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小石方還是命硬,活着的這幾年,遇到過兩次磨難了。
頭一次差點被凍死,還是在好幾年前了,這一次又遇上,也真是奇了。
青黛一面張羅屋裡的事情,一面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顧懷袖心想也是,小石方的情況很兇險了,又是用上好的人蔘勾着,把命給勾回來的。
最近顧懷袖也沒有去看小石方,在外人眼底,她甚至根本不在意一個廚子的死活,充分表現出了一個上位者對下屬的冷漠和無情。
可張廷玉卻是清楚的,進門這也有幾日了,頭一次開口求他,竟然是爲了一個廚子。
府裡不是沒有人蔘,可畢竟那東西金貴着。上面的主兒們覺得,這樣的東西怎能浪費在一個廚子的身上?
即便是廚房裡的大廚們,心疼着小石方,也不可能有辦法弄到人蔘來。
又恰好趕上四弟廷瑑發燒,府裡有什麼珍貴的藥材都不許動,都給四公子準備着,生怕到時候出個什麼急事。
老夫人發話了,府裡珍貴的藥材,誰要敢動,也就不用在府裡待下去了,直接找了人牙子發賣出去。
顧懷袖沒辦法,也出不得門,剛剛進門在府裡還沒站穩腳跟,也唯有一個張廷玉可以依仗了。
張廷玉也是不問,只吩咐了阿德去辦事,上午時候出去,下午便帶回來一根上好的人蔘。
囑咐過照顧小石方的丫鬟,好生地將這人蔘用了起來,總算把小石方的命給留下了。
兩根人蔘,從當初的顧府,到如今的張府,顧懷袖跟人說,這是他命裡該有這兩個劫數吧。
小石方的事情,就起了這麼個風波,之後卻很奇怪地便風平浪靜下來。
聽說浣花被人打殘了,扔給了人牙子,到底去了哪兒,誰也不知道;張廷玉身邊那個掌事丫鬟芯蕊,也莫名地消失了。
那是老夫人放在張廷玉身邊的人,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被弄了出去,也沒個人出來指摘。
顧懷袖之前還當是芯蕊被自己責罰過,賭氣不來了呢,後來才知道,竟然是根本來不了了。
張廷玉似乎是早就知道了,波瀾不驚地。
因爲這幾天忙着照顧張廷瑑,一應人都被免了晨昏定省,老夫人整天守在四公子的牀邊,寸步不離。
大房那邊隔兩天去看一回,也儘儘心意;至於二房這邊,顧懷袖想着那一日的事情,挑了帶來的一些好東西過去,結果第二天丫鬟去就發現那些東西被扔在花園的角落裡,早不知被糟蹋成什麼樣了。
那個時候顧懷袖就清楚了,這老太太還真不是一般地不待見她。
可是別的房都往四公子那邊送東西,二房不能因爲老太太使喚人扔了東西,就不搭理四公子了。
面子功夫總是要做的。
顧懷袖今日依然叫人往那邊送東西。
青黛纔去了沒半個時辰就回來了,臉拉得老長。
張廷玉已經直接去家學那邊看書了,顧懷袖就在屋裡擺棋盤,日子過得悠閒。
她一擡眼,瞧見青黛那一張臉,慢條斯理道:“被扔出來就被扔出來了,有什麼大不了的?整個府裡都知道我們二房丟臉,你又何必更丟臉地拉長了臉回來?”
青黛眼圈一紅,“都是您從嫁妝裡好生挑出來的東西,送進去,老夫人竟然連看都不看一眼就叫人扔出來。這一回,可沒頭一回客氣了,只說咱們房裡出來的都是晦氣的,會妨了四公子。”
顧懷袖心裡何嘗不憋屈,可仔細一想想張四公子病了的原因,又釋然了。
她那一日聲色俱厲,使了連番的手段。張廷瑑不過是個小孩子,看到自己的貼身丫鬟被那樣按着打,還有之前的兩個小廝,怕早就嚇住了。
他興許還沒明白自己到底是哪裡錯了,竟然引出了那樣的禍事。
一面是凍着,一面卻是嚇着,如今纔會這樣高熱不退。
只是大夫已經說過了,並沒有什麼大礙,吳氏整天守着,是慈母之情太甚太過,有些小題大做了。
可下面做兒子的,誰敢這麼說她?
