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無月。
漆黑的夜色之下,有支騎軍悄悄潛入樓煩關下的匈奴大營。
這支騎軍以旦爲首,人噤聲,馬銜枚,馬蹄包裹着厚實的麻布,踩踏地面,悄然無聲。
匈奴的大營與秦軍的大營不同,沒有轅門,不設營牆,就如同草原上最常見的部族情景,可見的只有連片的氈布帳篷。
所以潛入匈奴的大營並不困難,更何況這座足可容納兩三千人的大營如今只有區區三百餘騎駐留,十帳有九皆是空置,夜巡防禦處處漏洞。
接連射殺了四個巡邏的遊騎之後,旦便帶着人摸到了後營糧倉。
這裡堆滿了大小不等的糧包,散亂鋪擺得到處都是,足可見戈蘭部對後勤的管理混亂到何等程度。
他深吸一口氣,向着身後輕輕揮手。
當即便有十餘騎越衆而出,自馬鞍的油布袋中抽出浸飽了桐油的火把,抽出劍,朝着火把頂端的銅片刺溜一擦。
火花飛濺引燃火把,登時便照亮了半座後營。
他們朝着四面八方拋出火把,烈焰將糧草吞沒,順着夜風,引燃一座又一座帳篷。
更多的騎士抽出火把,引燃之後縱馬衝向更深的營房。
烈焰熊熊燃起,將絨緞般的夜空映得通紅。
火光之下人馬嘶吼,隨即又被更大聲的戰號壓住。
那是民軍的戰號!
“山!山!山!哈!”
……
李恪並沒有過分關注這場襲營。
大軍於雞鳴前後行抵樓煩關下,在匈奴大營三十里外駐停,旦和另幾個擅長騎馬的鄉里很快被摸透了戈蘭部的虛實。
既然他們沒有獲得想象中的增援,那麼在李恪眼裡,這剩餘的三四百遊牧騎士就已經是死人了。
他把整個襲營的策劃都交給旦和由養去做,辛凌則被委派爲監軍,只負責壓制兩個男人因搶功而產生內耗的可能。
安排好這一切,他獨自來到臨時軍營中唯一的那頂帳篷,也就是呂丁的靈堂。
新扯的白綢,如林的串絹,呂丁哀榮備至,棺槨是臨治亭一位豪商爲自己預留的陰沉木厚棺,牌位則是辛凌在行軍途中,親手雕刻出來的黃楊木靈牌。
李恪低下頭掀簾而入。
厚重的棺槨前只有一人披麻,是呂丁最忠誠也最信任的隸臣呼毒尼。
他跪在那兒,操着異味的雅音,唱着蒼涼的牧歌。
有人向着牌位鞠禮,他便停下歌,對着賓客還以三個響頭,磕完便坐直身子,繼續那首未完的歌謠。
李恪靜靜地走過去,長身跪坐到呂丁的牌位前,昂着首,挺着胸,雙手扶膝,就如往日與呂丁在房中敘談的前奏。
往日裡,李恪只要擺出正襟跽坐的姿態,呂丁便知道他有正事要談,會立即坐直身子,洗耳恭聽。
這些事呼毒尼不止一次聽呂丁提過,因爲那些爲數不多的正經敘談,都是呂丁的驕傲。
“雄鷹,主人被長生天召喚去了,這一次,他坐不起來了。”
李恪突然感到鼻子發酸。
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沫。
主此盛德兮,牽於俗而蕪穢。
上無所考此盛德兮,長離殃而愁苦。
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shì)予之。”
巫陽對曰:“掌夢!上帝其難從;若必筮予之,恐後之謝,不能複用。”
巫陽焉乃下招曰:
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幹。
何爲四方些?舍君之樂處。
而離彼不祥些!……
幽幽《招魂》,曲曲楚歌,李恪用低沉的嗓音唱着,接替了呼毒尼的哀涼牧歌,成了大帳當中唯一的聲音。
賓客們屏息聽着,突然就對棺槨中的呂丁涌起了無盡的豔羨。
一介商賈,區區賤籍……
這時候有空來爲呂丁送行的大多是臨治亭隨軍的商人,他們早就識得呂丁,也從各自的渠道知道李恪對呂丁的親厚。
他們來送別呂丁,本就是爲了討好李恪這個才名溢滿雁門的才俊少年,可當他們真的認識到李恪與呂丁的關係,卻又從心底生出了無以倫比的妒忌。
賤商何德,竟使恪君垂淚?
