女人,不然朕可許給你高官厚祿,嘉許你這麼忠心耿耿朕當牛做馬、背黑鍋、蹚渾水,艱辛苦勞……如今朕孤家寡人登了大寶,放眼天下無一人可比肩,定然給你一條生路,還給你一條榮華富貴路,你可敢走上過一遭?”
這是當年顧懷袖說的話。
顧懷袖閉上眼,過了許久纔回道:“奴才只求一條生路,餘者不敢多奢。”
“還有你不敢的事情?”
胤禛聽不得什麼“不敢不敢”,如今只覺得虛僞。
“當年刀架到脖子上,也沒見你說不敢,現在竟然不敢了……顧三啊顧三,叫兩聲,說兩句真話,給朕聽聽?”
真話?
顧懷袖沒忍住道:“如今您貴爲天子,天下已沒有真話。”
“你這句話,便很真。”
胤禛一聲笑,轉過腳步,繞着顧懷袖走了一圈。
這地方還是原樣,只是旁的地方都已經變了。
胤禛仔細想了想,又瞥了一眼扔在地上,寫廢了的詔書,忽然道:“朕聽李衛說,你還通曉佛法?”
“……奴才不懂。”
顧懷袖暗皺了眉,李衛這小子哪裡來的張口胡言?
可胤禛不管,他道:“萬般皆是虛妄,有佛來紅塵歷練一遭,更是空。朕覺得,這龍椅不好坐,日子也無聊,與地獄無甚區別了。”
“您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顧懷袖聽出來了,合着今兒萬歲爺是有些犯病,要麼就是悟禪悟癡了。
佛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胤禛忽然一把將那佛珠摔在地上,道:“滾吧。”
喜怒無常,還真是精準到極點。
顧懷袖磕頭跪安:“奴才告退。”
說完,便緩身退了出去,一直出了養心殿,纔算是鬆了一口氣。
把皇位當地獄,想必四爺已經嚐到了當皇帝的滋味。他早年說,不知道坐上龍椅當了皇帝是個什麼滋味,興許坐上去他就要後悔,如今不知是不是當年一語成讖了?
蘇培盛連忙過來,低聲一喊:“夫人?”
顧懷袖腿有些軟,便扶了蘇培盛的手一下,擰着眉,撤轉身子,才發現外頭還站着幾名宮妃打扮的人,年沉魚就在其間,站在那拉氏後頭,捏着帕子,看了顧懷袖一眼。
於是,就這麼輕而易舉地,顧懷袖想起了當初在年府的事情來。
她一躬身請安:“臣婦給皇后娘娘、年貴妃娘娘、熹妃娘娘並幾位主子小主安。”
畢竟她還是一品誥命,內外命婦雖各有別,可品級擺着,後頭有個“並”字,已經算是顧懷袖給面子了。
那拉氏對顧懷袖的事情知道一點,當年熹妃鈕祜祿氏在圓明園也知道胤禛有這麼個奴才,更別說那一次弘曆還因着那事被訓斥,年沉魚更是與顧懷袖熟得不能再熟。
顧懷袖行了禮,那拉氏便叫起,而後別過,主子小主們便進去了,顧懷袖則被蘇培盛送着出來。
“您這是怎麼了?”蘇培盛有些訝異。
顧懷袖進去跪了大半晌,現在心裡還有些亂,老覺得平白叫她來一趟,又什麼都不說,未免太奇怪。
“你問我,我問誰去?萬歲爺的心思,猜不透。”
也不敢猜。
御花園邊上,蘇培盛便回去了,顧懷袖歸席,便見人在找自己,只着人跟張廷玉那邊說了一聲無事,這纔算安定下來。
今夜一過,次日早晨聖旨便到,追封張廷玉曾祖、祖父爲太子太保,先妣吳氏爲一品夫人,特賜張廷玉不避嫌監理殿試,殿試後准予回祖籍桐城修繕祖廟,三月爲期,賜銀五千兩,車駕十數,僕從衛士若干護送。
如此榮寵加於張家一門,反倒是讓張廷玉越發忌憚起來。
想想年羹堯與隆科多的賞賜還要比他多,雖不至於太惶恐,可若說沒警惕那是假的。
只是聖旨下來,不敢不從。
張廷玉主持了殿試,特將自己兒子張若靄從狀元摳下來,扔進二甲,又把二甲第一的張廷瑑摳下來排到第六十一,而後才報給雍正。哪裡想到雍正閱卷之後,直接把那兩張答卷剔出來,要問責張廷玉,言這二人答卷甚好,給排的名次不對。
張廷玉只能據實以告,可雍正只道:“舉賢不避親,張大人不必如此。”
可張廷玉怎能讓一門父子出兩個狀元?只再三求告,好歹給摳成個探花,這才鬆了一口氣。
張若靄爲恩科探花,張廷瑑爲二甲第一,賜進士出身,叔侄兩個自然也入選翰林院。
一門六進士,竟然成真。
倒是按着雍正恩旨,十月啓程回桐城,風光無限,重修祖廟,一時風頭無兩。
人一離開京城,事情就開始少了。
只是張廷玉已然上奏固定下了密摺奏事制度,大江南北的摺子日日夜夜都在往御前送,皇帝還是忙着的,張廷玉自然也時不時一封摺子往上遞。
祖廟重修完畢,張廷玉又給雍正上了道摺子,這才準備着過年。
江南的冬天溼冷,張廷玉與顧懷袖打龍眠山回來,正準備歇歇,沒想剛至張家大宅,便收了一張拜帖。
“聞說沈恙病了不短時間,才見着好,不知如今是個什麼光景……”
張廷玉一翻拜帖,便淡淡道了一句。
顧懷袖則道:“他來必是帶着三千,倒是李衛如今在雲南鹽驛道辦差,怕回不來,離京之前見着吏部那邊的文書,約莫明年要加爲布政使,升官倒是快。你也甭想了,終究是你欠他。”
是欠沈取。
張廷玉將拜帖朝旁邊一扔:“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