就連張廷瓚都沒有一句話,他們這不受寵的二房,自然也沒資格評點什麼了。
“罷了,明兒挑些不值錢的去也就是了。”
顧懷袖擺了擺手,渾然不在意。
她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擺棋,問道:“小石方怎麼樣了?”
青黛壓低了聲音:“剛剛來報說已經清醒了,可以下地走……只是……”
“只是什麼?”
捏着棋子的手一頓,卻還是按照之前的軌跡,把棋子按了下去。顧懷袖的眼光微微閃動了一下,就聽見青黛那壓抑着哭腔的聲音。
“幾年前石方小師傅的右肩就被砸中過,當時是救起來了,可是右手常常使不上勁兒。大夫早說過,受不得風寒溼冷,就怕留個什麼毛病。幾年前凍了一場,前兒又凍了一回,怕是往後年年都要疼了。”
原本肩胛骨那一塊,就是裂了骨頭縫子,那時候年紀小,長好了,一直注意着,只除了天寒溼冷的時候隱約作痛,就不見得有什麼大的影響了。
可這一回,卻是徹底地將以前沒治好的病根子給凍出來了。
寒氣紮根進骨頭縫子,又怎麼拔得出來?
那就是別人說的風溼,可小石方的肩膀和手,卻比這個還要嚴重的。
顧懷袖放下了茶杯,只覺得這茶水再暖和,也暖和不了自己的手。
她道:“終究是我沒護好他……”
可是除此之外,又能怎樣?
難不成要她治了那壞事的張廷瑑?
一個被人利用,不長心的孩子……犯事兒的丫鬟跟小廝都已經打殘的打殘,發賣的發賣,連芯蕊都已經被人送走了,她還能朝誰去報復?
聽說這事兒的後續處理是張廷瓚經手的,就連這樣的結局,都是吳氏跟他吵過之後才堅持下來的。
張廷瓚也不知是怎麼想的,當時他叫人把芯蕊發賣出去之後,老夫人就雷霆大怒。
可張廷瓚並沒有搭理她,而是一意孤行,將這些人都處理了。
作爲張家的嫡長子,張廷瓚的確很厲害。
顧懷袖不得不承認,盛名之下,還是有兩把刷子。
只是這一種做法,何嘗不是息事寧人?
不過除了這樣的法子,也找不出更好的了。
她嘆了口氣,道:“罷了,你出去吧,照看着小石方那邊,我過一陣就去看他。”
“是。”
青黛躬身退下。
二房這邊是安安靜靜,上房那邊也似乎沒有什麼風波。
眼看着四公子終於能睜眼吃飯了,吳氏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幾天沒合上的眼皮子一搭,就累得睡了過去。
張英知道四公子病了的消息,卻只回來過一趟,匆匆看了一眼,又去忙自己的了。
吳氏想找張英鬧,可根本找不見張英的人,也只能作罷,自己守着張廷瑑。
現在人一沒事兒,整個人就送下來。
長安跟王福順家的,只把吳氏往屋裡扶,放牀上,讓她好生睡上一覺。
“你去前面看着四公子那邊,我在這邊守着老夫人吧。”
王福順家的剛剛放下簾子,便這樣對長安說道。
長安點了點頭,一句話不說地就出去了。
她回了四公子的屋子,剛剛給睡過去的四公子掖好被角,便聽見簾子一響。
長安一怔,回頭:“大爺?”
張廷瓚無聲地走進來,也沒讓人通傳。
他站在門口,長安連忙迎上來:“您怎麼來了?”
張廷瓚道:“四弟怎麼樣了?”
“剛喝了一副苦藥,才睡過去,大爺不必擔心,下面人都盡心伺候着呢。”長安臉上浮着兩團紅暈,笑容淺淺的。
她在老夫人身邊伺候了好幾年,是從小丫頭的時候起來的。
這些年大少奶奶的身子不好,府裡的事情大多還是老夫人管着,大少奶奶只是在一邊看,插手的時候少。所以,作爲吳氏身邊的掌事丫鬟,長安管着的事情很多,竟然也逐漸歷練出了個大家風範。
張廷瓚似乎跟她很熟,這時候也不怎麼客氣,只道:“我跟四弟說會兒話,你先出去吧。”
長安溫順地低頭應了一聲,從張廷瓚身邊退走。
她正好在簾子旁邊,蘭花指這麼輕輕一掀,就撩開了簾子,正要走出去,卻又這麼回頭望了張廷瓚背影一眼,才慢慢地重新將簾子放下,出去了。
張廷瓚對身後的一切毫無察覺,只是坐在了牀邊。
過了約莫有一刻鐘,他才道:“裝病可裝夠了?”