呂丁之死,或正是因了恪君的眷顧,就連天爺都看不過眼了吧!
他們心中腹誹着,神色卻越發恭敬。
大帳的氣氛越來越肅穆,因爲李恪的歌聲正變得越來越高!
……獻歲發春兮,汨吾南征。
菉(lù)蘋(píng)齊葉兮,白芷生。
路貫廬江兮,左長薄。
倚沼畦(qí)瀛兮,遙望博。
青驪結駟兮,齊千乘。
懸火延起兮,玄顏烝(zhēng)。
步及驟處兮,誘騁先。
抑騖若通兮,引車右還。
與王趨夢兮,課後先。
君王親發兮,憚青兕。
朱明承夜兮,時不可以淹。
皋蘭被徑兮,斯路漸。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
目極千里兮,傷春心。
魂兮歸來,哀江南!
一歌作畢,李恪長身而起。
他的臉上尤有淚痕,聲音之中卻不見悲色。
他筆挺站在呼毒尼面前,沉聲說話:“呼毒尼,你的主人曾對我說,本次行商,是他最後一次帶領商隊去往草原。那之後,他便準備深衣板牘,經營整個呂氏的匈奴商道。你可知,他準備將他的商隊交給何人?”
呼毒尼咚咚咚地磕頭,抿着嘴,一言不發。
“看來你是知道的……”李恪輕聲說,“你的主人若是活着,你便是他的代行,呂氏一族當無人質疑你的資格。可他現在死了,即便留下身家鉅萬,但若是失了商路,你以爲,他的幼子能守住那份家財麼?”
呼毒尼的頭磕得越發急了。
他不知道李恪想說什麼,也不知道秦人之間的鬥爭傾軋。可是質樸的本能卻告訴他,幼子夷奴,身家鉅萬,他們守不住呂丁的家業,甚至他那未傅籍的少主都不一定能活到傅籍那天……
李恪目光灼灼地看着呼毒尼:“自今日起,背棄匈奴,自命華夏,你可願意?”
“呼毒尼是主人的呼毒尼,從八歲流落中原,便是主人將我養大!爲了主人,呼毒尼可以背棄一切!”
“自今日起,去胡服,着深衣,棄夷姓,稱夏名,你可願意?”
呼毒尼挺直腰桿,二話不說扯開衣袍,露出精赤的胸肌。
他高聲道:“奴願意!”
李恪深吸一口氣,高聲道:“天地爲證,神鬼爲憑,今日我在丁君靈前,代他將你收作家臣,姓呂姓,食呂糜,呂氏榮耀,便是你之榮耀。你,可願意?”
呼毒尼顫着聲音回答:“奴願意!”
“濮陽呂氏出自姜,姜爲犧牲,原便是牧羊之人。你之出生在極北,部族亦以羊爲生。牧羊之奴,其號爲羌。自今日起,你便以羊奴爲名。你之名,呂羌!”
呼毒尼重重一個響頭叩在地上,五體貼服,長拜不起。
“呂羌謝先生代主賜名,自今日起,世上再沒有呼毒尼,天下地下,只有呂家最忠誠的牧羊之奴,呂羌!”
李恪單膝跪下,鄭重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當着呂羌的面打開。
布包裡包着譭棄的飛蝗,弩機一側,新以火漆烙上了李恪的印信。
李恪把它推到呂羌面前,輕聲說道:“你即刻啓程,返回沛縣。回去後便將此物交到呂公手裡,他會明白我的意思。丁君幼子託付你手,羌,切莫,切莫辜負我的信任……”
“粉身碎骨,報主恩德!呂羌起誓,不娶,不子,必將全部忠誠獻於少主,萬死不辭!”