那被裹在被子裡的張廷瑑縮了縮,慢慢地把一張臉從錦被下面挪出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大哥。
他不敢說話。
張廷瓚又道:“知道自己錯了嗎?”
“……”
張廷瑑年紀還小,他垂下眼去,又想要把臉給蒙起來。
“可知有一句關於晉靈公的話,怎麼說?”
張廷瓚並沒有阻止他,只是平淡地問着。
張廷瑑兩隻手扒在錦被上,捏緊了,低聲道:“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起來回話!”
他看着自己這四弟怯生生的動作,眉峰一斂,聲音卻陡然變冷,像是高山陡崖,結了冰的峭壁一般。
張廷瑑似乎被嚇住了,他翻開錦被,穿着白色的中衣,光腳站在地毯上:“左傳曰: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沒吃飯嗎?”
張廷瓚依舊皺着眉。
“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小身板裡,之前積壓着的一切,似乎都爆開了,他紅着臉,大聲地念出來。
可是念完了,就哭了。
張廷瓚看他站在那裡哭,也不去勸,只道:“知道錯在哪兒了嗎?”
“我害死了浣花,還害了那個廚子,又害了芯蕊姐姐……”張廷瑑抽抽搭搭地說着。
也就還是個小屁孩,說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都是高看了他。
張廷瓚嘆氣:“你知道自己害了人,而今卻縮在被子裡,我張家家訓,可有這樣教過你?”
張廷瑑不想哭,可是一想起那一天晚上自己看到的一切,他聽了浣花的話,發話懲罰了那個小廚子,結果晚上浣花就被人打得血肉模糊。
他娘說的那蛇蠍一樣的二哥和二嫂,尤其是二嫂,竟然那樣可怕。
張廷瑑隱約知道自己是做錯了什麼,可是不敢出來說自己做錯了什麼。
他縮在被子裡,惶惶不可終日,聽見浣花跟芯蕊都被人發賣出去了,更不敢出來了。
“男子漢大丈夫,膝下有黃金,有淚不輕彈。有過則改,無則加勉。”
張廷瓚開口,將張家家訓背出這麼兩條來,然後看他,“而今你錯,錯在何處,自己想清楚,要怎麼改,也要你自己想清楚了。”
張廷瑑記得這兩句,張家的兒子,出生來除了會開口叫爹孃,之後會說的都是家訓之中的話。
他們不懂這些的意思,可是往後先生會慢慢教。
所有人都說大哥很厲害,不管是張廷瑑身邊的人,還是那些完全無關的人。他只知道,如今大哥給自己指了一條明路,而他正不知如何是好。
“……廷瑑明白。”他光着的腳板,感覺到了寒氣,站在那裡還沒自己大哥的腰高,小蘿蔔頭一樣。
張廷瓚嘆了一口氣,伸手出去摸他頭:“你十歲了,也該知道些事情了,不要整日縮在你孃的懷裡,混在脂粉堆裡,哪兒有什麼男兒氣?你就是被娘給慣壞了。”
張廷瑑知道,娘對他是極好的。
可爲什麼,大哥要這樣說?
張廷瑑略微不解,他忍不住爲吳氏辯解:“娘待我們不是極好嗎?長安姐姐也對我好,原來的浣花姐姐也對我好……他們說危險的東西不讓我碰,還說我遲早能跟大哥你一樣。”
他的眼神太天真,天真得讓張廷瓚連苦笑的心思都沒有。
人人都活得跟他張廷瓚一樣,這世界會多可怕?
“罷了,你慢慢就懂了。等父親回來,肯定會責斥你,你自己放機靈一點,該認的錯,該改的過,都記好了。我去家學看看你二哥……”
說完,他就拍了拍張廷瑑的小肩膀,讓他上去躺着。
張廷瑑一骨碌地爬上去,重新蓋好錦被,卻忽然想起來,連忙叫住張廷瓚:“大哥——”
“怎麼了?”
張廷瓚有些疑惑,不知道廷瑑是不是還有什麼事。
張廷瑑只是提醒他:“娘說了,二哥二嫂都是蛇蠍,要咱們離遠一些,二嫂好可怕的,你別去看了吧。”
“……”
張廷瓚的身形,一下就頓住了,他只覺得那一瞬間自己渾身都冷了一下:“誰說的?”
張廷瑑只覺得自己大哥的神情很奇怪,他又隱隱約約地害怕了起來:“娘、娘跟、跟……跟之前的浣花姐姐,都這樣說……大哥,你、你怎麼了?”
“……”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又怎麼可能回答張廷瑑呢?
想起自己二弟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張廷瓚隱約覺得,自己似乎是漏掉了什麼。
他知道自打有過落水一事之後,吳氏就再沒給過衡臣好臉色。
畢竟,他是一房的嫡長子,不能出什麼差錯。彼時也天賦驚人,聰穎能幹。吳氏一向喜歡他,他帶着二弟一起玩,吳氏也是滿面的笑容。
可那之後,只要他一跟衡臣走近,吳氏便要罵他。
這麼多年,罵不回來,吳氏就不再管了。
兒子大了,翅膀硬了,她也管不了了。於是剩下的心思,都投在了廷璐跟廷瑑的身上。
可張廷瓚萬萬不會想到,今日會成自己這還不知世事的四弟口中,聽到這樣讓他心冷的一句話。
娘說,二弟二弟媳都是蛇蠍。
蛇蠍?
張廷瓚都不知自己應該怎麼想了,他迴轉身,一步一步走到張廷瑑的榻前,給他掖好被角:“聽好了,這話不要讓我聽見第二次,你娘她胡說八道,婦人之見,愚不可及。廷瑑,你二哥二嫂都是好人,不是什麼蛇蠍。不許你對外再說一個字,我若要聽見第二次,家法伺候。”
張廷瑑縮在被窩裡,有些害怕地點了點頭。
張廷瓚卻忽然覺得自己的口氣太可怕了,他摸了摸張廷瑑的頭,道:“你二哥二嫂興許不大待見你,可他們確是好人。都是一家子的兄弟,往後這樣的話,千萬別說了。”
換了一種說法,還是一個意思。
可張廷瑑又迷糊了,娘跟大哥的說法,完全不一樣,他該聽誰的?
張廷瓚又掀了簾子出去,長安正在外面泡茶。
她聽見聲音,手抖了一下,又裝作若無其事,倒了七分滿:“大爺,外面天冷,喝杯熱茶再走吧?”
張廷瓚掃了一眼,擺擺手,心情不大好,臉色抑鬱地出去了。
長安站在原地,雙手端着一杯茶,又慢慢地放下。
她撈了自己烏黑油亮的一根大辮子,理了理,又走進屋裡,看見張廷瑑乖乖躺在上面閉着眼睛裝睡,又放下簾子退出來。
怕是張廷瓚千算萬算,都算不到,四弟竟然是被吳氏跟下面的丫鬟攛掇起來的。
張廷瑑不是什麼都不懂,可也不是什麼都懂。
一個孩子,對身邊的人都很信任,尤其是對他好,照顧了他那麼久的人。
相比起來,張廷瑑跟自己二哥,生疏得很。
這些都是問題……
遇到事情,他會下意識地選擇相信更親近的人。
還沒有學會懷疑的孩子罷了……
長久泡在後院,也不是辦法。
張廷瓚打定了主意,卻沒有去家學,而是直接出了府,往宮裡詹事府去了。
阿德遠遠地瞧見了大爺出去的背影,倒是有些納悶兒。
今兒大爺這神情不大對啊,就跟天上要下雨了一樣。
他摸了摸自己的頭,又端着手裡一盆蘭花往二房院子裡走。
剛剛進門,便有丫鬟跟他打招呼,阿德客氣得很,一一應了,才進了屋,躬身道:“二少奶奶,爺在家學那邊新剪了一盆蘭花,說您若看着還好,就給擺上。”
顧懷袖正擺棋盤,擺得頭疼,見阿德進來了,便讓他把花搬進來看看。
這天氣越來越冷,一過了十月,蘭花都開始謝了,這怕是今冬見到的最後一盆了。
眼一轉,她就瞧見那邊那一盆光禿禿的蘭花了。
那一盆都要凋謝了,想是今早出去的時候,張廷玉瞧見了,特意又打理了這麼一盆送回來。
顧懷袖不由得笑了一聲,道:“你順手給擱在窗臺上吧。”
“哎。”阿德喜滋滋地應了,嘴巴里卻沒停,“您是沒見着,二爺修剪這盆蘭花的時候,真跟對着個漂亮姑娘一樣,那個認真仔細的……”
這是在給自己的主子說好話呢。
青黛在一旁做針線活兒,剛剛紮下去一針,聽了這話也擡起頭來:“就你能說話,二爺都要被你誇到天上去了。”
顧懷袖望着那一叢蔥蘢的挺秀的,又看看被自己一剪子剪禿了的,頓時有些無言起來。
她看了阿德一眼,又伸手去拿棋子:“阿德可是他們爺的好跟班兒,什麼事都清……”
什麼事都清楚。
顧懷袖想想這府裡的事情,忽然轉了口氣,笑眯眯道:“青黛,去給阿德搬個小凳子來。”
阿德嚇了一跳,趕緊擺手:“二少奶奶您這是做什麼?”
“我有話要跟你說說,你站着也累,我讓你坐着說。”顧懷袖似笑非笑。
阿德一哆嗦,瞧見顧懷袖這笑容是對着自己的,一顆心立刻涼了半截兒。
他尋思着,只覺得自己其實沒得罪過二少奶奶啊,這……
“您這不是折煞小的嗎?您要問什麼直說就是,小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敢有半分隱瞞的……小的站着回話就成,站着回話就成……青黛姑娘你別勞動了,小的就站着,站着舒服……”
他一副惶惶然的樣子,逗笑了顧懷袖。
她也不跟阿德開玩笑了,默許了他站着,便問道:“你跟在爺身邊多少年了?”
“爺上學開始,小的就跟着了。”
阿德心說這纔是對了,他老早就想說了,可二爺定然不應允。然而這些事情不告訴二少奶奶,萬一二少奶奶誤會了二爺可怎麼辦?
顧懷袖微一斂眉:“那二爺又是幾歲入學的?”
“六歲。”這些事情,阿德記得很清楚了,“咱二爺那個時候可是神童,大爺都未必有他聰明的。學塾裡的先生,是當初跟老爺同科的進士, 都誇咱二爺將來前途無量呢。”
前途無量?
神童?
還說“大爺都未必有他聰明”的。
可現如今,怎麼成了這樣的局面?
顧懷袖也不是那不走心的蠢貨,她看着阿德似乎很自然的炫耀,心裡卻明白張廷玉身邊這小廝,其實是有想法的伶俐人。
她順着阿德的話問道:“你們二爺哪兒有這麼厲害,若真這麼厲害,如今連個功名都沒有。”
阿德垂着頭:“小的跟着二爺的第五年,出了點事兒。大爺跟二爺出去玩……”
屋裡靜悄悄的,只有阿德的聲音。
他說完了好一會兒,顧懷袖也沒接話。
她端了微微發冷的茶,輕嘆了一口氣:“看大爺現在是好好的,想必都沒事了吧?”
“二少奶奶真是個明白人,哪兒能有什麼事啊?大爺福大命大,燒了一場便沒事了。我們二爺,知道自己是犯了錯,當時那麼多人,再跳下來救大爺哪兒趕得及啊,還是二爺一起把大爺拽起來的。”
說着,阿德神情之中,終於泄漏了輕微的不滿。
不過他畢竟跟在張廷玉身邊有幾年了,性子也漸漸地變得沉穩下來,這一點不滿,很快就被阿德給掩蓋住了。
他沒看顧懷袖,規規矩矩地盯着自己腳尖前面三尺地面。
“可是府里人人都忘記這件事。固然是咱們二爺貪玩害了大爺,可大爺也是二爺救起來的,咱二爺是欠了大爺的半條命。天下哪兒有不疼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的?”
“這話小的只敢在您面前說,換了別人萬不敢吐露一個字。”
下人編排主子,若是捅出去,阿德就是個被打死的命。
可他現在選擇繼續說,甚至都沒看顧懷袖表情。
“二爺在大爺屋外臺階上跪了三天,也沒個人搭理,不但她自己不搭理,還讓下人們都甭搭理。扔了藥碗出來砸二爺,讓他別跪着,老夫人心煩。您若是仔細地瞧,二爺右邊眉骨還有道淺疤呢。”
顧懷袖心裡明白了事情的起因,慢慢地點了點頭。
“你倒心疼你家爺。”
“二爺待下人們寬厚,小的們只求二爺高興了。”
阿德並不覺得自己今兒說的這些有什麼,他跪下來,“咚咚咚”給顧懷袖磕了三個實打實的響頭。
“二少奶奶,您是二爺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打那事兒過去這麼多年,小的就沒見二爺還這麼在乎誰過。興許也就大爺能跟您一比。小的眼睛雖拙,可看得出您不是一般人,只盼着您跟二爺能白頭偕老,小的就高興了。”
“呸!二少奶奶跟二爺的事情,何時輪到你個跟班的來操心了?我都還沒操心呢。”
青黛聽了阿德的話,立刻啐他一口。
原本沉重的氣氛,忽然一掃而光。
顧懷袖也輕笑起來,只道:“你二爺那邊還等着你伺候呢,把你額頭擦擦,趕緊去吧,這話我不告訴別人。”
她擺擺手,讓阿德去。
阿德爬起來,實誠地笑了兩聲,退了出去。
青黛盯着他背影,卻跟顧懷袖說:“二爺身邊的人,倒是有意思。”
顧懷袖現在算是終於理清了這府裡跟自己最大一樁事情的根由,心情也好了不少。
知道原因在哪裡,即便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她也覺得心裡踏實。
她側過身子,繼續擺棋盤。
下午天將黑的時候,前面來人說老爺終於回來了,是跟大爺一起從宮裡回來的。
可剛剛一到家,四公子就去祠堂跪着了,老爺在祠堂裡訓斥了一會兒,又請了家法,好好伺候了自己幼子一陣,這纔去找了吳氏。
沒過半個時辰,去聽消息的多福便回來說,府裡又有點大事了。
張英說,吳氏年紀大了,眼看着嫡長子張廷瓚已經成人成才,大兒媳婦又是個懂事的,便讓她把府裡的事情,都轉給陳氏處理。
不過陳氏身子畢竟不大好,長安跟王福順家的清楚府裡的事情,先讓這兩個下人幫襯着,一步一步來。
不過一個時辰,這些事情就被張英給交代好了。
吳氏在屋裡大吵大鬧,張英心煩,宮裡還有事忙,根本不在屋裡留。他臨走時候讓四公子跪上一夜,便直接上了轎子回去繼續辦事了。
府裡這一番交替,也不過就是短短的一個多時辰,張英風一樣地回來,又風一樣地離開。
一直等到張廷玉走進門,顧懷袖的眉頭都是鎖着的。
“二爺回來了。”
顧懷袖這才注意到,走過去給他撣了撣衣裳上的雪,“往後叫阿德帶把傘,碰上這樣的大雪天,也好遮遮。”
張廷玉點點頭,卻沒說話。
他看見擺在窗邊的蘭花,又收回目光:“在屋裡待着,若覺得無聊,我書房裡右邊的兩架書,你若看得進去,儘可以去看。”
“……嗯?哦。”
她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把他外袍遞給多福,讓掛了起來,才道:“府裡的事兒,你可聽說了?”
“左右不與我們這一房相干,聽說了又怎樣?”
他笑一聲,拎過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姿態卻是超然的很。
顧懷袖心說你繼續裝,卻也不拆穿他。
這事情是從他們二房這裡起來的,最後他們這裡倒是最安靜的,顧懷袖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她只道:“大爺的手段,真是厲害的。”
目光一轉,顧懷袖忽的想起什麼,從他右邊一道長眉上掠過去。
張廷玉道:“大哥本就是以後當家的人,當然厲害。今兒早早地歇了吧。”
他在家學裡讀了一天的書,想了一天的事兒,只覺得頭疼欲裂了。
顧懷袖卻拽着他袖子,皺眉看他,“其他人下去吧,二爺這裡我伺候着。”
張廷玉怪道:“你何時有這麼勤快?”
“……二少奶奶我一向這麼勤快。”
顧懷袖先是被張廷玉給噎了一下,可接着又給張廷玉噎了回去。
她拽着他,坐在已經擺好的棋盤前面,把一枚黑子擺到他面前:“這棋我擺到一半,擺不下去你,你再擺一遍給我瞧瞧。”
張廷玉捏了面前一枚黑子,卻用那興味的眼神瞧着她。
顧懷袖敲了敲棋盤,喚回他注意力,只平靜道:“今兒你不擺,我倆就在這裡坐一夜,也不必去牀上歇了。”
張廷玉:“……子曰:食色,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